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老戲骨

劉原

我在微涼的深冬停在十字路口等綠燈。幾個人蹣跚而來，有的拄著一個拐，有的拄著兩個拐。我以為他們是賣拐的，結果他們拍拍車窗攤開手，我望著他們等長的腿，以及勉力偽裝仍掩飾不住的兩腿之間的矯健，沒理會。過一會，車流開始蠕動，他們風馳電掣地隱入了綠化帶。我淡淡地想：職業精神是多么重要啊，一個人若是不愛崗敬業，不注重基本的細節，即便討飯也是要餓死的。

我若在步行街乞討，一定會把功課做足。先把斑白的頭發染成全白，借幼齒的眉筆在額頭畫幾道溝壑，那些心懷慈悲的人必被我滿臉的風霜折服;破棉襖里有意無意露出涂滿橄欖油的胸肌;每當有成年男性往我的碗里丟錢，我必老淚縱橫地叩謝，然后顫巍巍地在他手心寫下一個草榴驗證碼，如此，又是吸粉一大片。演戲須如此逼真，如此深入人心，財富才有增長的可能。

最近看到一句話：飾演弱智的羅溫·艾金森是牛津的電子工程學博士，飾演大學教授的金秀賢是個弱智。我知道憨豆但不了解金秀賢，亦不知他IQ幾何，不過演喜劇的人智商普遍比演文藝片的人高一些，因為把男人弄得破口大笑比把女人弄得涕泗橫流要難得多，你看為了弄笑男人，周星馳都白頭了，郭德綱都光頭了，而要讓女人體液飛濺完全不費腦，你看加藤鷹一根手指就做到了。

生活就一戲臺。我們此生，就是演技不斷突飛猛進的過程，我們的前程和境遇，也基本上決定于各自的演技水平（這句話純屬勵志用，其實最根本的決定因素是你到底是誰的精蟲）。前不久在一次外事接待時，某外籍人士在酒桌上問我對全球化的看法，我不假思索就噴出了一段白巖松式的排比句，旁邊的同事全都笑了，因為她們從未見過這個滿口噴黃腔的老男人如此政治正確滴水不漏。她們不知道的是，我除了能在老色鬼面前說葷段子，還能跟生意人談項目，還能在正式會議上發言得比官人們更枯燥乏味，如果說這也是一種演技，那么我只把自己的有趣留給有趣的人，把自己的無趣留給無趣的人。

錢理群曾說，中國的大學培養了一幫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過，再高明的表演其實都瞞不過領導，領導全是人精，哪會不知道你的痛哭流涕和滿臉堆笑后面的算計，他對你的體恤和提攜，僅僅是緣于他需要家奴和惡狗而已。

古代的皇帝也愛演。趙匡胤在陳橋兵變時裝成醉鬼，手下馬仔把黃袍套他身上時還故作忸怩了一下，待到杯酒釋兵權時，他又化身失眠患者。更鐘愛表演藝術的是齊后主高緯，他在皇家園林里整了一個貧民窟，自己穿上襤褸衣服，托缽四處討飯—我覺得還可以更逼真一些，譬如吃施主白眼，遭惡犬撲追，甚至像《一九四二》那樣為了果腹賣妻賣兒，反正配角們全是太監，讓皇后陪一夜也不會吃虧，再說妃子們夠多，每個換一斗米也足夠滿載而歸了。呔，這究竟是沿街乞討還是拐賣婦女？

一個月前，我穿過三里屯滿街的人肉櫥窗去跟一位獨立導演喝酒，他說演員們容易假戲真做，是因為他們確乎投入了真感情去飾演，否則那戲便會蒼白虛偽。我沉吟片刻說：我要寫一部噴薄到精盡人亡的三級片，讓他們在膠片里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一哥們在旁邊很垂涎地說：給我留個角色吧。我說：不行，你不夠英俊也不夠猥瑣，但可以讓你當副導演，副導演是最容易腎虧的崗位，是可以決定把哪個妃子扛到龍床上的首席太監呵。

入戲容易出戲難。就跟那什么一樣，進去很容易，拔出來時最是糾結和不甘。據說張國榮拍了《異度空間》之后就沉湎于角色中出不來，一直到死。好些貪官污吏直至受審，依然在秀演技。生活中也常有這樣的人，范冰冰就說了一個段子：有個大媽看武媚娘看多了（這必須是大媽，因為沒有哪個男人會愛看被剪輯得胸殘的武媚娘），疑心特別大，某天去早餐店，拿出銀針插入早點，銀針瞬間變黑，大媽目若寒冰，緩緩道：誰要害本宮？老板亦鎮定自若，只低吼一聲：不吃就滾，這是豆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