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兆才



“愿做青藤門下走狗”,這是揚州八怪之鄭板橋為表達對明代畫家徐渭的敬仰而發出的感慨,這一膾炙人口的佳話也曾被近現代大師齊白石所效法,寫下過類似詩句來贊譽吳昌碩。區廣安作為嶺南地區別具一格的藝術家,一直以來對中國的傳統保持著非常純粹的感情與執著,區先生自謙弗如東坡與白石老人般狂熱,但卻非常真誠篤定地認為自己是一位中國傳統山水的鐵桿粉絲。
林深鳥靜無余事,夜讀唐詩曰看山
南國4月春季,早已是一片綠意盎然。12日,在廣東省檔案館,區廣安先生歷時五年,踏遍廣州四大名山的精心力作正在這里展出。
展覽共精選了區廣安詩、書、畫、印等藝術檔案200多件,囊括山水、花卉、減筆人物、書法、篆刻、詩詞手稿以及著作書刊,其中有7幅長卷作品共達75米,區廣安以羅浮山、西樵山、鼎湖山、丹霞山廣東四大名山為題材的長卷創作尤為引人矚目。檔案局局長莫震先生介紹說,為更好地服務廣東文化強省建設,省檔案局全面加強了文化檔案資源建設。區廣安作為“廣東國畫研究會”傳人,因其突出成就,被列為廣東名人庫的檔案征集對象。這次展出的作品已編號錄入跟蹤研究并將部分收藏。
展覽當天,檔案館的二層展廳內,作品數量之多,尺幅之巨,令人嘆為觀止。
特意前來參觀展覽的友人問:“藝術家是哪里人?”
“南海”,我順口回答,心下暗自高興自己功課做得還不錯。
“南海人文化傳統底蘊豐厚,嶺南眾多文化名流或是與文化息息相關之人,南海人之眾可謂蔚為壯觀?!?/p>
友人這最后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很想知道這位來自南海的區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過數日,我按約定來到區先生工作室。這是間位于住宅樓中的普通居室。不同的是在大大的客廳正中央,有一張大大的畫案,畫案上堆疊著筆墨紙硯,還有舊作新畫羅列無數,我記得在區先生以往的文章中,有夜半起床奮筆疾書的情節,而眼前這個巨大而又略顯嗜亂的畫案將這段描述置換成了鮮活生動的畫面。
落座之處,身后便是一張巨幅的花烏作品,畫幅之中,兩只鵪鶉伏于竹石之下,一只向前觀望,一只回首瑟縮。兩禽身上著墨之處,烏黑濡濕之感躍然紙上,畫中雖無半點雨絲,但是兩只小烏為雨水澆淋之后瑟瑟發抖的寒意,卻也能讓身處嶺南初夏的觀者感覺到絲絲冰涼。
另外張簡筆斗方,懸于區先生待客茶桌一旁,畫中蓑笠翁執杖回眸,遠眺飛鴻。一番瀟灑悠然的古意透紙而出,這畫面最令人叫絕的就是全然不見畫中蓑笠翁之面容,闊檐斗笠之下空無物,然此位隱君之體態神貌卻如同照片一般歷歷在目,神與態皆栩栩如生。
這是區先生的得意之作,講起這些作品時,感覺區先生比講創作理論更加興奮、樂談,而從心底來說,我們也更愿意做這種非語言性的品味交流,有的時候,語言的力量是蒼白的,畫家筆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已經完滿地表達了他的品行格調與天賦。區先生的作品是追求古意的,他一直努力在自己的畫面之中經營筆墨的韻味與意境,就如同這件作品。我覺得在當今畫壇,動輒所謂“新水墨”、“新工筆”的藝術潮流之下,這種恪守傳統繪畫技藝的人或許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畫者,綜觀冠以“新”字的水墨藝術創作,在創作手法與表現內容上確實有了一些新突破與拓展,但中國繪畫之本質精神與審美卻不是一個“新”字就可輕易突破與超越的。筆者自認為:生長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幾千年遺傳下來的文化追求與品味不會因一時的形式變化而改變,就如同一句俗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隱藏于中國人身體中的遺傳密碼,已然決定了中國繪畫藝術的未來方向。因為在“學古”與“脫古”這樣的爭論之中,筆者更傾向于先去認真體味中國傳統美學的真正精髓,在此基礎上再進行筆墨形式的創新。區先生自言要先站在古人的肩膀上,然而中國傳統之博大又何嘗是一時半會能夠徹悟,就如區先生所言:“越進入傳統,越覺得前人之偉大?!?/p>
嫉妒云山忘卻我,攜來小簟枕其間
這次展覽的主角是廣東四大名山,它們沉淀著嶺南文化的深沉韻味:西樵山是一座“儒山”、仙山、理學名山,是儒釋道合一之所在,是陳白沙傳授理學之地;丹霞山下南華寺,六祖慧能在此弘揚“南宗禪法”,是佛學圣地,是世界文化遺產,是“禪山”;羅浮山是東晉道教領袖葛洪隱居修煉之地,而鼎湖山是座“詩山”。
“泉聲如琴,松濤如韻,瀑聲如潮,鳥聲如雨”,這是時人對白云洞的評述。西樵山書院在明、清兩代頗為興盛,如今卻只剩下當年康有為苦讀的三湖書院,但正是因為康有為,三湖書院才聞名遐邇。
“煙雨西樵乍霽開,三湖碧水映樓臺。追尋遺跡康南海,不盡滄桑過眼來。”
這首詩是康有為在西樵山白云洞三湖書院苦讀之時所做。1878年冬,年方21的康有為身處滿清王朝內憂外患之際,心中苦悶彷徨,遂辭別嶺南儒學大師朱次琦,赴三湖書院苦讀,正是在這三湖書院,康有為遇到了人生知己翰林院編修張鼎華,也因而有機會走西樵山,發動了轟轟烈烈的“戊戌變法”。
“只要寫中國近代史,就繞不過康有為”,區先生號西樵山人,或許是因為同是南海人,談起康有為頗為自豪。我想在這樣的理學名山之中,每個人都會平添一份指點江山的豪氣和思緒吧?
區先生這次寫生中所作《西樵山居圖》,三湖書院、龍松閣以及松堂古村等景致隱現其間,深得黃賓虹筆意,將這座理學名山的神韻表現得淋漓盡致。區廣安畫中題跋云:“聚天地之靈氣,地聳七十二峰山貌堂堂,天生三十六洞,洞洞奇瑰……西樵文翰集韻墨于山,融佛儒道三教,慈云氤氳,白云駐跡,養性修身,若水隱居,其中探學研理……”探學研理之于中國的傳統文人,幾乎貫穿整個“職業生涯”,竹林七賢之士大夫生活也成為千百年來爭相模仿的楷模,而今也不例外。
羅浮山中“三日道人”
羅浮山又名東樵山,是中國十大道教名山之一,羅浮山中“山山瀑布,處處流泉”。東晉咸和年間,葛洪在羅浮山創建了四座道觀:白鶴觀、沖虛觀、黃龍觀和酥醪觀。南北朝時蕭譽把佛教引上來。強盛時期羅浮山上一度出現“九觀十八寺二十二庵”之盛景。
葛洪是東晉時期著名的道教領袖,晚年隱居于羅浮山中,煉丹、采藥,兼事著述,直至去世。道教作為中國三大文化源流之,成為了傳統哲學文化的血脈基礎,融匯在中國傳統繪畫之中。
區先生一幅《羅浮觀道》,以凝練筆法將這座“道教仙山”之超然氣象描摹而出,意猶未盡,再治印一方——“三日道人”。元代時,中國道教已然風行,眾多書畫名家,如趙孟頫、錢選、黃公望、吳鎮、倪云林、王蒙等,浸潤于濃厚的道教文化之中,面對激烈的社會矛盾,他們采取道家隱逸清淡、修身養性的避世態度,但在繪畫上卻形成了以筆墨寫胸中逸氣的新畫風。而這樣的傳統亦讓中國傳統文人與道教水乳交融,文人墨客以參禪悟道來升華自我對于宇宙萬物的認知,而道家之人也得益于庵觀之幽靜,墨客之交游,成為發揚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方寶地。區先生此方“三日道人”之印,刻于羅浮山白鶴觀,適其帶門生赴羅浮山寫生。多日遠離塵囂的生活,正可神接古人,悠游仙境,體悟古人隱逸清淡的瀟灑。
品大癡筆意
區先生的師承關系可以上溯到當年嶺南赫赫有名的國畫研究會成員盧子樞先生,盧先生精研國畫,尤工山水,善鑒賞兼長書法。其山水從四王入手,歷元季四大家,其五臨《富春山居圖》之壯舉,令人慨嘆前輩對繪事之用心。此種精神在區先生這里得到了傳承。
區廣安先生曾經精心收集過7個版本的《宴春山居圖》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精心臨摹,這樣的臨摹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拷貝復制,而是在臨摹之中與“大癡”進行精神的交流。這樣的話語我們經常會在方家之中聽到,當他們在品讀臨摹某一位前人的鴻篇巨制時,總是發現自己會與千百年前的作者有或多或少的相通之處,就好似那位先人就在自己身邊,兩人談吐風雅,神游千里。
區先生同有此感,他在悉心體會時,竟將《富春山居圖》兩卷殘本接成一卷,并將原作赴火的殘缺加以補綴,形成一幅完整的山居圖卷。區先生至此仍然不無得意地講:“國內現在拿不出比這件更好的了,我敢這么說”,這樣的自信源于對中國傳統藝術幾十年如一日的不斷揣摩與實踐。
這次展覽的《鼎湖山居》,區先生也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中所用的披麻皴法將青云寺、飛水潭,蝴蝶谷內煙云繚繞的意境表現得韻味十足。
駕馭長幅手卷是需要非凡功力的,其節奏、遠近、呼應、靈魂,非一夕之功可以操筆。而四大名山歷經五年創作而成,也說明了這一點。
癡迷傳統的“笨小孩”
2001年4月,區廣安的首次個人展覽開幕,嶺南藝術巨匠廖冰兄先生應邀前來參觀,那一天,一句對區先生很經典的評語誕生了。廖先生說:“這個人很笨,現在畫畫招數很多,這個人跟著古人走,像孫悟空跳進煉丹爐,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又成了。”
這樣的贊許可不是簡簡單單這么幾個字的表面意思就結束了,背后所隱藏的信息可能只有深度接觸過傳統繪畫的人才能體會。區先生說現在很多人隨便創造一個東西就敢說成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創舉,這樣的說法是非常幼稚和膚淺的。誠然,在當今商品經濟環境之下,創造一個炫目的名詞或者藝術樣式,加以包裝推銷,是可以獲得很豐厚的經濟收入。
但是從長久的藝術收藏來看,被藝術歷史所篩選留下的基本不是那些嘩眾取寵、投機取巧的“奇巧淫技”。縱觀整個藝術歷史,只有那些將自己的藝術創作理念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土壤之中,不斷探討中國美學在新時代中的統一性和突破性的藝術家,才會真正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區先生選擇了堅守傳統這條路,不過他也曾嘗試過其他的繪畫實踐。在區先生求學的那個年代,正好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破除“四舊”的時代,而在之后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里,“創新”成為最為核心的流行詞語,中國國內一邊倒地學習西方的制度、文化、思想甚至生活方式。區先生也嘗試過寫生,跟隨黎雄才的學生學習過嶺南畫派,但是在學習的過程中,他反而更加感受到中國傳統繪畫美學的高深與境界,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嶺南畫派發展壯大具有實際的社會意義,在其興盛之時,正值抗戰,需要能夠宣傳一線官兵和實際生活的藝術形式,而新中國建立之后,“藝術為工農兵服務”的創作宗旨也適應了嶺南畫派的大部分藝術主張。由于這些現實原因,嶺南畫派成為了廣州在全國人民心目中的藝術標志。而活躍于抗戰之前的“國畫研究會”反而成為了一個陌生的印象。區先生是致力于推廣國畫研究會創作主張的,就在近日,國畫研究會在廣州被重新推廣,區廣安便是其中一分子。區先生對于當前中國的學院教育也有不同的看法,在如今的美院教育中,素描幾乎成為了一切造型學院的基礎課程,很多學習國畫的本科學生,前兩年一直手握鉛筆在進行創作,直到大學三年級才開始拿起毛筆,但這時候的“毛筆已經成為了素描的2B鉛筆”。我覺得區先生的憂慮不無道理。當前中國教育體制模式中,存在著西方或蘇式教育的影子,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實用性創作政策的主導下。國畫系變成了“封建糟粕”,成為了“黑畫”,雖然其中稍有反復,但終難抵時勢大潮,以至于當今的國畫創作仍然頗受影響。因而,區先生的主張是具有實際意義的,時人評區廣安作品“技法很純,是傳統的原生態”,我想這也是區先生對自己主張的堅定實踐,區先生一直致力于直接從中國傳統繪畫中學習“繪畫的技法”,我想在不久的將來,能夠認同這創作方法的人會比現在多更多。
廖先生評其為“笨小孩”,其實是對他這種執著與勇氣的贊許和佩服。
松塘村中無素士
松塘古訓
古樸松塘文脈遠,崇儒重教翰林村
不圖后世留豐產,妙墨珍存課子孫。
——區廣安
區先生說藝術家能夠走出來需要三個條件:緣分、天分、勤奮。
他的緣分可以分為兩種,一是家學之緣分,二是師承之緣分。
區廣安祖居廣東南海松塘村。據載:宋理宗年間,始祖區世來(宋朝儒士區桂林之子)于南雄珠璣巷南遷至此,至今已有近八百年歷史。松塘村文風鼎盛,人才輩出,僅在明、清兩代,考取進士者五人,行伍出身而晉身府臺者一人,考中舉人以及獲頒優貢者近二十人。其中,區玉麟、區諤良、區大典、區大原四人入職清代翰林院,故松塘村有“翰林村”之美譽。至近代,又有革命先驅區夢覺等。這些歷史名人的府第、故居都保存完好。較著名的有區大原故居“司馬第”、區大典故居“太史第”及區夢覺故居“光榮之家”。村內還保留了一大批文辭雋永、內涵豐富的精妙古聯。門樓巷名、村訓格言,歷代公益善舉之引文、碑銘,以及賦詠松塘古八景的《松塘古名勝紀》等古人的遺墨瑰寶,保存完好。
讀書明德是松塘村教育后代的頭等大事,村中孔廟位于村子中心位置,地位堪比家族祠堂。在崇文尚學文化的熏陶下,僅在明清兩代,松塘村就出了進士15人,翰林4人,宗祠外立著一塊塊功名碑,見證了村子科舉歷史的輝煌和文化底蘊的深厚。這是松塘村最引以為傲的榮耀之地。
區廣安師承國畫研究會成員盧子樞的得意門生袁偉強,他總會念叨啟蒙老師跟他說過的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闭沁@種把鐵硯磨穿的毅力與精神,讓這位身處嶺南的國畫家卓爾不凡,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