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四章

烏人

A、嚇人的月亮

我記不清是幾歲時候的事了。總之，那時我還很小，大約不過六七歲吧？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關心。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光知道玩。白天玩了，黑夜還玩。玩打仗，玩提特務，玩鑿杏核，玩扇四角，玩彈玻璃球，不像現在的孩子們玩電腦，玩大人給買的各類玩具。我們那時沒有這些東西。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和小伙伴們玩捉特務。玩了多長時間，記不得了。只記得玩完后，小伙伴們一個個都回家了，我一個人往家里走。走著走著，我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看了看月亮，發現月亮白白的，那么大，那么大，比得上我們家的洗臉盆大。我好奇地看著那輪大大的月亮，慢慢發現它一直跟著我。“咦，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很好奇！我走一步，月亮走一步;我走兩步，月亮也走兩步;我往前走，月亮往前走;我后退，月亮也后退;我橫著往左走，月亮也橫著往左走;我橫著往右走，月亮也橫著往右走;我走得快，月亮走得快;我走得慢，月亮也走得慢;我站住不走，月亮站住也不走了。于是，漸漸地，我就不再感到好奇了，而是感到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月亮為什么要緊緊跟著我，它跟著我要干什么？我就想辦法試圖擺脫它的跟蹤。我先是站住，一眼不眨地盯住月亮看，然后慢慢慢慢地一步一涉往前走。走著走著，我一下撒腿奔跑起來，心想這回它肯定被我甩掉了。我跑這么快，它能追住我么？不料，當我抬頭一看時，月亮依舊跟著我，我根本就沒有甩掉它。這時，我不是感到害怕了，簡直是恐怖！我實在弄不明白，月亮為什么這么緊跟著我，難道它要把我吃掉嗎？我越想越怕，不由地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一位鄰居，從他家院里出來，看見我一個人在那里哭著，就問我哭什么？我沒有回答他，仍在不停地哭。哭著哭著，我看見一個兔窩，便像得救似的跑過去，趴在地上就往里鉆，嚇得一窩兔子東奔西逃。

那鄰居走過來，把我從兔窩里拉出來，問我：“孩子，你咋了？哭什么？為啥往兔窩里鉆？”我害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便把我摟到懷里，幫我擦掉眼淚，輕輕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別哭了，別哭了，告訴我，你到底咋了？”直到這時，我才從恐怖中緩過勁來，告訴鄰居：“月亮一直跟著我，我走它也跟著走，我跑它也跟著跑，它像是要吃我了。”鄰居聽后哈哈大笑：“孩子，它不會吃你的，但它一生都會跟著你，如果有一天它不跟你了，你的一生也就完了。”

我抬起滿是淚水的臉，仰望一眼天空懸掛的月亮，又仰望一眼被月光沉浸的鄰居，心想月亮是他說的那樣么？

B、驚人的發現

這件事估計是在《嚇人的月亮》之后發生的。因為我如果太小的話，一是我根本不可能翻山越嶺會從五礦的南山走到一礦去，那么遠的距離，甭說我去不了，就是走也走不動。二是如果我太小，趙義的崗崗（大同方言，哥哥的意思）也不會領我去。

那一天，我正和趙義玩著（趙義后來成了我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的老同學），趙義的崗崗和幾個大孩子走過來，問趙義：“迪平，崗去一礦去呀，你去不去？”迪平是趙義的小名。趙義說：“去。”我就趕緊揪揪趙義的手：“我也想去呢。”趙義問他崗崗：“志強也想去呢。”趙義崗崗說：“那就一塊兒走吧。”

接下來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我們一路上翻過幾道山梁，爬過幾道河溝，路上都有些什么？我什么也沒記住。唯一讓我記住的，就是至今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這里居然也有人！

當時，這個驚人的發現讓我什么都忘了，趙義崗崗幾個大孩子領著我們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留下，只記得我一發現“這里居然也有人”，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我能夠看到的每一個人。我發現這里的人和我們那里的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一張嘴，一個鼻子，兩個鼻孔，兩只耳朵，還有一雙眼睛，都長得和我們酷似！就連說話也和我們一樣，嘴巴一張一合的。他們也罵人：“崗，我日你媽的！”我驚訝極了，因為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人”這個東西太珍貴了，只有我們那里才會有，根本想象不到別處也會有。

這里怎么會有人呢？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C、坑人的“100”

看了這個題目，各位一定會犯嘀咕：坑人的“100”，這是什么意思？其實也沒什么，僅是我小時候的一件趣事。

由于我父母大字不識幾個，不懂得教育我，所以當我八歲的時候，和我一般大的小伙伴們都報名上學去了，而我卻因為沒人領著去報名，便失去了上學的機會。第二年我九歲了，我爹才領著我到學校去報名。那時，我們在南山上住著，我爹領著我來到坐落在北山的學校，走進一間擺著幾張辦公桌的房子。房子里，一位女老師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面，見我爹領著我進來了，就問報名來了？我爹使勁點點頭，然后嘴里甕聲甕氣地哼出一聲“嗯”。

“孩子多大啦？”

“九歲啦。”

“那去年咋不來報名？”

“沒人領著他來。”

“叫啥名字？”

“宋志強吧。”

女老師便遞給我一架算盤，讓我數數兒，說從1數到100就行。我看了看我爹，心想不就是個數數嗎？我立刻就撥拉著算盤珠子，“1、2、3、4、5”地數起來。數到20后我不會數了，老師就教我數：“21。”我就跟著數：“21。”老師教我數：“22。”我就跟著數：“22。”一直教到我數30了，我還是不能接著往下數，老師便對我爹說：“孩子還不識數兒，你回去教孩子吧，等教會了再來報名。”我爹問：“那不開學了？”老師說：“開學了也不遲。”

我爹領著我回家后，當下就教起我來，將兩手十個指頭奓了，從1到100反復教我。幾天后大見成效，我爹領著我又去學校報名，接待我們的還是那位女老師，不等她說什么，我就從辦公桌上拿起算盤來，一下從1數到了100。女老師激動得滿口夸贊：“好了好了，你可以上學了。不過嘛，課本和桌凳得你自己準備。”

我爹一聽大瞪了眼，家里哪有供我上學的課本和桌凳呢？一個“不過”讓我和爹垂頭喪氣而歸，只好再推遲一年去上學。每天，看著伙伴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學，心里是說不出的羨慕和難受。后來我便跑到學校，等上課鈴一響，學生們呼啦啦跑進教室去，我就小心翼翼地扒在玻璃窗上，把脖子伸得老長了偷看，看到學生們一個個腰背挺得筆直，跟著老師用一種我從沒聽過的語調念課文。那語調好聽極了，整整齊齊的，就像唱歌一般。我便在心里也跟著念：

“花，鮮花的花——”

“鳥，小鳥的烏——”

“祖，祖國的祖——”

第二年我十歲了，我爹又領著我去報名，我怕女老師不要我，抱住算盤一口氣從1數到了200。女老師笑著對我說：“你是個聰明孩子，今年不用你自備課本和桌凳了，明天你來上學就是了。”我和我爹如愿以償，在回家的路上，我爹得意地問我：“爹還行了么？”我扁扁嘴說：“不是你行，是我自己行。”爹聽后狠狠地揚起手來，然后輕輕落到我頭上：“你個小兔崽子！”

這一年，我終于上學了。

D、迷人的斗雞

這里所說的斗雞，不是人們常說那種興起于古時候的斗雞，而是那種常見的極為平常的家養雞。我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我媽養的一群雞突然冒出一只格外顯耀的大公雞。這只大公雞不僅個兒大，而且還有一身漂亮的紅羽毛。羽毛亮閃閃的，雞冠冠鮮紅鮮紅的，挺立在雞頭上，是那么神氣，那么威武。腦袋高高地昂起，一顧一盼的，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打起鳴來更是氣宇軒昂，一聲嘹亮的嗚叫劈空而來：“咕咕嘎，本爺天下第一！”

每天早晨，我媽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雞窩門。雞們便紳士般地一只接一只從雞窩里出來，要跑散到各處去覓食，而那只大紅公雞卻不讓它們隨便去，將一支翅膀斜展開了，一邊騷勁十足地圍著一只只母雞打轉，一邊霸道地咕咕咕叫著。有的母雞不聽它的話，撒開腿逃跑了。有的往地下一蹲，俯首貼耳地臥在那里，等公雞跳到背上踏蛋。有時公雞惱怒了，就去追趕逃跑的母雞，追上后兩爪按倒在地，鹐住母雞腦后的羽毛，一下跳到母雞背上，展開翅膀忽扇著，渾身解數地往后一仰，屁股對著母雞的屁股，那么一碰便占有了。然后從背上跳下來，傲視著其他的母雞，腦袋一晃一晃地叫個不停。

我是從什么時候迷上斗雞的？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每年春天，賣小雞娃的一來，我就纏著我媽給買小雞娃。買上小雞娃后，我就天天跑到附近的山上逮螞蚱，逮回來喂它們，巴不得它們快快長大。我媽希望小雞娃都是母的，而我卻希望它們都是公的。我媽盼望母雞長大后多下蛋，我卻盼望公雞養得壯壯的，到時好讓它與別人的公雞打架。

我們家那只大紅公雞很厲害，附近所有人家的公雞都斗不過它。它走到哪里，那些斗不過它的公雞就俯首稱臣，心甘情愿地圍著它打轉。有時哪只公雞不識好歹，當著它的面和母雞踏蛋，它就怒氣沖沖地沖過去，一頓劈頭蓋臉的猛鹐，把那只公雞鹐得羽毛亂飛，驚叫著落荒而逃。別看它斗起來那么兇，也有十分溫柔的時候，那就是在垃圾堆上發現了什么好吃的，便“咕咕咕”地召喚母雞們來吃，母雞們聽到召喚后，就一齊向它跑去，紛紛爭搶著食物，爭搶到的便直豎了頭，向其他母雞炫耀。

等到小雞娃長大了，絨毛褪掉換成了翎予，從它們頭上的雞冠冠，就可以辨認出公母·167了。當小母雞長到快下蛋時，我媽每天早晨打開雞窩門后，就一只一只地提起來，仔細地揣摸它們的屁股。我知道，那是摸它們屁股的骨卯開了沒有，如果開了就要下蛋了。到了母雞開始下蛋的時候，我媽就揣摸得更勤了。哪只母雞今天下蛋，哪只母雞今天不下，我媽一摸就清楚了。當屁股里的蛋要下出來時，母雞就會鉆到一個給它準備好的窩里，乖乖地臥在那里等著。等到蛋下出來后，便驚驚乍乍從窩里跑出來，不停地喊叫著表功，讓我媽抓把米出來，撒在地上獎賞它。

我是什么時候迷上斗雞的？我前面說過，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我對斗雞的迷戀，至今難忘。兩只公雞奓開翅膀，頭低得低低的，脖子上的羽毛也紛紛炸了，一邊“咕咕”叫著，一邊尋找機會。找到機會，就連飛帶跳地猛撲上去，一下鹐住對方的雞冠冠，再用雙爪猛踢對方的雞胸脯。雙方你來我往，你鴣住我的雞冠冠，我鵒住你的雞冠冠，互相撕扯著，斗得你死我活。被斗敗的，有時就鉆到戰勝者的肚子下面，任憑戰勝者怎么欺負，再也不敢把頭露出來了，要么慌慌張張跑到一邊去了。戰勝者緊追上幾步，然后昂起頭大叫上幾聲，叫過后也就罷了。有時候碰到旗鼓相當的，會僵持著斗好長時間，直到雙方都精疲力竭。一場惡斗完了，雙方連站都站不穩丁，還互相死盯著，隨時都會再次發起攻擊。

不過，我家公雞很少有戰敗的時候，并不是因為我家公雞如何厲害，是我知道我家公雞打不過人家，見它斗不過人家了就趕緊收場，怕被人家鹐得它狼狽不堪，滿臉是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