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法國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風靡世界,來自小行星B612的小王子與成人社會的價值觀格格不入。小王子不明白大人們為什么那么喜歡數字—如果對大人說:“我看見一幢漂亮的房子,紅磚墻,窗前種著天竺葵,屋頂上停著鴿子……”他們想不出房子到底怎樣。但你告訴他們:“我看見一幢十萬法郎的房子。”大人們馬上就會大聲嚷嚷:“多漂亮的房子!”
圣·埃克絮佩里和很多偉大的作家一樣,提醒人們莫忘初心,不要丟了童年的單純與天真。但人類在伊甸園開了智慧,原始樸真消失,就沒有回頭路了。人類開智慧的標志之一便是數字的發明與運用。數字是自然科學的鎖鑰,在數字里,人類發現很多基本原則。要了解宇宙,在數字那里可以得到驚人的啟示。數字幫助人們認識世界,慢慢發展出對數字的崇拜。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奉行至高無上的原則:萬物皆數。這理念搞過了頭,幾乎讓西方變成了數字神教的一統天下。
改革開放三十年,曾評選三十年影響最大的一百本書,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高居榜首。黃教授的核心理念,是引進數目化管理。他認為,因為數目化管理缺失,兩千多年來,過度早熟的中國一直無法發展立法、鼓勵商業,加之財政內斂、無競爭性,導致抗戰時期的中國幾乎以一個中世紀國家的姿態與日本苦熬了八年。話說到這分兒上,急于現代化的各級領導,自然迫不及待地學習西方技術官僚們的法寶。
說來荒唐,汲汲推行數目化管理的黃仁宇,卻被他奉為圭臬的量化制度送上了祭壇。傳統中國,理想的師生關系應是孔門亦師亦友型的。但資本主義的大學制度簡化為數目化管理,其中一環便是通行的學生評教。黃仁宇在美國大學教不痛不癢的中國歷史,這門課不能為學生提供實用技能,自然就引不起注重實用實干的學生青睞。黃仁宇在這種管理制度下吃盡了虧。美國人設計出FTE(全職教書等量單同位),按照選課學生數、課時數、學生的不同身份折合為某個數量,“不考慮該門課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師的等級、資歷深淺或專長,一切都是由電腦來計算”。教授邊緣課程的黃仁宇FTE持續下降,數目化管理、供求關系和買方市場合謀,無情地將他淘汰了,他失去了大學教職。
英國文學教授有一句口頭禪:“沒有人會一邊拿著計算器一邊讀奧斯汀。”(Nobody wants to read Jane Austen with a calculator constantly at hand.)《傲慢與偏見》中迷死不少女生的達西先生,每年一萬英鎊的收入,到底相當于多少人民幣?有那么重要嗎?本來,真正的文學是用來存儲不能數字化的人類經驗,以對抗時間的獨裁,抵抗遺忘,它促使讀者與古人心靈交流,讓靈魂多飛一會兒,不要墮入動物的感官世界,也不要沉溺于庸俗的現實世界。前些年,有學者執迷于搞唐詩、宋詞排行榜,忘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條古訓,文科教授不琢磨藝術思維的獨特與神奇,反而在泛科學主義的神殿里自我降格,淪為數字的奴隸。理工“宅男”們更極端,不相信春愁秋恨究竟為何物,也不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玄妙,他們把《全宋詞》拿出來“搗鼓”,算出其中的九十九個高頻詞語。熟記這些高頻詞,隨便玩點排列組合,就可以創造“美妙絕倫” 的宋詞。排在前三位的高頻詞連在一起,是“東風何處在人間”。宋詞是什么?理工男們驕傲地宣稱,是“東風何處在人間”。
“賽先生”一統天下,數字帝國的霸權無遠弗屆。敏銳的電影思想家基耶洛夫斯基卻發現數字背后的偽科學盲動,質疑這種數字霸權的合法性。他的電影《十誡》講過一個故事:八歲的巴伯家門前有一個小湖,冬天他喜歡在那里滑冰。但冰的厚度是不一定的,只有厚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在冰面上安全地玩耍。巴伯的爸爸是一位數學家,精通電腦,相信一切都能夠用電腦方程式運算出來,比如門前小湖的冰面厚度就可這樣算出。圣誕節前,小巴伯想去滑冰,他按照爸爸的教導打開電腦詢問計算結果,電腦說,“I am ready ”,于是他穿上爸爸給他的圣誕禮物冰鞋,上了冰面。正當他歡快玩耍的時候,湖上的冰破了,巴伯葬身湖底……基耶洛夫斯基提醒世人,有些東西不能用冷冰冰的數字來回答。
尼爾·波茲曼的《技術壟斷》也曾批判唯科學主義所標榜的統計數字、民意測驗、標準化測試等做法,唯科學主義是技藝的濫用,它導致量化與毫無意義的數字問題,是絕望中無可奈何的希冀與愿望,歸根到底,是一種虛幻的信仰。
世間一切學問,大至宇宙,小至無間,莫不是為了解決身心性命的問題。現在,以數字與科學為外包裝的偽學問卻大行其道,巧妙地愚弄世人,結果便喪本逐末,背內合外,愈趨愈遠,愈走愈歧,愈鉆愈晦。古印度人尚知哀嘆無明,現代社會的運行基礎卻是以承認無明為前提,現代工業大生產事實上成了歷史上的最大宗教。資本主義工業大生產,形象點說—有一瓶汽水,裝汽水的是玻璃瓶,喝完汽水后玻璃瓶直接摔碎,不準收回。只有這樣,玻璃廠才能一直生產汽水瓶,資本生產體系才能存在。一切巧妙復雜的數目管理制度,都建立在承認“摔碎玻璃瓶是合理的”這一前提之上。
數目化管理弄得世人惶惶不可終日,轉眼,又迎來了更癲狂的大數據時代。數據時代,依賴數據狂人的數據執政。他們認為,除了上帝,其他任何人都必須用數據說話。執迷于數據思維的鼻祖,非美國前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莫屬,他堅定地認為數據能揭示真理,他最漂亮的手筆是,以一個外行管理者的身份,依靠數據,挽救了瀕臨倒閉的福特公司。麥克納馬拉任國防部長期間,又把這一套克隆到越南戰場。“越戰”結束二十年后,他出版回憶錄,自言對“越戰”做出的決策錯得離譜,大錯特錯。麥克納馬拉的教訓其實給時下的大數據時代進行了預警:大數據固然有助于解決緊迫世界性問題,譬如氣候變暖、疾病威脅、發展經濟等,它也帶動了生活、工作和思維的重大變革,但大數據是“術”不是“道”,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一如醫生依靠大數據治療喬布斯的癌癥,他們可以得到整個基因數據文檔,再決定用何種藥物,但這只能延長喬布斯幾年的生命,改變不了他必然死亡的事實。應該警惕的是唯科學主義傾向,癡迷于數據推論,讓世人淪為數據的奴隸,為數據而數據,在錯誤的前提下得出錯誤的結論。關于數字的局限性,羅素說得很清楚:“數學是這樣一種學問,那是在說什么?是真的抑不是真的,絕非所知。”數學依靠人提出命題,它只提供情報。
數據思維不解決終極問題,就像科學不涉及終極關懷,它的主要用途在商業上。就算在工商界,它真像宣揚的那么重要、不可替代嗎?也不盡然。喬布斯設計蘋果系列產品,就不依賴通行的市場調查,平庸的公司通常循規蹈矩,先做客戶調查,依照這些數據再做產品設計。喬布斯卻不這樣,他驕傲地以為,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秉持這種理念,喬布斯卻設計出了最人性化的蘋果系列,引發全球青年宗教般的追捧。這說明,在科學縝密的數字思維之外,天才的藝術家的直覺更為重要。可是近代以來,由于科學的一家獨大,藝術直覺恰恰是被壓抑最深的,天才的存在空間被擠壓得越發逼仄。中國古人憑直覺,便已感知大地在天體中,如蛋黃在蛋清中,這是一種無因由的悟解力。后來西方認識到這一點,憑借的是科學與計算。東方哲學重感悟與直觀,重心靈對萬物之本真的神秘默契和體認,它以返本求源的方式,切入生命與文化、人生與宇宙的結合點,電光火花,千古一瞬。喬布斯的成就,除了技術與數字,誰能說與他年輕時的禪修,與他的精神導師乙川弘文沒有關系?李澤厚說:“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也許是時候了。
大數據時代表面上人人平等,其實階層區隔依然明顯。在這場看似免費的夜宴里,數據大亨們對民眾催眠,并進而監視、收集、記錄民眾的信息。他們利用數據挖掘技術,分析民眾的行為習慣、特點、喜好,預測其消費行為,最終向其推送消費產品信息,促使民眾進行消費,或者說,民眾無理性的消費才是大數據鼓吹者的最終目的。在大數據的潮流里,只有數據大亨們獲得了龐大的商業利益,“數據生產者”無論是思想還是行為,都無法獨立于資本主義主流價值觀與消費觀之外,只能被物化為支撐消費社會得以運轉的、追求虛幻符號的個體。囚禁人們的,是一座看不見的數字圓形監獄。
“當心,老大哥在看著你。”這是奧威爾《一九八四》的經典名言。如今,技術取代了政治對人類進行奴役,人類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數據監控中,監控者無處不在,監控者無時不在,每個人都是透明人,隱私保護無從談起。這再次令人想起盧梭的著名論斷:“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無處不身戴枷鎖。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