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溪

上海大劇院的大劇場難得因一出新編戲曲而熱鬧。由張軍領銜的上海張軍昆曲藝術中心集結了海峽兩岸優秀的創作團隊一起打造的這部新編昆曲《春江花月夜》6月26日到28日進行了首輪三天演出,共5000個左右的座位幾乎全部售罄。而在演出結束后,觀眾們在互聯網中制造的社交傳播,又為演出制造出新一波的熱點,網上持續熱烈討論,也讓《春江花月夜》不再只是一部誘發觀眾討論的新作品,更成為引發當下昆曲新創作思考的文化事件。
細數2015年上半年,也得到如此熱烈追捧和褒獎的戲曲演出,只有張火丁的《鎖麟囊》。如果說聲勢浩大的宣傳和座無虛席的觀眾可以成正比,那么《春江花月夜》能收到如此多的溢美之詞就讓人措手不及——在當前這樣一個演出市場里,盡管不乏火爆的演出,但是能票房和口碑雙收的作品依然是為數甚少;而在這些作品中,戲曲演出的數量就更少;這些人氣戲曲作品,大都是名角領銜的傳統劇目,能獲得如此“待遇”的新編劇目,幾乎是鳳毛麟角。它得到的似乎并不是我們早已習慣的二元對立式的評論:營銷與口碑對立,創新與傳統對立。這應該就是《春江花月夜》能引發持續討論的原因所在。
這些贊譽的主要來源是“非戲迷觀眾”,或許可以說是《春江花月夜》的大眾。張軍曾說,在上海愿意為昆曲買票的觀眾不會超過1000人,如果把這1000人都算作會買票的昆曲迷,那剩下的絕大多數是不專看昆曲而廣泛向往文藝的普通觀眾。多年參與昆曲推廣的張軍在這方面無疑非常有經驗,不但是注意到了推廣的頻率和廣度,更重要的是,他懂得這些人的欣賞角度和審美趣味——他們雖然不會視傳統戲曲為畏途,但必定是更樂于看到戲曲里有新鮮陌生的東西,以便讓他們能有捷徑走進戲曲的劇場。
在《春江花月夜》中,張軍作為出品人和制作人,從劇本到演員、導演、服化舞美到宣傳,每一個環節都嚴格以市場效應和大眾需要為中心,史依弘、關棟天、魏春榮、李鴻良等主演陣容橫跨京昆影視,主要的演出班底則來自江蘇省昆劇院。制作班底中導演李小平是臺灣國光劇團的知名導演,舞美設計王孟超、視覺設計霍榮齡、攝影師劉振祥、服裝設計林璟如曾多次為云門舞集擔任幕后創作,而演出場地則是在舞臺面積遠超昆曲傳統劇場規模的上海大劇院大劇場……將這些資源整合到一起,必須要達成的是理念的共識,完成具有良好協同性的呈現。在這一點上,《春江花月夜》不但是做到了,而且是做好了。
六年前張軍離開體制成立上海張軍昆曲藝術中心,其間他幾乎是以散點方式在播撒他的昆曲種子,在其理念中在堅守昆曲文學性、曲牌體、寫意三大核心基礎之上,探索嘗試符合時代特征與當下美學思考的實景呈現,是可行之路。張軍說:“我自己理解當代昆曲有三個方面:文學機理,超然的意象和曲牌的格律,當然這些對昆曲來講也是手銬和腳鐐,但是我覺得有這個基礎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我十幾年來一直在做的,就是要讓昆曲成為當代的觀眾生活的一部分。”
《春江花月夜》的劇本是青年編劇羅周的作品,虛構了唐代詩人張若虛一段游歷人、鬼兩界的傳奇故事,劇中張若虛與辛夷三次相遇時分別在不同的時代和心境之下,由此引發了張若虛對世事和世界的不同感悟。劇本依曲牌填詞,文辭典雅,富有詩意。此次的演出在原劇本容量基礎上刪減為一場三小時,導演李小平表示,刪減的原則是盡量保留劇中的抒情段落,主要刪去敘事場,敘事段落的呈現以明快艷麗為特征。原劇本留給導演的最大難題是如何處理多重空間中的敘事,對此李小平將“橋”作為最重要的意象和聯接,“橋代表了許多可能性,時間的變化,空間的變化,人與人之間的情緣等等,還有張若虛攜帶的‘琴也是一個意象,它是‘情,是‘伴。”
作為視覺設計的部分,最受關注的當屬服裝設計林璟如。林璟如想在本劇中探索的是戲曲服飾要和現代舞臺視覺相匹配,她給《春江花月夜》的舞臺設計,用的都是減法——減少頭面的厚重感,減少服裝的艷麗感,讓服裝輕透清淡,讓觀眾能更聚焦于昆曲文本和表演。
本劇的唱腔設計是著名的昆曲作曲家孫建安,其設計思路基本以傳統為核心,他諳熟昆曲常用曲牌,因此設計的主腔讓曲子聽來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與此同時,《春江花月夜》也邀請了音樂人彭程擔任配器,他曾和張軍合作過“水磨新調”,《春江花月夜》的配器是在傳統昆曲樂隊的基礎上增加了鍵盤,通過非戲曲音樂元素的加入,目的是讓觀眾有新的聽覺認知。
從最終呈現來看,《春江花月夜》在整體上很好地實現了自己最初的創意追求,達到了整體的和諧和統一。
其實,許多的戲曲觀眾在觀看了演出之后,也對該劇表達了驚艷和贊美。然而當制作方打出“《春江花月夜》,是這個時代里昆曲最好的樣子”的宣傳語時,很多人卻不禁又要表示質疑,要問:這句話是不是為過了?他們并不懷疑《春江花月夜》的用心和誠意,然而問題的焦點在于:“《春江花月夜》,這個最好的樣子”,“最好”的范圍在什么?傳統這面鏡子還能不能照出昆曲最好的樣子?
——文辭雖然典雅,但用典生僻,戲劇動作沒有說服力,情致感悟也不出仿古的窠臼;
——1:1寫實的明月橋,滿臺的紅燈籠、懸掛的長衣,還有紛飛的花瓣雨,除了填大劇場的空間,實則是不可靠的擺設,讓人無法停下來好好欣賞演員的表演;
——整場伴奏被塞入了電子音樂顯得不倫不類,打亂了昆曲行腔的水磨纏綿;
——曲牌應用沒有充分考慮曲牌的屬性和情感表達的連貫性;
……
這些不足和挑剔不僅僅圍繞作品本身所進行的評論,更反映的是審美取向的差異。我們都非常清楚,戲曲有自己的藝術品格,昆曲尤其講究其規范,對于這門藝術的審美也是如此。戲曲如果沒有傳統必然會失去底蘊,喪失特征與品格,創新與傳統絕不能二元對立,如果是壯士斷腕般的切斷經脈,與傳統分離,作品必然將會失去戲曲的滋養和庇護。因此,對于戲曲的發展,我們長期以來的基本態度都是繼承傳統發展創新。
然而,這個時代傳遞給我們的,卻是一種叫做“創新焦慮癥”的東西,創作者有,從業者有,觀眾也有。一個新生的事物,若不標新立異,便是不具備創新的特征與品格,若不大張旗鼓,必會因過于溫吞而慘遭埋沒,使得我們不自覺地在態度上表達出這種焦慮,也使得我們無法寬容,難以接受失敗。視野里看到的都是不熟悉的東西,到底要用怎樣的態度去對待這些不熟悉的東西?為此,我們缺乏穩定而理性的自省和思考能力。
回到《春江花月夜》,首輪的三場火爆演出,已經讓接下來《春江花月夜》的演出提上了日程。張軍不但做到了票房上的成功——用《春江花月夜》把更多的新觀眾引進了劇場,而且更重要的是《春江花月夜》是用作品對新觀眾說話,讓新觀眾喜歡,這對戲曲來說,難能可貴。這些觀眾也非常可能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進行點對點的傳播,繼續引領《春江花月夜》觀演的熱情。
古老的戲曲流傳千百年,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流傳了千百年。相信張軍也一直在思考,未來如何可持續地發展。對于昆曲《春江花月夜》再多討論和爭議,也不應傷其根本,不當典范也不當其為異端,為創新留一個寬容平臺。與其探討“最好的樣子”,不如討論“流傳下去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