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劍
興來一揮百紙盡 點畫信手煩推求
伍 劍
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這是蘇東坡論書法的一首詩,也是中國作協常務副主席高洪波最為推崇的一首詩,他常說,字如其人。一個人的字不僅能彰顯一個人的個性,更能體現一個人的修養和內涵。
“王羲之書法的士人之氣;顏真卿書法的悲壯之氣;蘇東坡書法的豪放之氣;趙佶書法的貴族之氣;徐渭書法的狂狷之氣;董其昌書法的天真之氣;趙孟頫書法的中和之氣;黃山谷書法的書卷之氣;懷素書法的奔放之氣;鐘繇書法的離古之氣……中國書法的發展一直與文人墨客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書法一旦與文學相結合,它就成為作家內在精神的表達,體現出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強烈的人文精神。”
“紙壽千年,是文明和文化的載體,沒有它,光是電腦上的文字,可能一個病毒就什么都沒留下。你面對著古人留下來的這些書畫,感覺跟古人突然晤面一樣,那種氣息,可以穿越千年。”
夏日,在頭頂覆蓋著綠蔭,腳下溢出芳香的山道上,洪波先生興趣盎然地給我說這番話。
我和洪波先生有兩次主要的交往,一次是去年神農架七天的筆會,今年又有幸在恩施筆會上和洪波先生在恩施相處六天,七天加六日,我幾乎每日都和洪波先生在一起談文論書,每每聆聽到洪波先生對書法的心得,心里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此之間,洪波先生還給我題寫了:“長劍善舞”幾個字,這幾字源于“長袖善舞”,形容舞蹈演員因為袖子長,有利于起舞。而洪波先生給我題寫“長劍善舞”。我猜想:一是我名為伍劍;二是洪波先生曾經說,伍劍之劍善舞也。我知道洪波先生的意思,他的一句“長劍善舞”,充分體現洪波先生的借古喻今的文化涵養。

《清人定庵句》高洪波/作

《命中當有三千貫 不向人間使小錢》高洪波/作
“書法比常習之,一日不習自知,兩日不習友知,三日不習他人知。”洪波先生不僅這樣說,他很早就開始做了。新浪網的記者在一篇文章中曾這樣描述:前兩天,我們網站去采訪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高洪波,洪波是大忙人,兼任作協創聯部主任和《詩刊》主編等社會職務。我們一進他辦公室的門,便見到他正和人談話。我們只好坐在一旁候著。聽口音,來的人是外地的;聽內容,是向洪波約稿。洪波一邊熱情地和約稿的人聊著,一邊向我們作手式,表示抱歉。過了好半天,外地來約稿的人起身走了。我們剛拉開要采訪的架子,又有外地來的人找洪波;還有機關的人插進來請示、匯報工作……咳,一個名作家在作協當個書記真不容易!多方的應酬,煩雜的事務概括成一個字“忙”!
洪波先生真的是忙,然而他堅持練習書法沒有間斷過,洪波先生最高興的事情就是靜下來練字,會坐下讀帖。他有一本明版的《寶晉齋法帖》,還有一套《三希堂法帖》,都是心愛之物,他在工作寫作之余把王羲之《蘭亭序》通臨一遍,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也是洪波先生常常習之帖。
“很久養成的習慣,不練字手癢。”洪波先生真正愛上書法是從部隊開始的,1971年,洪波先生應征入伍成為一名駐守云南邊疆的普通士兵, 青春的激情點燃了文學的火炬,如此同時,洪波先生發表了他的第一首詩《號兵之歌》,十年軍旅生涯,一首首抒發戰士情懷的詩篇,一篇篇描繪邊陲軍營內外的散文,構筑了高洪波早期的文學世界,也導致他在書法上的愛好,因為,軍營的生活常常需要書寫標語,作為軍營里的才子,自然每當有什么活動,他就提上一個小桶,拿上刷子在路邊瀟灑揮舞,引得百姓圍觀,齊聲贊嘆部隊里真有人才。
長久養成的習慣,洪波先生只要遇見寫得好的書法作品,他就會駐腳停下來,對著字在手掌心上默默比劃一番,直到有了體會他才會重新舉步,高興的時候洪波先生更會鋪紙提筆信手寫下一些作品。這些看似信手拈來的書法作品,實則勢形巧密,遒媚勁健。如“飄若浮云,矯若驚龍”;“龍跳天門,虎臥凰閣”。
幾次目睹洪波先生寫字,發現洪波先生很少寫前人的句子,提筆前常常凝思一陣,直到文思泉涌時,他才激情揮毫,筆端之下那一行行的字跡已經不是前人的筆意,而是內心世界的表達。這就是文氣、才氣、心靈之氣。古之真正優秀的書法家王羲之、蘇東坡、歐陽修等的作品無不如此,所以才能成為人類精神的升華與滿足。
武漢市作協主席董宏猷先生曾回憶他年輕時候和洪波先生一次參加廬山筆會的情景,那時洪波先生和董宏猷先生都年輕,一次酒后,洪波先生大呼鋪紙寫字,于是大家找來紙筆,洪波先生當即一揮而就,滿紙斑斕,筆走游龍,其字“便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當即董宏猷、曹文軒等大呼好字。洪波先生卻說了兩個字:“書法。”
書法和字的區別是什么?其實,古代毛筆書寫就有兩種功能,一種是書寫功能,另一種就是藝術功能。書寫工整容易讓人辨認的字,為了閱讀的需要,相當于今天的電腦打字,還有一種就是藝術家把自己的情緒、思想、文化融入其中創造出一種審美來。洪波先生一貫認為,自己的書法是作品,不是簡簡單單的字。

《清慎勤》(右圖)高洪波/作
2013年11月,“高洪波書法作品展”在河北文學館開幕,此次展覽共展出洪波先生書法精品60余幅。其書法本色自然,揮灑有度,給人一種渾莽大氣的藝術美感。

《無邪》高洪波/作
洪波先生最心儀的是汪曾祺書法,那種欽佩是由衷的、自然的、審美的,是文人的惺惺相惜。他的書房就是汪曾祺題的字,叫“避斎”。其觀汪曾祺先生的書法作品,是“平平淡淡的”。“平平淡淡”四個字是一位書法家在問汪曾祺先生對書畫的追求時,汪老回答的一句話。汪曾祺老先生不僅在創作上追求平淡,他人生也是平淡,終身一布衣,而洪波先生享受部級待遇,他內心涌動著的居然是對汪式淡定清閑的向往。
洪波先生解釋平淡之說:“平淡即為自然而書寫。”洪波先生曾提到汪老在中國美術館看齊白石畫展和李可染大師對話的故事。當時汪曾祺老先生和李可染大師,在一幅《荔枝圖》前站住,李可染大師對汪老說:“這張畫我是看著他畫的。荔枝是紅的,忽然畫了兩顆黑的。真是神來之筆!”洪波先生引用這個故事,就是在說明創作過程中的隨意性。洪波先生在和我談到書法創作時說:“書法是一種高度興奮的精神勞動,需要機遇。形象隨時都有,一把抓住,卻是瞬息間事。心手俱到,紙墨相生,只有做到心手紙墨相融的創作狀態,才能創作出藝術精品。”
我非常同意洪波先生的隨意性,因為書法是看起來是寫在了宣紙上,但必須心手俱到,紙墨相生,才能讓人嘆為觀止。
我讀過汪曾祺先生的一篇《自得其樂》的文章,文章中說:“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
汪老還在文章中說:“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讀顏真卿的《祭侄文》,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顏字……我現在寫的字有點《張猛龍》的底子、米字的意思,還加上一點亂七八糟的影響,形成我自己的那么一種體……”汪老似乎還是在講隨意性,其實不然,“中國畫只要書法底子就行,而書法必須要臨帖,非童子功不可,而真正書法作品是既有古人,又無古人,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樣有自己風格的書法作品才有價值。”所以,我理解汪老的“隨意”,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隨便”,而是在充分掌握書寫的技巧后,而融入自己的的思想和理解的自然書寫而成的作品。
洪波先生的字也是如此,讀洪波先生的字,很難說像誰似誰,但似乎又能從很多的帖中能找到影子,這與洪波先生長期研讀、摹寫《三希堂法帖》有關,《三希堂法帖》是一本收錄魏晉以來書法家名家、名跡的字帖。可以說《三希堂法帖》融歷代名家字跡,而洪波先生的書法作品看似提筆自然隨意,實則是融百家之筆,寫自己之意。
前不久在恩施觀洪波先生寫“茶禪一味”四個字,筆意似二王,又似米芾,還有“祭侄帖”的味道,但筆法上卻明顯有著魏碑的古拙,還有張遷碑的內緊外松的結構。再看什么也不像,就是高體字,隨意之作的高體字。洪波先生說:“書法是最講究的,這種講究就是自然而書,不是隨意亂寫。”
夏日的恩施,群山莽莽,奇石突露,溪水潺潺……山間的草木特別茂盛,冬青樹的葉子油亮油亮的,老榆樹枝繁葉茂,以及“綠葉扶果果更紅”的紅豆杉,最讓洪波先生興趣盎然的是有古植物“活化石”之稱的珙桐樹。因為珙桐樹俗稱鴿子樹,而洪波先生有一本書《鴿子樹的傳說》。

《詩酒文飯度流年》高洪波/作
就在鴿子樹下,濃濃的綠陰遮蔽著我們。洪波先生由鴿子樹說到文化傳承,他說:珙桐樹是遠古時期的物種,今天我們還能見到是三生有幸,物種生生不息的世代演繁是一種傳承,文化更需要我們后人去傳承。對文化的傳承就需要我們對傳統文化敬畏,就是我們不可能逆歷史潮流而動,回到手寫筆抄的字紙生活中,但同時,最好能打通、對接,能把傳統的一些好的東西留存下來。說到這兒,洪波先生似乎陷入回憶中,他無比深情地說:“當我看胡適、郭沫若他們的字,仿佛就看到他們當時的寫作狀態,以及一瞬間的情緒,物和精神能共存。”走到景區門前,攤上擺放著各種傳統的工藝品,還有一些仿古畫,洪波先生又感慨地說起:“其實一方沉甸甸的硯臺,一幅古舊的字畫,現在都成了家傳的寶物。比如《富春山居圖》,如果沒有這么一件承載了太多苦難的畫作的合璧,兩岸的對接不會這么快而有意義。看到這些字畫,你的感動能深入骨髓。”
“書法是中華民族最值得驕傲的藝術。”洪波先生接著又講了一個故事:當年畢加索見到中國人寫書法,從此對中國書法頂禮膜拜,畢加索曾經也對張大千說過,如果他在中國,他不會學中國畫,但一定要學習中國的書法。這不僅說明了書法的文化價值,還有書法的藝術價值。“年輕作家,我建議他們多接觸傳統的書寫工具。如果徹底拒絕傳統,無疑是自斷根脈。現在世界潮流都有對中華文化的認可,那種來自遠古的深厚的文化,能夠滋養你,讓你受益無窮。不要到了中老年后再后悔。”洪波先生說這話時,也有很多年輕作家在一旁,我想,他不僅是對我說的,更是對年輕作家說的。
也許這樣會難為了一些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其實,作文與書法,歷來彼此灌養,同源同道。古時哪一個文人不是書法家,哪一個書法家又不是文人呢?作家沒有理由拒絕或遠離書法。其實,當代的作家書法也頗顯文人的亮色。有位著名的收藏家在我家里看到洪波先生的書法作品,說:“作家的書法有作家的味道,有作家的深邃,有作家的靈動。看作家的書法和純粹的書法家不一樣,他們一肚子墨水,天南海北無所不知,他們的文學功底都蘊藏和浸透于漢字的間架結構之中,細膩、委婉、生動、靈性、雋永,每一筆都是一段鮮活的故事,每一章都是一個深刻的哲理,每一幅都有發人深省的啟示。”
這位收藏家的話,也是對洪波先生書法的最好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