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林
我父親曾當過一年半晉綏軍,雖說是被抓去當壯丁的,可畢竟扛過晉陽造,穿過一身讓老鄉們見了就止不住顫栗的黃皮,手上沾沒沾人民的鮮血就不得而知了。其實連他自己都弄不清,他說他開槍總是藏在掩體里胡亂朝天扣動扳機的,但總歸歷史上有過污點。上小學的時候,老師經常要登記每個學生的家庭成分,因為我爺爺是地主出身,我父親又是反動軍人,所以我每次填表都傷透腦筋,為此我把這道難題推給了母親。母親是建國初期汾陽衛校的中專生,由于種種原因中途輟學了,最終才淪落為一個煤礦工人的妻子,但她腦子里是有想法的,在替我解答成分這個問題上,她表現出了大智慧,讓我既不要寫地主,也不要寫反動軍人,而只是寫“軍人”。軍人是多么崇高的字眼?在那個年頭,無論學生,還是老師,對軍人無不充滿敬佩之情,至于我父親是什么樣的軍人,又因什么樣的機緣巧合當了煤礦工人,誰也不去認真追究。這樣,不明就里的老師自然不清楚我的實際家史了,反倒對學習一塌糊涂的我另眼相看。因為我隱瞞了一個大背景,就挺忌諱聽父親講述他那段“光輝”歷史,但畢竟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父子,再有抗拒心理也還是能聽得一鱗半爪。我父親經常談起一個人的名字“李服膺”,說那年頭當兵就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事兒,李服膺都當軍長了,臨了還不是做了閻錫山的替死鬼?言談之間多有扼腕之意。當然,據我父親回憶,他當兵那會兒,李服膺早死好幾年了。死了好幾年,李服膺的故事仍在晉綏軍中廣泛流傳,閻錫山再有能耐,也沒法堵住前線士兵的嘴。按地理方位而言,這個屈死的李服膺將軍還算是我半個老鄉,他老家是原平的蘭村,我的老家是相距數十華里的定襄。到了1937年10月2日深夜,我正兒八經的老鄉閻錫山拍著桌子說:“今日處辦你,實讓我傷心,但我不能因私害公。”然后,閻錫山慷慨地賞給李服膺一顆黃澄澄的子彈。我十分在意這顆子彈的能量,因為它徹底泯滅掉一段不該忘卻的記憶,我還曾專門跑去蘭村看過死得比竇娥都冤的老李的舊居。當然,老李舊居早已物是人非。讓我欲罷不能的倒不是李服膺本人,而是他大手一揮從天鎮前線撤下來的晉綏軍61軍的命運。資料上顯示,61軍的前身是張學良的東北邊防軍第5師,后歸于傅作義領導的第7集團軍,軍長是李服膺,參謀長是劉金聲,下轄第101師、第200旅及獨立第7旅,布防在天鎮縣的李家山、羅家山、盤山一帶,與日軍浴血奮戰了十多天,接到閻錫山下令撤退的電報后才撤出防線。而從天鎮、陽高撤退下來的61軍殘部最后的命運是被裁并。除了李服膺將軍,其實我與61軍并無任何淵源。三年前的初冬,偶爾經大同赴右玉參加一個文學活動,當我駐足于殺虎口城墻上眺望綿延在山脊上的古長城時,忽然又想起了尸骨無存的李服膺,連同與他一并泯滅在光陰氤氳里的61軍。應該說,李服膺的抗戰絕沒有出現在殺虎口,但右玉與天鎮、陽高差不多處于同一緯度線上,沿那些黃土夯筑的古長城綿延而來的是鳴響在歷史天空中的槍炮聲。11月的冷風讓我更加明確地感受到來自當年那場戰爭的令人咳嗆的硝煙,也正是源于那種模糊的感受,才使我有了強烈的創作欲望和沖動。從右玉回來,不知為什么,一個逃兵的影子鬼魅般躍入我的腦際,揮之不去。我父親八十多歲高齡了,他早把過去經常提在嘴邊的李服膺忘掉了,甚至不大提及曾經的從軍史,每每看到老態龍鐘的父親,我就覺得有責任更多地關注那支僅存在了短短數月的晉綏軍部隊,只是全景式地描寫一支軍隊從誕生到消亡的全過程,并非我的特長,我只能因陋就簡去關注那個愈加清晰的逃兵。我在塑造農穗這一人物時,一直試圖還原這個兵敗天鎮的晉綏軍軍人的真實形象,我相信61軍的殘兵敗將里類似武秀和彭家兄弟那樣的軍人畢竟是少數,唯有農穗的迷惘與執著,農穗的善良與不公正的結局極具普遍性。而一個人的命運與一支軍隊的命運又何其相似乃爾?我以為,文學的真正意義在于能夠精致地記錄一些容易被歷史教科書遺漏掉的片段,哪怕這些片段里的人物是何其渺小,這些片段里的事件是何其微不足道。七十多年前,我們的祖國正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浩劫,在山西的天鎮、陽高乃至渾源一帶也未能幸免,而抵御強敵的竟然是一支被我們詬病日久的軍隊。七十多年后,當戰爭的陰霾早已煙消云散,那些曾經歷過戰爭摧殘的地方,是否在結痂后就不再有所記憶?不再輕易回想起當年的陣痛與生不如死的磨難?也許只有直白的文字能夠給出答復,可惜我沒有這個能力,只能盡到一個生者對無數亡者所應盡的本分和義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