黃偉
北京奧林匹克體育中心綜合訓練館,國家摔跤隊在此迎來2015年。
歷史悠久、奧運會每屆必有的摔跤,去年上演了一場從懸崖邊被拉回來的驚喜劇。
三屆奧運盛會古典式摔跤領獎臺,除中國盛澤田外,再無另一人能上去走兩回。盛澤田打三屆攬三銅的奇跡,受到國際摔跤界關注。
2008年奧運會,常永祥為中國再奪一枚銀牌。
可惜,倫敦奧運會古典跤7個級別,中國選手只取得一張“入場券”,領獎儀式未曾見五星紅旗……
中國古典式摔跤的路在何方?跨年前,也是在這個綜合訓練館的大會議廳,體育總局舉摔柔運動管理中心舉行里約奧運動員大會。中心主任周進強的動員令簡短有力:里約奧運會摔跤開賽日2016年8月8日,恰與北京奧運會開幕同一天,是個吉利日。國家需要我們每一位不懈努力,同心協力,爭取將這個吉利日變成突破日、喜慶日。他宣布了找準問題落實措施的具體步驟,加強復合型團隊建設的架構和以新人為班底的全隊38人的名單……
全隊都稱主教練為“老韓”,其實,他是韓國人,叫劉泳太。
老韓已過50歲,頭發黝黑,身板硬朗,不茍言笑,經歷與性格顯示了一個中年漢子特有的睿智、干練與成熟。
只身來華前,他在韓國國家隊呆了二十多年。其間,作為運動員,參加過1988年奧運會;留隊當教練后,所帶隊員共贏得6塊奧運會與世界錦標賽金牌,26枚亞運會與亞錦賽冠軍。他來華是被中國燦爛文化深深吸引,“這些年,中國經濟社會突飛猛進,又出色舉辦了奧運會”,他堅信中國的摔跤運動也一定是出色的。
他毛遂自薦,通過一位中國朋友介紹,2010年11月到新疆隊任主教練。新疆隊的穩步前行與他嚴肅認真的工作作風吸引了中國摔跤界的目光。
2013年底,舉摔柔中心聘其出任里約奧運周期中國古典跤隊主教練,調北京奧運周期該隊主教練盛澤田為中方教練組組長,配合執行訓練計劃與落實管理。領隊李杉鄭重表態,一定全力做好服務與保障。
老韓倒也坦率,開場白直奔主題:“就摔跤而言, 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韓國就拿下了金牌,近幾十年,基本每屆都有金牌,這個項目我是有發言權的,訓練問題大家先要聽我的。即使在韓國,也不是每個隊員都有飯碗的,只有在奧運會上得過獎牌的人才享有終生保障。現在中國的綜合排名在世界上列十幾位,亞洲列第五,伊朗、韓國、日本、烏茲別克斯坦都在我們前邊,要突破沒那么容易,但我相信,只要大家努力,把過程走好,里約奧運會成績不會太差。”
跤墊邊看摔打,跟坐在看臺上的感覺大不相同,厚厚的跤墊被砸得啪啪響,真有點驚心動魄。老韓四處轉,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時不時叫停,讓隊員圍成一圈觀摩聽講。他親自下場示范,身體貼身的角度和手臂動作的深度都講得一絲不茍,再通過分組多輪對抗得以檢驗。
老韓年過半百,又患有腸胃病,場上那個利索兇悍勁簡直不亞于年輕小伙。不時聽到他的吼聲:要快,再快!銀光閃閃的轉輪,軸承旋轉起來的巨大慣性,帶動雙手飛速旋轉,令人眼花繚亂。看到隊員累了,老韓會嘮叨,歐美人力量大,柔韌性好,亞洲運動員這方面不如人,那只有快,再快,步伐快,手法也快。他看重強化隊員的空中感覺與墊上反應,被人抱摔離地時還能做好彌補動作,將輸4分變為丟1分,減少損失。他用實例指導隊員如何時刻把握好身體重心,隨時破壞對方重心:“頂尖高手之間對抗,要做出完美絕殺動作難上加難,這就需要加強不失誤訓練,讓對手抱不起,摔不著,自己還不會被判消極。”摔跤運動員都懂,一次消極有可能就是生死門檻。

老韓帶隊不久,就表現出他的“魔鬼”本性。他要求每周練15節課,其中有兩天要一日三練,從早9點半到晚9點半的12小時里,有六七個小時在跤墊、體能房或田徑場上龍騰虎躍,幾對一的對抗還特別多。好些隊員不適應,“練得實在太狠了”。可老韓不以為然:沒辦法,高對抗項目要靠強體能支撐,既然落后,只能以勤補拙。
老韓的鞭策還真管用。400米連續跑,稍有間隙,共跑15圈,每次不得慢于65秒。一次,有7人未能完成這一指標,有的僅差1秒。老韓一揮手,“按老規矩辦”,罰這7人再跑30圈。那次補課從上午9點半一直到中午12點。天寒地凍,這7人跑到后來,搖搖晃晃,嗷嗷哭出聲。老韓一言不發,裝作沒看見。幾位中方教練見狀,只好給隊員打氣:“這是對你們的最大重視與愛護,加油!”中方教練組長盛澤田還不忘幽默:“看得上你們才這么練呢!我們干站著受凍,比你們遭罪多了。”
一堂課訓練質量不理想,當事人要被罰做標準的波浪式俯臥撐,最多一次累計罰做1700個。以前一堂課最多做幾百個,這么大強度的結果自然讓人不忍目睹。但老韓只是微微一笑:“這有什么?我在韓國要罰3000個。”

一天下午,計劃5點半下課,由于補課過了點,接上了晚7點半的第三練開課時間。有人提醒:“空著肚子練,還要再餓一宿,扛得住嗎?”老韓輕輕擺手,年輕人少吃一頓沒事,他們房間里都有水果酸奶,正好控制體重。”再勸,就會被他冷臉以對:“我就是這么拿金牌的。”
他的這種“開小灶”并非一刀切。如跑步,對大級別隊員和身體狀態欠佳的隊員,底線不是完全不可逾越。他眼光很“毒”,每圈大部隊過來,他邊看時間邊瞅每人步態表情,只要竭盡全力了,他也會網開一面。“競技體育很像打仗。這么短的時間,要全面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和作風很難,但我要想辦法磨練激發他的斗志。”
老韓的生活單一,偶爾休息,會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內容以韓國新聞和韓劇為多。隔幾天,他與在美國的兒子和在首爾的妻女通電話。隔幾周,他只身到韓國人在北京的聚居地望京去轉轉,喝一大碗牛尾湯,與店里的老客聊聊。每逢大賽結束,全隊放假期間,他就馬不停蹄飛往故鄉探親。
“小牛”,大名盛澤田。多年的這個稱呼,一是因他牛氣沖天,在中國一窮二白的摔壇上,單槍匹馬打三屆奧運拿三塊獎牌;二是因他牛勁十足,跤墊上很較勁,不好啃。
合肥,安徽省體育館摔跤館一角,蹲著一位巨型布人,上涂與摔跤墊同色的紅黃藍,胸前部位,“小牛”二字分外醒目。布人是摔跤運動必不可少的輔助器械,有頭有身有腿腳,里邊灌沙,重量從50公斤到130公斤不等。不同級別運動員各取所需,將它當對手替身,每天成百上千次地摔,無傷害,低成本。但合肥的這個“小牛”足有400公斤重,沒人搬得動。定名“小牛”,是對盛澤田的表彰與認可,發揮勵志作用。
盛澤田不愿多談奧運會“打三拿三”的經歷,被逼無奈時才吐露。第一次在巴塞羅那,很激動,真沒想到才幾年就有這個成績;第二次在亞特蘭大,太遺憾,5場硬仗4場贏得很痛快,關鍵的半決賽輸了,很窩火;第三次在悉尼,年歲已大,實力狀態確與登頂有差距,“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盡力了,無怨無悔”。
北京奧運會周期,他任中國隊主教練,弟子常永祥再進一步,拿下74公斤級銀牌。
里約奧運周期,一聲令下,他二話沒說,告別了在上海體院的妻兒,奔赴北京。
周進強談過,女隊拿過兩塊金牌,但男子上不去,對項目發展影響很大。里約奧運會能否再有進步,關鍵是中外教練能否揚長補短,團結協作,中方教練能否領會吸收外教的先進理念,認真落實下去。為此,盛澤田鄭重表態:“我也是過40歲的人了,懂得擺正位置,分兵把關,守土有責。”

正面看“小牛”,他的脖子與臉同粗,耳廓平得幾乎看不到,那是當年他沖頂留下的紀念:為了不被對手壓自己雙肩著地,他練就了用額頭頂住跤墊弓身朝上“起橋”的硬功,“當時身上壓四五個人頂小半分鐘沒問題”。至于耳朵被壓扁縮小,是因為長年滾在墊子上受重壓,缺血缺氧,反復敷冰塊止血,形成積液,“營養不足,長不大了”。
他憑資格與威信在隊里發話:團隊只能是一個核心,一個聲音。“落后項目難搞,必須有擔當。我們內心渴望成功,這么多年還停留在‘重在參與’。現在老韓來幫助我們,人家有成功的經驗,我們應該相信他,全力配合他,還要允許大家在探索創新中出現波折!”
聽聽盛澤田平日對年輕隊員的訓話:“訓練不能光拼體能,體力挖潛是有限的。要有激情,調動激情需要很多支撐。要動腦子,善于借力,用上四兩破千斤的巧勁。別以為訓練量上超人,比賽就能超越,沒那么便宜。怎么斗智斗勇?隨時隨地保持自身重心,想方設法破壞對手重心,做好20-30秒內的攻防轉換。學會把對手研究透,準備應對的策略戰術要融化到平時訓練中,形成條件反射,養成習慣。贏10分是勝,1分也是勝,別老想著面對強手都能完勝,不可能!不失分,相持中不被判消極才是關鍵!”
古典式摔跤依靠上肢與腰部力量,杠鈴高翻成了重要的力量練習手段,要求站姿低重心穩,躬身提拉。盡管不能像舉重運動員那樣利用全身關節伸展和上身后移杠鈴貼身來發力,但基本都有100-130公斤的高水平。一次,摔跤隊與舉重隊同在山東過年,來了一場拔河友誼賽。舉重隊腿力占優,摔跤隊把握身體重心能力超群,力量上雙方各有千秋。經過一番苦戰,摔跤隊最終獲勝。
很多事情在盛澤田手里化解落實都很利索,能糾結他的事少之又少,但今年1月中旬,75公斤級楊斌和98公斤級肖棣同時39度高燒幾天不退,令他睡不好覺。
以往,隊員習慣于訓練節奏鮮明,運動量2周大1周小或2天大1天小。如今,運動負荷天天在高位運行,好多人真扛不住。一到冬天,感冒、虛脫像影子一樣緊隨身后。眼巴巴等著上場,但人軟得像面條,躺床,打吊針,心氣受挫。盛澤田怕他們憋壞,只好同意他們到訓練館趴在墊子上觀摩聽課,感受氣氛。
他是個惜才如命的人。頭年,有教練反映西安體校小隊員彭飛已經退役回家,感覺小伙子是個人才,想請盛澤田再看看。盛澤田帶了幾個人實地考察,頭一眼就喜歡上了。彭飛還未成年,但身材頎長,肌肉勻稱,還會拳擊、投擲,練過短跑與長跑,真是塊搞摔跤的料。盛澤田情不自禁道:“這樣的人都是寶貝,多多欲善。當年,要是我有幾個戰友一起打奧運,應該不會到現在一塊金牌都沒有吧”。彭飛現在成了國家隊85公斤級的領軍人物。
感冒的人腦袋疼,盛澤田心疼,參加古典式摔跤訓練的人本來就少,尖子更是鳳毛麟角,萬一再垮幾名主力,冬訓泡湯不說,隊伍建設也有點懸了。
糾結一番,他坦率地向主教練劉泳太提出:“中國運動員目前還不能像韓國隊員那么練吧?大家擔心體力長期透支引起抵抗力全面下降,會影響系統訓練甚至縮短運動生命,是否需要適當調整節奏?”
老韓也覺得事關重大,認真聽完后,又找隊員本人和醫生了解詳情,最終還是堅持了原方案:“我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再頂一頂看看,必要時我自然會調整。”主帥一錘定音,盛澤田一邊叮囑科研醫務人員將保障措施跟上,一邊告誡全隊計劃不變,堅決執行,決不能打折扣。
“祥子”,北京奧運會古典跤74公斤級銀牌得主常永祥也。
在隊里,祥子是地地道道的老大哥。時光不饒人,已過而立之年的他跟一幫比他小十來歲的年輕隊員在一起練,動作已顯遲滯與吃力,跑步機顯示的時速也僅為八九公里,籃球架上兩條大拇指粗的繩索搭建的“雙杠”,他做20個引體向上竟然連呼帶叫,粗粗的喘氣聲好幾米外都能聽見。
盛澤田介紹說:“祥子剛重起,還在康復。他右肘動手術才一個多月,把碎骨挖了出來,一用力,疼痛難忍。他的體重也要控減下來,現在85公斤,怎么可能參加75公斤級比賽呢!現在恢復才一個多月,要全面補充綜合力量與體能,才有可能跟上訓練節奏。”
祥子決定重披戰袍,是受了仁川亞運會的刺激。在中國代表團一路高歌猛進時,惟古典式摔跤只有一銀三銅。已被列入新國家隊教練員的常永祥堅決要求加上“兼隊員”的字樣。黃金年齡已過,加上多處老傷,重返巔峰談何容易。盛澤田也很慎重:“你想要什么,能承受什么,先自己想明白。真想干,年齡不是問題,我們會全力支持你。”
祥子的右肘關節已讓幾片碎骨卡住,再操舊業,這一刀必吃無疑。他欣然接受了,但右肩的嚴重勞損只能用保守療法。有時候,他不得不用單手做動作,讓人看了怪怪的。
祥子說:“人不能沒夢想。我練摔跤十幾年,還懂得感恩與奉獻,但前幾年,特別是倫敦奧運會預選賽最后一場前功盡棄,前進目標變得不清晰。現在,國家需要,我必須勇敢站出來,再搏一次,只要去拼,努力了,不管結果如何,就不會后悔。”
與祥子同一級別的希望之星是楊斌。
楊斌是山東棗莊人,從小好讀書,腦瓜靈,但也會瘋玩。為了管住他,姨父托戰友帶他到滕州體校練跳遠。盡管表現不俗,但他覺得不好玩。正想改換門庭時,常永祥在北京奧運會上登場,一下牽住了他的心。祥子是河北人,河北與山東都是尚武之地,自己也一定能練出來。如今楊斌夢想成真,竟然成為偶像的隊友。
凡重大比賽,摔跤項目每個國家同一級別只能出一人,偶像與粉絲成了死對頭。兩人相處很和諧,打消了旁人的憂慮。教練們的表態更坦蕩,這不是個問題,尖子隊員太少,能有雙保險的級別不多,隊里有嚴格的制度和優良傳統,一定會通過公平、公開、公正的競爭,選出最有實力、狀態最好、讓大伙最為放心的人代表集體出戰。一旦確定了人選,其他隊員都會愉快地當陪練。
楊斌身體素質好,綜合能力強,還能左右開弓,但應變和駕馭對手能力有所欠缺。祥子回歸,讓他有了榜樣,又有了伙伴,真開心。
湖北來的鄭攀,已經“奔三”。前幾年,他憑成績跨進武漢體育學院教師隊伍。遼寧全運會后,他坐不住了,跟祥子一樣,堅決要求將自己國家隊教練的身份調整為兼隊員。他天天加練,跑步機上的時速達到11-12公里。去年技術練得太狠,左肘腫痛,積液消不掉,竟然拖著左臂,單臂挺進亞運會決賽。

究其復出的理由,鄭攀分析得很有道理:“第一,比心智意念,比綜合能力,自己有一點點優勢;第二,國際摔聯修改規則,打兩個3分鐘,對無氧能力要求高,自己脈搏能上到10秒35次;第三,在尋求突破的重點級別里,國內強人不多,我不上,誰上?”
鄭攀平時體重70公斤,這對66公斤級而言,已近極限。他平日特別注意控制體重,“現在用食已經沒有什么喜好,控制飯菜,多吃點水果,堅決不碰零食”。與眾不同的是他這個南方人竟喜歡吃面條,“不是不能吃米飯,但我覺得面食更抗餓”。
59公斤級隊員田企業,世家務農,父母卻給他起了個大相徑庭的名字。1991年出生的他去年就奪下全國錦標賽冠軍。他的教練盛江剛剛退居二線,曾代表浙江隊先后拿到13個全國冠軍。訓練場上,小盛教練常常親自操刀,與隊員一起摸爬滾打,簡直勢均力敵。隊里開玩笑,盛江要是還想上場,練半年進全國前三名沒問題。
下場親如兄弟,上場可是不能含糊。綜合訓練館從地面到屋頂約有10米高,屋頂橫梁懸下十來根拇指粗的麻繩,要求只用手不用腿攀升,三人一組包干,不得停頓。全隊魚貫而上,七上八下,氣勢可觀。田企業氣還未喘勻,又輪到自己了,只得咬牙再攀。多數隊員僅能做兩三次,小田一口氣做了5個。看他年輕又用心,老韓的講解示范常常拿他開刀。
“祥子”們談論最多的話題自然是多爭取進軍奧運名額。里約奧運會古典式摔跤共設6個級別,每一級別有16國16人出線。4月,唐山全國錦標賽上拼下第一的,才能參加奧運會資格賽第一站——9月7日到13日的美國世界錦標賽,爭奪奧運會“入場券”,每個級別前六名自動入圍。第二站亞洲錦標賽,每個級別有兩張“入場券”。還有兩站國際資格賽,每人共有4次機會。
在奧體中心摔跤訓練館寬敞豁亮的白墻上,兩行大紅標語耀眼奪目:今日蓄勢,里約爆發;信心、決心、恒心。
強大動力的源泉已經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