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北京人來人往的798已經成為了觀光景點,在尤倫斯的藝術商店門口掛著幾幅彩色人像版畫衍生品,其中一幅是年輕時的劉小東畫像,落拓而瘦小,另一幅則是喻紅的畫像。當代藝術里的一切都有被商品化的可能,除了藝術作品,還有藝術家本人。
順著熱鬧走到底,在園區僻靜的一側,鐵皮門后是喻紅和劉小東一墻而隔的畫室。喻紅高大沉靜,輪廓儼然,從某個角度看甚至有點像她年輕時賴以成名、直到現在還被稱頌的那幅素描大衛。
去年《南方周末》把年度藝術作品的致敬頒給了喻紅的《云端》,頒獎詞里寫道:“《云端》直接楔入更凝重廣闊的社會現實。其靈感來自坐飛機時看到的云層。現實生活的具體形象被嫁接于云端之上,讓輕與重、虛幻與現實、天上與人間交織,賦予這幅創作橫貫半年、長達18米、一共六聯的巨幅畫作,比其體量更深厚的意蘊。這幅作品以其一貫飽滿明麗的畫面,極具概括性地鋪陳出人間世的種種情態:疲憊、不安、騷動、無助、無力等等,既是畫中人的狀態,也映射出人類普遍承受的壓力、不安全和不確定性。”在頒獎典禮上,陳丹青說得更直接,“最早的時候我就發現她內心非常騷動,年輕時騷動很容易,我沒有想到過了十幾年到現在,她還會畫出這樣的東西。”
今年喻紅在蘇州博物館的大展《平行世界》,本質上是延續了之前包括《云端》在內的若干重要系列,但在深度和力量感上有了更加野蠻的生長,生于1966的喻紅,其創作已經進入了全面成熟的階段。
“成熟”是藝術家又愛又怕的一個詞,因為它往往攜帶著不那么叫人驚喜的潛臺詞,正如年輕時的喻紅和劉小東所說的,生怕自己會漸漸成為平庸和無趣的中年人。
時間和財富的考驗接踵而來,無論多么不愿意,中年已至。
在貝聿銘設計的粉墻黛瓦的蘇州博物館展出當代藝術是一種考驗,喻紅穿著自己設計的畫滿了灰色假山石的黑裙端站,跟各路來賓合影,仿佛本身已經成了園林中的一座湖石。她并不愛笑,也不擅長說話,她作品里的兇狠野戾的洪荒之氣,在她沉靜的面容上找不到太多端倪。
這次展覽的扛鼎之作是一幅高達6米的《百尺竿頭》,為了這幅作品,博物館甚至封掉了展館惟一的一面窗戶。“那是展廳的采光,而且窗外是竹子呼應著藍天,很漂亮,是貝聿銘對環境內外呼應的一個妙用,如果展覽書畫,就很合適。”但是這種士大夫式的江南風雅和喻紅的油畫有一種深刻的不調和。畫面上,象征著權力的高大桿頭上有輿論發聲的話筒、有密密麻麻的監控探頭、有鳥窩一般的草垛,還有像嫌疑犯一樣蹲著的、走投無路的人們。
“平行世界”是一種宇宙觀,“我相信多維度的世界,有物理的角度,也有時間的角度,甚至心的角度。”在平行的世界里,天空中的飛鳥抓著魚,但細看那只是水中的倒影,這幅不大的作品得到了許多藝評人的關注。
鐘阿城曾經對喻紅說,乾坤是中國人認識世界的方式,人們普遍認為乾為天,坤為地;乾為陽,坤為陰;乾在上,坤在下,但這是一種錯誤理解。陰陽實際上是一種交互,坤應該在上面,因為坤是陰,陰是往下行的,而陽氣是向上升的,這樣陰陽才能交融。“但是傳統的乾上坤下,男上女下,乾就向上去了,坤就下去了,永遠接不上,永遠是割裂的,我覺得這個說法挺有意思,我就畫了這樣的世界,一個在交融中沖突的世界。”《乾坤》的畫面上男女分流對峙,仿佛創世紀混沌之初,又仿佛洪水滔天的末日。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圖/ 賈立旻
喻紅出生在畫家家庭,從小畫筆和顏料便是她的玩具,從美院附中到央美,18歲時,她那幅被靳尚誼封為“中央美院有史以來最好的大衛畫像”就上了美術教科書的封面。畢業留校,出國,結婚,生子,教學,畫畫。除了當年不太受家庭認可的婚姻之外,她的人生也如模范教科書,“每一步都踩在了點上。”
早年的作品,無論是關于個體成長,還是時代進程,蘇聯寫實主義的基因都十分頑強。“目擊成長”系列是把自己和孩子的個體生命軌跡和當年的社會大事件并列。“憂云”是“憂郁”和“云端”的合體,“憂郁”畫了許多憂郁癥中對自己感到無能為力的個人;“黃金界”則把日常生活創造性地幻化出了宗教感,在尤倫斯的展廳,觀者必須仰頭才能看見穹頂上的金色天景。“用金箔作畫特別難,因為金會發出一種很賊的光,會讓周圍的色彩發黑,我們如今看到的用金作畫的教堂壁畫,都經歷過時間的打磨。”
中世紀的宗教畫和木雕十分打動喻紅,人們常常以為整個中世紀是黑暗一片,但黑暗照樣生出花朵。“中世紀的藝術是很有限定性的,題材就那么幾個,只有圣母啊、使徒啊這些,我記得那些木雕上有彩繪,都斑駁了,有的被蟲蛀了。但我是覺得依然有大量的風格,在克制中表達人性。”
在克制中表達,暗合了喻紅的性格,她有一種隱而不發的力量感,在她那如恒星軌道般的可靠感背后。
喻紅基本不操心畫作的銷售,她信任專業畫廊,把一切委托給長征空間,自己只負責潛心創作。《平行世界》工作量巨大,因為幾乎一切作品都是為了這次展覽和這個空間專門創作的。“3幅大的,六七個中的,然后小的。光是3個大畫就畫得很累了。”創作一幅六聯的大畫她起碼需要半年的時間,“經常畫完以后要花好長時間去調整。因為畫的時候,那種特別大的畫沒法同時看到,沒有那么大的空間,都要一張一張地畫,然后再去調整,有時候調整是通過想象。所以大結構上不能犯錯,一旦出錯,可能無法修改。”
《南方周末》把年度藝術作品頒給喻紅是有道理的,直到《云端》這件作品,喻紅用現實主義真正完美實現了超現實。一次坐飛機,喻紅坐在機艙前端,看見大地在黃昏時分慢慢變黑,而云彩兩端燦爛灼目。“這種空間感特別有意思,只有在飛機上才能看到,但如果畫成風景畫,它也就只是一個風景而已,我就想怎么把它跟現實結合在一起。”
云在喻紅的畫里不是一種輕柔縹緲的東西,它結實,宏大,有力量感和沖擊性,有重量和體積,“就像一座山撞過來,像那種核爆炸的云霧,就像世界末日。”
喻紅喜歡在網絡上尋找視覺的素材,常用關鍵詞包括:排隊、舞女、雜技演員、犯罪嫌疑人……看見有意思的就保存下來,漸漸地建立了一個風格鮮明的素材庫。早年她還曾經專門去雜技團畫雜技演員,并拍下了大量的照片,那些扭曲著的、正在執行高難度任務的軀體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些軀體是稚嫩的,但在承受痛苦這件事兒上卻已經十分熟練。“這些小孩兒真的都很小,我去看學得很專業的大概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但已經學了好多年。這個世界把他們規定成某種樣子,不管是自愿的還是非自愿的,他們的動作里都有很無助的樣子。”她曾經送女兒劉娃去學體操,目睹那些孩子只是學個壓腿的時候就抱著老師的腿哭了。
跳舞的女孩、被當場截獲的吧女、低頭蹲在地上的犯罪嫌疑人,打動喻紅的往往是這些人在肢體語言上的某種特殊性,那是一個大的力量下的人,一個集體意志里的個體,一個被貼上某種標簽的脆弱的存在,這些個體互相挨著,一字排開,但他們之間又是彼此疏離、隔膜,互不理解的。
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于喻紅和劉小東的婚姻,婚姻比藝術容易理解,但婚姻也并不總是藝術的見證人和養成者。曾經有雜志煽情地描寫過喻紅的產后憂郁癥,抱著啼哭的孩子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天,女畫家的自我被新生兒剝奪了,有整整四五年忙于照顧家庭無法專心畫畫……但這只是一個女性創作者可能遇到的挫折之萬一而已。
肖全在1993年為這對夫妻拍過一張照片:丈夫劉小東持著一把油畫刀沖著畫面,野犢子一般的臉上有被喻紅形容的那種“濕漉漉的眼神”,而喻紅在后面掛著溫和的笑容。張元曾經拍過一個10分鐘的短片作為畢業作品,他一直記得里面有喻紅和劉小東在夕陽里跳舞的鏡頭,那個作品很美,但現在也已經找不到當年的拷貝了。
1990 年代初期,王小帥邀他們出演過一部電影《冬春的日子》,劇本是以劉小東和喻紅為原型寫的,當時用的是黑白膠片:冬和春是兩個年輕的畫家,畢業后留校任教,賣畫無門,生活很拮據,也看不到未來。后來,女孩春選擇了出國,而冬徹底瘋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這部影片在1999年被BBC評為自電影誕生以來的一百部佳片之一,也是惟一入選的中國影片。
16年后,王小帥拍了“冬春之后”的喻紅篇,還很渾成地借用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的小說名字《我的名字叫紅》。片中劉小東滿懷醋意地追問喻紅是給誰發短信,偶爾戲言“我們現在沒有愛情了”。在旺盛而從容的創作之外,他們也會自省,生怕自己淪為年輕時他們所厭惡那種平庸而無趣的中年人。
小帥沒有說出來的話,已經有人說過了,“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悲劇,一種叫理想沒有實現,另一種叫作理想實現了。”
這也幾乎是從85新潮開始的中國當代藝術的暗中脈絡:從反叛,到反叛成功之后的四顧茫然;從貧窮,到財富快速積累之后的價值解體。那些被拍賣出天價的中國畫家,那些生前就被奉進殿堂的藝術大師,那些被偶像化了的F4和天王,幾乎都要經歷價值重構的考驗,這其中,當然包括劉小東們。曾梵志說:財富是個劫。只有那些佼佼者們,可以在此基礎之上,完成修煉。
對喻紅和劉小東來說,他們已經擺脫了《冬春的故事》里那個悲傷的寓言,但冬春的故事并沒有結束。他想娶人人艷羨可望不可即的女神,他娶到了;她想做姥姥說的跟名字一樣“越來越紅”的畫家,她做到了。然后呢?我們在等待故事的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