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詩人,一級作家。生于浙江湖州,大學畢業后進疆,現為新疆文聯《西部》文學雜志總編,中國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委員。著有詩集、散文集、評論集15部,編著和舞臺藝術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等。
塔里木河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泥沙俱下,一意孤行,魯莽地沖向荒野,沖向沙漠,不斷流向可能的遠方……在下游的大西海子水庫和恰拉水庫,我們只看到兩個底朝天的巨大庫盆,像兩只空洞的大眼睛,眼中不含一滴淚水,漁船和漁網堆在岸邊靜靜腐爛……我見過許多“胡楊墓地”。胡楊死去,村莊消失,人煙斷絕,記憶也被流沙一點點掩埋。
觸摸一條河流的最好辦法大概是漂流。
但現在正是水庫蓄水的河流枯水期,我們選擇了沿河而行,從上游的阿拉爾市出發,行程一千多公里到達下游尉犁縣的大西海子水庫。
同行的湯奇成先生已73歲,早在1958年,他就成為中國科學家中首批漂流塔河的幾人之一。幾年后,他出版了《新疆水文地理》一書。半個世紀以來,他一直在關注和研究塔里木河。湯老站在阿拉爾的塔河大橋上,凝望開闊的河道和平靜的流水,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他的白發似乎閃爍著一條河流的歷史。
哺育古代文明的母親河
在阿拉爾附近的肖夾克,阿克蘇河、葉爾羌河、和田河三河相會,才真正開始了我們今天所說的塔里木河。從葉爾羌河源算起,到臺特馬湖,塔里木河的長度是2179公里。它是中國第四大河流(僅次于長江、黃河和黑龍江),也是我國最長的內陸河。
新疆的河流,都有自己鮮明的個性。如一江春水向西流的伊犁河,幾乎是新疆文化向西開放的一個隱喻。我國唯一注入北冰洋的額爾齊斯河是一條高齡的河,緩慢,清澈,沉著。而塔里木河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泥沙俱下,一意孤行,魯莽地沖向荒野,沖向沙漠,歷史上經孔雀河注入羅布泊,不斷流向可能的遠方,這是一條沙漠河流能夠到達的“自然極限”。
塔里木河,在古突厥語中有“無羈的野馬”和“眾水之匯”之意。從字面去看,就能獲知這條河流的特點與性格。歷史上,塔里木河幾乎與匯集到塔里木盆地的較大河流都發生過聯系,如喀什噶爾河、渭干河、克里雅河等。所以,歷史上的塔里木河流域幾乎包括了整個塔里木盆地,這也是盆地用河流來命名的原因。而今天,塔里木河流域面積萎縮為19.8萬平方公里,大約是盆地面積的三分之一。
然而,我們依然把塔里木河叫做“母親河”。她養育了盆地的人民,哺育了塔里木文明——她把塔里木盆地造就為偉大的盆地,成為人類文明的搖籃和文化匯集的福地。這條河曾經注入羅布泊,在下游哺育了光輝燦爛的樓蘭文明和鄯善文明,而上游的考古與發現一直是空白。我在西域文化研究所看到的情況表明:塔里木河流域有待認識的自然奧秘、有待發現的文化內涵,才剛剛開始。
塔里木河告急與保護
塔里木河告急是在上世紀70年代——河流向人類發出了“警報”:1973年,美國衛星照片發現,羅布泊已干涸,只留下一個耳輪般的裸露的湖盆。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從大西海子到臺特馬湖基本斷流,留下三百多公里的干河道,下游胡楊林大片枯死,直接威脅到溝通盆地南北的綠色走廊和第二條出疆通道。
在下游的大西海子水庫和恰拉水庫,我們只看到兩個底朝天的巨大庫盆,像兩只空洞的大眼睛,眼中不含一滴淚水,漁船和漁網堆在岸邊靜靜腐爛。河流的萎縮,下游的荒蕪,向中上游的退卻,事實上是河流自身的“自然極限”在萎縮、消亡,帶來的生態后果不堪設想。
湯奇成先生和穆桂金先生都認為,大面積的墾荒、引灌是造成塔里木河水量銳減以及下游斷流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當然,蒸發、滲漏的比例也不小,大約占流失水量的十分之一。
從2001年開始,塔里木河流域綜合治理得到了逐步實施。有一年還把博斯騰湖的水引入了干涸數十年的臺特馬湖。在中游段修筑了數百公里的大壩,目的是減少水的損失,將塔里木河水輸送到下游。為了保護兩岸的原始胡楊林,還修建了六七十個生態閘。但實際情況喜憂參半,正如有關專家指出的那樣,自然規律被人為地改變了,中游濕地已很難保全,將直接影響到動物通道和生物多樣性。
湯奇成先生認為,塔河上游水土條件好、糧食產量高,要控制墾荒、種植是不現實的;上游的關鍵是節約用水,科學、合理地利用水資源;同時采取控制中游、甚至放棄下游的辦法,最大的目的是保護下游的綠色走廊和出疆通道。
穆桂金的觀點則不同。他說,塔里木河是一條游蕩性河流,我們要尊重它“游蕩”的特點和規律。從英巴扎到恰拉近400公里的中游段,河流游蕩最甚,最大搖擺幅度在上百公里。因此,在中游形成了辮狀水系和大片濕地,是塔里木盆地最為濕潤的地方,為“盆地之腎”,分布著世界上最大的胡楊林區,所以保護好中游至關重要,過多的人為干預都可能導致“腎衰竭”。
“胡楊墓地”的警示
從輪臺肖塘經桑塔木、喀爾曲尕、米爾沙里到尉犁,我們行駛在兩百多公里的塔河大壩巡堤路上。車子穿行在密集、連綿的胡楊林中,仿若進入了一座植物迷宮。這是塔里木河中游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沿河胡楊林的主要分布區。
塔里木河游蕩而盡責,泥沙俱下但乳汁豐沛,養育了塔里木人和塔里木文明,也養育了自己有“沙漠英雄樹”之稱的孩子——胡楊。塔里木河流域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胡楊林分布區,面積達3800平方公里。全世界有90%的胡楊分布在我國,我國90%以上的胡楊分布在新疆,而其中90%又集中在塔里木河的中下游。
胡楊是楊樹的一種,為白堊紀、老第三紀孑遺的特有植物,已有6500萬年歷史。它是生活在沙漠中唯一的喬木樹種。幼樹葉似柳葉,以減少水分的蒸發,而長大后又變成楓葉狀和銀杏葉狀葉子,故胡楊有“異葉楊”之稱。維吾爾語稱之為“托克拉克”,意為“最美的樹”。
我們離深秋胡楊林金碧輝煌的壯麗一刻還有一些時間差距,但胡楊林里不再是那種原始的恬靜和安謐了,甚至顯露出一些忙碌的景象:有人在放羊有人在采摘棉花,有人在收獲甜瓜……唯獨缺少了羅布人“不種五谷,不牧牲畜,唯以小舟捕魚為食的往昔情景。
幼小的胡楊,幾百、上千年的胡楊,枝繁葉茂的胡楊,奄奄一息的胡楊……它們構成了龐大的胡楊家族,而枯死倒地的胡楊則成了“胡楊墓地”。在塔里木河中下游,我見過許多“胡楊墓地”。胡楊死去,村莊消失,人煙斷絕,記憶也被流沙一點點掩埋。“胡楊墓地”的現實在提醒我們、警示我們:如果土地自身是一個共同體,那么人與土地、人與自然也是一個共同體;如果把樹看作是我們的親人,那么一棵樹的死亡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在死去。
——穿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徘徊在塔里木河畔,我不禁要問:下一個胡楊墓地又會出現在哪里?
——河流死了,她一定是哭干了淚水;母親河干涸了,她的孩子又在哪里棲身?
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態環境十分脆弱,它像“蛋殼”一樣,輕輕一碰就會碎裂。美國地理學家埃爾斯沃斯·亨廷頓將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瑪干沙漠比作亞洲心臟,而塔里木河則是亞洲的脈搏。我的朋友、著名的西域學者楊鐮先生也曾經指出:“如果脈搏不能正常輸送血液,將逐漸導致亞洲心臟的梗阻和壞死。”這是一位學者的肺腑之言、警世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