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雪

陳吟

那時，您靜坐桌前，如炬的目光點燃了蒼白的臉。帶著沉沉驚嘆的黑板傲立于身后，袒露出您重重的心思和焦灼的憂慮。講桌上的粉筆，如殘缺的感嘆號，悲戚地橫陳于雜亂的作業本之間。

那時，操場邊上散漫的學生鼎沸著散漫肆意，依稀殘存著紅衛兵小將的冷峻，漣漪著黃帥的輕蔑。

那時，常常緊張地注視著您劇烈咳嗽時漲紅的臉，擔心您指間中長長的煙灰，因難以承受振動而飄搖欲墜……

那時，陣陣清風撩起絲絲悸動，放眼望去，窗外的綠蔭昭示著一個茁壯的前景。

那時啊，您凜冽、清澈的目光如燈盞，高高挑起一片光暈，瀑布般傾瀉而下，籠罩著那些不諳世事的泉眼。明知清脆的下課鈴響過之后，有些學生會俯身拾起滿街的詛咒和嘲諷，在您的背后絢爛出繽紛的漫畫，但您全然不顧，義無反顧地堅持開拓荒地，點燃憧憬。頑強地堅守著自己不變的理念-----不僅要教書，更要育人！

初中三年，我從“戴帽”中學，一直踏著您的腳窩來到嶄新的子弟中學，只因您的毛筆字寫得遒勁有力，揮灑自如;只因您瞪著眼當著全班同學嚴厲批評過我，令我好久抬不起頭;只因您在家訪時，不僅還給我在課桌里偷看的小說，還鼓勵我業余時間多讀課外書;更因您滿腹經綸和滿身的書卷氣。

一位女老師寬松的課堂，放羊式的管理讓大家趨之若鶩。為盡快混過畢業，或當工人或去農村扛鋤頭而消磨時光的同學們，用散漫和消沉回應了您的熱情，讓您的班級頓時失色，成了校園的另類。而我，拂掉閨蜜的再三請求，走進了您這“管得忒嚴”的教室。

“不論當農民還是當工人，都要有知識，有文化。況且，你們是知識青年！”您的斬釘截鐵令每一節課堂嚴肅、緊張。作業沉重，時間緊迫。美文必須銘記心間，經典文章必須倒背如流，語文知識必須滾瓜爛熟……同學們花樣百出的反抗、逃避、偷巧，甚至逃課，都被您無情地一一擊破。

如今，被40年風霜雪雨侵蝕后的記憶中，依然清晰可辨那曾經的朗讀和詠誦。提起筆來，您的教誨歷歷在目，心中的那份溫暖和分量，是經年后才逐漸得益并顯現的。

那年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奉父命前去拜年，在您家門口，踟躕再三，舉步艱難，淺淺的雪地上量出了細細的心顫，淡淡的羞澀。恰好您出門送客，見您摘下眼鏡如同摘下平日的嚴厲，慈祥的目光陽光般融化了我滿懷的緊張與不安。

我如驚鹿飛回家交差，長出的那口氣至今都難以忘懷。

畢業后再去拜年，整理好一幅大人的模樣推開您的家門，卻見班里的男生正虔誠地舉著打火機，嫩紅的火苗映出您的蒼老，勾勒出您溝壑般的皺紋。如紗的輕煙挽起了您的笑容，您欣然道：“你們都長大了。呵，工農商學兵，都有。好??！”被粉筆浸白的手，在我們眼前一揮，讓我想起了那場雪。

您說：第一次來拜年，你在雪地上怎么走出那么多的猶豫和心思？

我說：那時小，走在雪地里，踩出不成篇的詩句;如今依然在走，卻恍然悟出您嚴厲的面孔映著雪的晶瑩，雪的無私。

您莞爾：那時你們尚小，我只做了你們冬末的一場雪罷，一場淺雪……

幾年之后，再次走近您，您已被雪一樣的白布單覆蓋。

淚眼相向望，您筆直的身軀如一支巨碩的粉筆，靜靜地躺在簇擁的花叢里。

這是一支一生都行走在字里行間、在黑板上的銷蝕自己的粉筆。

這是一支用“一青二白”教導學生，日夜不停地燃燒生命，點亮他人的蠟燭??！

這是一場鋪天蓋地、將人凍徹的大雪。雪片擄走了我們心中的溫度，漫卷起每個人記憶深處的片段。

那一筆一劃中的剛勁，那粉筆疾進在黑板上的沙沙聲，那黑板擦在白雪陽光下揮舞出漫天飄落的粉屑，頃刻將世界湮沒在皚皚之中……

哦，您是雪，是一場潔白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