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榮
人的一生,總會有許多事情讓你難以忘卻。
我沒當過老師,也沒教過書。可每到教師節臨近,總要想起當年的那件事,那個場景。而每每想起那件事,那個場景,又總要讓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我無法為其準確定位,也無法準確地形容這種感受,總之,每當我想起它,不由得有一種悲憫、激憤和深深的同情。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算起來怕有三十年了吧。
那一年的仲夏,我被單位派往四川省遂寧縣出差。遂寧作為歷史悠久的川中重鎮,物產豐富,人杰地靈,有著迷人的靈性山水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曾寫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千古名句的唐代文學家陳子昂就誕生在這塊土地。
我從成都乘坐長途汽車顛簸了大半天,傍晚時分才抵達遂寧縣城。匆匆吃了一口飯,便信馬由韁地瀏覽這座古城。當我漫步到一個不大的廣場附近,一陣悠揚的二胡聲隨著清爽的晚風傳入我的耳膜。
那是一首當時非常流行的歌曲,歌名好像是《媽媽的吻》。旋律優美,委婉細膩,如泣如訴,情真意切。我仿佛聽出了蘊含在樂曲中的游子對家鄉地思戀和對母親的那份濃濃的親情——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
媽媽曾給我多少吻……
琴聲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不由得向琴聲的方向走去,就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坐在廣場一個角落的石階上,黝黑的臉膛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青筋凸顯的大手悠然自得地拉著一把漆皮斑駁的二胡。那支用一截彎彎的竹子扎幾根馬尾制作的琴弓在他粗糙的手中隨心所欲地游動,任憑美妙的音樂從他手中流出。他老人家雙眼微閉,輕輕搖晃著瘦弱的身軀,如癡如醉,沉浸在樂曲所表達的意境中。
這是一個何等溫馨的畫面。
我靜靜地站在那里傾聽,生怕打擾了老人家。我不知道老人家是做什么的,為什么會在這里拉琴?可他身上的那身綴著補丁的粗布衣服和腳上的那雙沾滿泥土和草屑的家做布鞋,似乎告訴我老人家不是本地人。
一曲拉完,我便和老人家攀談起來。老人家告訴我他是南充的鄉村教師,放假了,到這里來玩幾天。老人家說,南充離遂寧一百多里,屬高山丘陵地帶,地少人多,干旱缺水,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他的家在南充西北的山區,父親原本是鄉里的私塾先生,不幸染病早逝,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供養他讀書,希望他能離開這窮鄉僻壤,遠走高飛。可兵荒馬亂、戰火紛飛的年代,哪里是凈土?腐敗的地方政府,黑暗的社會現實無情地泯滅了他努力學習、報效國家的志向和抱負。勉強在縣里上完中學,他不得不黯然回鄉,謀得一份教書的差事。家鄉解放那年,人民政府接收了鄉里的學校,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人民教師。
鄉村的教書匠可不是好當的,老人家說,山區的學校條件很差,孩子們上學很苦。好多山高路遠的孩子不能每天回家,帶著干糧吃住在學校。每到課間,孩子們要自己拾柴生火做飯,煮點粥,熱點自帶的干糧填飽肚子。孩子們住的宿舍非常簡陋,是一座破廟改造的,幾十個孩子只能擠在鋪著一些稻草的鋪板上度過漫漫長夜。夏天任蚊子叮咬;冬天任寒風肆虐……我們當老師的不光要教書,還得照顧孩子們的生活。
這么多年了,您就沒想過離開那里嗎?我不知為什么冒出這樣一句話。老人家臉上立刻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快,他抬眼看了看我說,小伙子,你是城里人吧?你見過山區的學校嗎?你見過山里的孩子是怎么念書的嗎?看到孩子們凍得通紅的小手;想到孩子們身后那些和我的母親一樣在那一點點貧瘠的土地上含辛茹苦辛勤勞作的父母,你難道就無動于衷?你的心難道就不會滴血?我們那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我們的老師沒有拋棄我們,我怎么能拋棄這些孩子?鄉村教師雖然清貧,但我們不能讓這些孩子也像我們一樣世世代代禁錮在大山里!為了孩子們能走出大山,能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才,能用他們的知識和智慧回報家鄉、回報社會,我們吃點苦受點累難道不值得嗎!
老人家的情緒有些激動,胸脯激烈地起伏著。我仿佛理解了他那含辛茹苦的母親;理解了他這么多年的堅守;理解了他為什么那么鐘愛《媽媽的吻》;也似乎理解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陳子昂為什么“獨愴然而淚下”!我只覺得我的心為之震顫,不由得羞愧和暗暗地自責。老人家覺出了我的異樣,掏出一支磨得油光锃亮的煙袋,裝上一袋煙,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小伙子,山里人樸實,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可有一條非常明白,那就是要想改變山區的貧困和落后,只能靠這些孩子了。山里的孩子不比別人差,他們學習都很刻苦,他們有太多的為什么,他們想知道也應該知道的更多,他們那一雙雙眸子里所顯現的都是渴求的眼神,他們同城里的孩子一樣心中蘊藏著美好的理想和遠大的抱負。作為人民教師,我們的責任不光是向他們灌輸知識,滿足他們求知的欲望,而且要引導他們,激勵他們,點燃他們心中那團火,讓他們去追求更高更遠更宏偉的目標。
他把人民教師說得很重,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瘦弱的老人身上有一種很多人所缺少的東西。是激情?是信念?是使命?還是他所說的責任?我說不清楚。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撫老人,拿起地上的火柴為老人把煙點著。老人家輕輕吸了一口,抬頭望著遙遠的星空,仿佛在追尋著什么。少頃,吐出一團淡淡的煙霧,緩緩地告訴我,他教書快四十年了,語文、數學、歷史、地理、音樂等等的什么都教過。記不清教了多少學生;也記不清送走了多少個日月。他的學生有在鄉里的,有在縣里的,有在成都、重慶的,還有去了上海、北京這些大地方的。孩子們每次回家都要來看他,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刻。他們是他的作品,帶給他的不光是關于外面精彩世界的見聞,還有一種成功的愉悅。
老人家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皺褶里漾滿了慈祥和欣慰。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桃李滿天下的感覺。
我不禁肅然起敬。他們才是共和國教育事業的基石啊!“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不正是他們的真實寫照嗎?
仲夏的夜很短,眼看著三星西沉。我想請老人家到我住的旅店休息,老人家執意不肯,說這里有親戚,對付一宿,明天就回去了。他說他常出門,路遠得坐汽車,百八十里的就步行,山里太閉塞了,出來看看世界,觀觀風景,了解點新事物,學習點新知識,回去好告訴孩子們。但是不管去哪,都要背著這把二胡,閑暇時拉上一會兒。他說這把二胡是他的父親留下的,五十多年了,一直不離身。
夜闌人靜,老人家起身告別,斜背著裝胡琴的布袋,一步步走向夜的深處。凝望著老人家微微有點佝僂卻堅定自信的背影,我的眼眶里不由得涌出一些苦澀的東西……
三十年了,我常常想起那個仲夏夜,想起老人家的話語和琴聲。
有人說,“教育不是加滿一桶水,而是點亮一把火”!老人家不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播火者嗎!
不知老人家今在何處,是否安好?
附記:就在這篇文章剛剛脫稿時,看到報上登出一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鄉村教師支持計劃(2015-2020年)》,其中提出,提高鄉村教師生活待遇,拓寬鄉村教師來源,暢通高校畢業生、城鎮教師到鄉村學校任教的通道,逐步形成“越往基層,越是艱苦,待遇越高”的激勵機制。中國330萬鄉村教師的待遇有望由此得到大幅提高!媒體稱其為“最無爭議的漲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