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故鄉,我總想起爸爸,和爺爺,然后潸然淚下。
爺爺是個沒下過地的農民。他倔強地認為,沒下過地就不是農民。
他不做農民。
爺爺自幼拜師習武,在家鄉一帶成了小有名氣的武者。他開過一家武館教人拳術,名聲越傳越大。
他令我想起霍元甲。
后來他被一群潑賴踢館。人說他套上兩臂鐵圓環只身打退那群潑賴,但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想,那個疼痛難忍的夜晚,爺爺一定想過很多很多。
在成名后,他在家鄉建起一棟大宅。爺爺在宅院里教爸爸他們武術,但兒子們經商上學,練了不久也廢練了。這不是個拳打腳踢的時代。
爺爺是個沒下過地的農民。每每我去醫院看望這位臥病在床的老人,他總是把我拉到身邊,重重地嘆道,至少要上中大,最好清華。
爺爺是個沒下過地的農民。他上山時,穿著他那件年輕時最愛穿的黑武服,和祖祖輩輩的黃土地埋在一起。
我仿佛聽到他說,不傳,不傳。
爺爺打累了。他重重地嘆息,無言躺下,面朝噙著淚的爸爸和我。
爸爸也是個沒下過地的農民。
他和爺爺血脈最親密的共鳴,是在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有著和爺爺一樣的傳說。可爺爺不讓他練武了,他送爸爸上學,盡管爸爸學得不太用心。
后來他只身從家鄉出來,到大城市打拼。好幾年的漂泊,他混得不盡如人意。這里沒有了祖輩相傳的黃土地,也沒有了家鄉淳樸的音容。
可是爸爸不回去。他骨子里沉淀著他爹的種。
他令我想起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
每每在回校的路上,在那輛小車里,他總是邊開車邊絮叨,要怎樣怎樣和同學相處,要如何如何奮發學習……我看著他那雙緊緊攥著方向盤的粗糙的手,我看著他那雙透著平淡與滄桑的眼,我看出來,那里有著怎樣的無奈與自嘲。
爸爸是個沒下過地的農民。爸爸永遠是不像農民的農民。
我也不甘心做農民。但我隱隱地怕著。我怕我們仨是家鄉的叛徒。我們都掙扎著遠離鄉土,我們都在努力逃離黃土地的鋤與稻。我們不滿于家鄉的貧瘠,我們出來瘋狂打拼,我們背叛了故土,背叛了故土!
背叛?
不,并沒有!我和爸爸每年還回鄉掃墓呢!爺爺,那位嘆息了半輩子的老人,還和著黃泥,和祖輩們睡在山上吶!
我永遠忘不了爸爸在爺爺的墓前灑下的淚,我永遠忘不了爺爺臨終前竭力望向我的眼神,我永遠忘不了那條小溪,那棟大宅,那片黃泥地。
我們沒有背叛故鄉。沒有。我們出來,是為了有朝一日再笑著回去,笑著對鄉親們說,說那夢里的遠鄉。
到那時,故鄉不再有不傳入土的斷魂黑武服;到那時,故鄉不再有駱駝祥子的自嘲。到那時,故鄉就能在一代一代之間,薪火相傳。
我前行著,希冀著,一回頭,又看見爺爺墓前父親的淚。
學校:廣東佛山市南海區石門中學;導師:鐘 超
點評:佛山之所以是武術之鄉,與佛山人的武術情結不可分割。駱飛以沉重而深情的文筆,描寫了爺爺一生的習武經歷和傳武心愿,以及爺爺對爸爸和我的深刻影響。盡管時代變遷已經促使人們東奔西走,也使傳統武術難以廣泛繼承。他以切身的體驗向讀者呈現了文化遺產的繼承問題,但也令我們看到了武術精神是中國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血脈之一,它已深深地扎根于代代血脈之中,并鑄就著他們頑強的品質與深摯的鄉情。(本文獲第十六屆新世紀杯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