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關系何去何從？

陳爾東

海峽縱有天塹，彩虹終將相連。兩岸領導人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時間點選擇在獅城新加坡會面，跨出了六十六年來兩岸交往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大步，也讓觀察家們對兩岸關系的未來走向充滿了好奇與期待。習馬會的地點、規格、幕僚人員以及處理敏感問題的靈活度，都體現了兩岸決策者的務實與誠意，尤其展露了大陸的政治智慧與高度自信，充分對等的細節安排也是北京的善意體現。

這場歷史性的會面之后，兩岸關系的未來何去何從，政治與軍事領域的制度性對話溝通是否指日可待，能否會助力“換柱風波”沖擊下支離破碎的國民黨重新找到黨內共識的最大公約數，藍綠對于公共議題的話語權爭奪會否再次偏向兩岸交往這一藍營的強項，以及在野黨團及其核心人物的立場是否會重新陷入“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臺灣政治怪圈，都會是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值得關注和思考的動態。

綠營如何應對？

“習馬會”是由兩岸的最高決策人物直接參與、多部門通力配合、事前高度保密、引發全球關注的一次劃時代政治突破。臺灣各界大多正面看待本次會面，但因為馬英九持續低迷的民調、藍營回天無力的選情和離“大選”不到七十天的時間背景，都為這場本該是皆大歡喜的會面蒙上了些許陰影。

民進黨主席蔡英文一直堅持“從世界走向大陸”的兩岸政策，從含糊其辭的“維持現狀”的表述，再到堅稱“九二共識”其實沒有“共識”的詭辯，蔡英文和她背后的民進黨至少在理論層面與大陸和藍營存在根本分歧。馬英九2008年上臺之后，采取多項措施積極推進兩岸互動，開創了兩岸隔岸而治半個多世紀以來最為和平與和諧的圖景，尤其是在島內當前民調對藍營極其不利的前提下，兩岸政策已經成為馬英九執政近八年以來為數不多可以被銘記的政治遺產。就在蔡英文覺得“躺著也可以當選”的時候，兩岸領導人選擇把他們推遲已久甚至幾近放棄的會面變為現實，雖然不見得會改變明年領導人選舉的情勢分布和最終結果，但是一方面會拉抬藍營立委的選情避免民進黨在“立法院”占據絕對多數的席次并推動“修憲”，另一方面也對民進黨的兩岸政策進行敲打，敦促綠營接受“九二共識”的前提，否則島內政黨輪體之后將很難重現過去八年的兩岸交往黃金時期。雖然“習馬會”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內涵，但是政治界的微妙互動中，態度是關鍵，執行是其次，紅藍雙方亮出立場并努力搭建制度化的高層互動模式之后，民進黨在兩岸官方交流中的困境顯而易見。

2001 年2 月15 日，臺北市長馬英九由香港返臺后立即會見“陸委會”主委蔡英文報告此次香港行的成果。

對于民進黨而言，拿下明年“大選”是當前政策的重中之重。蔡英文在遭遇2012年的慘敗之后，歷經四年的臥薪嘗膽又卷土重來，剛好趕上國民黨內部分裂、無人擔當、一蹶不振的低迷期。對于綠營來說，突然成為現實的“習馬會”是節外生枝的安排，干擾了蔡英文的選舉部署與正在穩健推進的各項選前準備。綠營需要用最安全的立場和措辭來評價這次會面，也就意味著，一方面要固守底線，不遺余力地吹毛求疵，不給馬英九和國民黨青史留名的機會，另一方面也要想方設法攫取兩岸交流的成果為今后的執政鋪平道路。與此同時，蔡英文和她的團隊需要重新并且謹慎地評估“習馬會”之后的藍綠情勢對比并作出相應的調整，更重要的是，如何用模棱兩可的方式繼續維持蔡英文在中間選民中的威望，既要安撫深綠的票倉，同時又籠絡中間派系，為成功當選掃除障礙。

蔡英文在“習馬會”的前后分別表態。會前采用的是民進黨的一貫打法，指責馬英九“黑箱作業”傷害臺灣民主，強調他與大陸領導人的會面未能做到“公開透明”，同時給馬英九貼上“為了個人的政治評價去框限臺灣的未來”的負面標簽。“習馬會”之后，蔡英文的表態籠統無力，充斥技巧性很強卻又不觸及實質的政治語言。她認為此次會面悖離臺灣現狀，無法代表臺灣主流民意。而在之后的群眾集會上，蔡英文閉口不提“習馬會”一事，試圖把選舉議題的焦點從她最不擅長的兩岸關系上轉移開。

對于在本次“大選”中擁有絕對優勢的綠營而言，“不犯錯”是唯一要求。在這一綱領性策略的指導下，不管馬英九去了哪里，見了誰，自然都不能跟著“國民黨”的議題引導而“隨風起舞”。蔡英文深知“兩岸”是她的軟肋，之后跟國民黨候選人朱立倫唇槍舌劍的辯論交鋒中也不得不面對相關議題的嚴肅考問，所以并不愿意在現在就被動地卷入這一對自己不利的討論中，選擇書面表態之后就不再正面回應的姿態。

“攪局者”出現

而“攪局者”宋楚瑜的姿態卻更躍躍欲試一些。他在“習馬會”后總結出了“一個肯定”和“三個保留”。宋楚瑜表示，兩岸相隔超過半世紀的領導人會面，絕對有助穩定兩岸和平發展及亞太區域安全的意義，但令人遺憾的是，整場會面對一些議題，馬英九作為領導人，并未充分表達。宋楚瑜指責馬英九的幕僚作業不夠專業，在前期溝通已經得知雙方領導人會面之后的大陸方面記者會由國臺辦主任張志軍主持的情況下，還由馬英九親自主持臺灣方面的記者會，是“自我矮化”的不當之舉。

宋楚瑜跟蔡英文的立場差異源于兩岸關系是他的加分項，而不像后者那樣每每談及此議題都是一個沉重的包袱。2005年連戰的破冰之旅之后，宋楚瑜緊接著參訪大陸，并且用他的個人魅力展現了一位全能政治人物的風度，提升了親民黨的格局與威信。宋楚瑜作為資深政治人物，多次參與兩岸互動，并且與大陸領導人見面，在2012和2016年兩次大選以“攪局者”身份出現時也都極力強調自己在兩岸政策上的優勢。所以當馬英九實現歷史性突破，與習近平在新加坡會面的時候，宋楚瑜的立場和心態是極其微妙的。一方面，這次會面所折射的兩岸交流逐漸從經濟文化合作走向政治軍事互信的關鍵突破符合宋楚瑜和親民黨的一貫立場，所以不得不表達認同以展現政策的延續性和資深政治人物的度量，另一方面宋楚瑜又擔心在自己最為加分的兩岸關系上失去優勢，淪為明年“大選”上毫無意義的配角。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宋楚瑜的聲望早已不是當年“宋省長”時期的巔峰狀態，但是與國民黨的恩怨情結驅動著他每到選舉時節都要跳出來表達立場，不管是指導子弟兵勇往直前還是親自披掛上陣，都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泛藍陣營的分裂，稀釋了國民黨的票源。

而馬英九個人和他背后面臨瓦解危機的國民黨才是“習馬會”之后臺灣島內最大獲全勝的角色。國民黨選情低迷的危急時刻，擁有大智慧的小女子洪秀柱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扛起大梁，卻又因為一低再低的民調被國民黨中央強行撤換，指派朱立倫臨陣上場。如此倉促的臨陣換將鬧劇之后，國民黨的很多鐵桿選民失望之極，紛紛選擇不再支持新的候選人。“立法院長”王金平作為黨內另一天王，因為長期以來“藍皮綠骨”的政客作風，再加上與馬英九因為“關說風波”所結下的梁子，也成為一股與黨中央越走越遠的邊緣力量。“習馬會”從構想成為現實，再次強化了國民黨在處理兩岸關系上的巨大優勢，重新穩固了藍營鐵票倉，并且暗示躊躇不定的中間選民如果把臺灣的未來交給蔡英文很可能會有更多不確定的因素。而馬英九出發之前主動致電王金平并且安排核心幕僚前往“立法院”跟王金平報告，做足了面子，也緩解了與王金平自2013年“九月政爭”以來劍拔弩張的關系。“習馬會”不僅是兩岸官方交往上有別于過去“猶抱琵琶半遮面”模式的一次破釜沉舟般的果斷突破，同時也重新凝聚了國民黨內的共識，讓各位大佬暫時擱置彼此的恩怨情結，向著共同的目標進發。

臺灣人民的福祉

對于臺灣的普通民眾而言，“習馬會”是值得被正面看待的一次突破。雖然馬英九的個人威信瀕臨歷史最低點，但是這并不妨礙他依靠這次會面重新樹立政治形象并為卸任之后留下寶貴的政治遺產，甚至有望憑借具有開創意義的兩岸領導人會面與習近平一同染指“諾貝爾和平獎”。而普通民眾更為關心的自然是高層往來的背后是否能夠切實地帶來福祉，提升就業率和收入水平。“習馬會”雙方就臺灣的國際空間進行了坦率真誠的交流，并且為推動臺灣加入由大陸主導的“一帶一路”和“亞投行”進行了正面表態，同時大陸也在更為具體的議題比如推動更多的大陸專科院校畢業生來臺就讀本科，緩解臺灣高等院校的招生不足的壓力向臺灣方面做出了善意的回應。在兩岸經濟文化等各領域交流日益頻繁的當下，“習馬會”所帶來的政治互信機制上的“更上一層樓”能否真實惠及到每個民眾，是臺灣普通老百姓更為關心的。此外，極有可能發生的政黨輪替也意味著兩岸關系在未來的高度不確定性。當前大陸方面對臺灣在經濟與貿易領域的巨大讓利，以及雙方默認的“外交休兵”在面子上和實質上都幫助臺灣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站穩了腳跟。民眾們擔心的是，“從大陸走向世界”的馬英九卸任之后，“從世界走向大陸”的蔡英文是否有能力獲得北京的信任以及維系兩岸和平穩定發展的局面，更為重要的是，臺灣作為一個小島的經濟動力是否還能繼續被對岸驅動，幫助每一個臺灣人更體面地生活。

爭取年輕人的拉鋸戰

兩岸關系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近七十年的隔海對峙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政治家的嘆息與無奈。來之不易的歷史性突破讓很多人熱淚盈眶，但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誰也無法預知終極的和平與統一究竟何時會到來。一個關鍵的影響因子便是兩岸的年輕一代，他們是否了解、熟悉并且熱愛對方，又是否有摒棄政治偏見的坦蕩以及從細微處著手、身體力行地與對方互動的誠意。“太陽花學運”以來，臺灣的年輕一代，尤其是大學生群體中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用對抗的消極方式抵制兩岸互動，并且把對臺灣經濟大環境蕭條的怨恨轉嫁到大陸方面。臺灣作為一座小島，必須依賴國際貿易才能找到生存的空間，然而隨著臺灣的競爭力逐漸下降，如果不靠大陸的廣闊市場找尋新的立足點，將很可能陷入經濟危機和社會治理的陷阱中。一方面，兩岸經貿往來水到渠成，ECFA、服貿協議、貨貿協議都是勢在必行的累累碩果。另一方面，很多年輕一代擔心在經濟上過度依賴大陸會喪失臺灣作為一個經濟體的主體性，進而危害到臺灣自主爭取國際空間的前景。在這樣的矛盾與掙扎中，大陸方面、臺灣執政當局以及在野黨正在展開一場爭取年輕一代認同的拉鋸戰。“習馬會”是“大人們”的聚會，年輕一代的“孩子們”能不能真切地從中獲得他們想要的成長機遇和對未來的信心，需要政治家們把政策的宏大敘事深入淺出地詮釋并且落實給年輕一代們。

普通民眾更為關心的自然是高層往來的背后是否能夠切實地帶來福祉，提升就業率和收入水平。

曙光初現

會面中，習近平向馬英九表示，“兩岸中國人有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馬英九沒有表示異議。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與會的兩岸幕僚中沒有出現外交領域的官員，這也意味著雙方默契的共識，不把兩岸問題國際化。事實上，兩岸懸殊的軍事實力和經濟總量早已讓雙方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對等”，即便如此，大陸依然同意在第三國、以互稱“先生”的方式安排兩岸領導人會面，這充分體現了一個崛起中的大國的理論和制度自信，同時又有足夠的耐心和技巧。這一場歷史性會面的最大現實意義在于，為政黨輪替之后的臺灣定下了兩岸關系發展的基調，為大陸與臺灣更為緊密的融合創造了難能可貴的條件。“習馬會”之后，大陸將更加驕傲地屹立在世界舞臺，臺灣也會在沉淀與醞釀之后選擇與大陸最為和諧的相處方式，雖然和平協議尚未簽署，但是兩岸和解的曙光已經初現端倪。

（作者系耶魯大學校友、暢銷書《從華盛頓到臺北 —— 一位大陸年輕人眼中的臺灣》一書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