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斯，一位低調的鋼琴大家

李嚴歡

即將與紐約愛樂樂團共同亮相上海夏季音樂節，在兩場音樂會中分別演奏勃拉姆斯《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和莫扎特《降E大調第十四鋼琴協奏曲》的鋼琴名家伊曼紐爾·艾克斯（Emanuel Ax），其大名出現在國內樂迷的視線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與他的室內樂搭檔、大提琴家馬友友聯系在一起的，且很多人更因一些錯誤的概念而言必稱他是馬的“伴奏”，這對同樣身手不凡且自1974年獲得魯賓斯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后便開始輝煌的獨奏生涯的艾克斯而言顯然不公。

在任職于波蘭利沃夫（現烏克蘭境內）歌劇院的父親的啟蒙下，艾克斯從小就坐到了鋼琴前。十歲那年他隨家人移居加拿大的溫尼伯，兩年后又遷往紐約。也就是在那兒，他遇到了此生唯一重要的老師，當時執教于朱利亞音樂學校的米奇斯瓦夫·明茨，由此與這位費魯齊奧·布索尼的弟子開始了一段達十四年之久的師生情誼。

在明茨教授眼中，學生的藝術才華遠比單純的技術來得重要，而艾克斯恰恰是以自己在音樂上顯出的強烈好奇心受到老師格外的關照。老師從不把任何觀點強加于他，只是督促這位頗具天分的學生勤奮而細心地練琴，在一開始就注重培養他獨立的音樂思考能力。“他的方法對我很起作用，培養了我很好的練琴習慣，這樣也讓我對彈奏的曲子更有信心，讓我一生受益匪淺。”艾克斯感言。

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艾克斯先后參加了葡萄牙的維亞納·達·莫塔、比利時的伊麗莎白女王、波蘭的肖邦等多個國際重要賽事。1974年，艾克斯在第一屆阿圖爾·魯賓斯坦國際鋼琴比賽中的一舉奪魁，真正開啟了他日后成功的職業獨奏家生涯。那次獲獎，還讓他見到了自己的偶像魯賓斯坦，并有幸得到大師指點。“我彈給他聽時，他談得又嚴肅、又詳盡、又精辟。”在艾克斯的記憶中，魯賓斯坦是一個度量很大的人，懇切地談論對他演奏的看法。

大賽獲獎者的身份為艾克斯帶來近百份演出合約，恰巧那時明茨教授也要去日本教學一年，這讓他不得不從老師身邊離開，漸漸領悟自力更生的道理。他并不喜歡沒完沒了地坐在鋼琴前，而喜歡透過唱片或去現場欣賞音樂會，那些偉大的前輩或是身邊同行們的演奏，總能為他帶來啟發。“我喜歡魯道夫·賽爾金和霍洛維茨，也喜歡拉杜·魯普，他彈得實在很好。還有瑪塔·阿格里奇，她簡直是個令人不可思議的藝術家，在許多方面，她能彈出叫人難以置信的天籟。布倫德爾也很了不起，他對音樂態度嚴謹，很受人尊敬，特別當我聽他彈舒伯特或貝多芬時，真使我感到這兩位作曲家的作品之偉大。”每每談起與演奏有關的話題，艾克斯總能滔滔不絕，想必音樂真如他所言成為他“生活的根本形態”。

作為一位全面的音樂家，艾克斯有著極為寬泛的演奏曲目。無論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曼，還是肖邦、李斯特、勃拉姆斯、德彪西等人的作品，都始終被他保留在音樂會節目單中。同時他也是現當代音樂的熱心傳播者，曾在紐約首演了內德·羅雷姆的《八首練習曲》、約瑟夫·施萬特的《鋼琴協奏曲》，以及亨策為鋼琴、樂隊和磁帶所作的《特里斯坦》等。勛伯格、韋伯恩、科普蘭等人的作品他也經常演奏，一些如今鮮少有人問津的優秀之作同樣能引起他的興趣。就像在2008年首度訪滬時，他即與德累斯頓國家交響樂團合作了理查·施特勞斯早年為鋼琴與管弦樂隊而作的一首單樂章的《D小調戲謔曲》，這在本地音樂會中難得一聞。

在獨奏事業之外，艾克斯總是對演奏室內樂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在他看來，和鋼琴家以外的人一起演奏大有好處，“同馬友友合作是我一個了不起的經驗，他的耳朵十分靈敏，他和我演奏的不是同一種樂器，所以非常放得開”。這兩位音樂家一起錄制的諸多極具口碑的奏鳴曲唱片便是最佳證明。如此體驗讓艾克斯與克里夫蘭、瓜內里、東京等四重奏組以及奧菲斯室內樂團建立起密切的合作關系。1980年，他還與小提琴家Young Uck Kim及馬友友組成三重奏。

較之一些風格鮮明的同行，艾克斯似乎更愿意讓自己成為作曲家與聽眾間的一座橋梁。聆聽他的演奏，其中并不見太多個人印記，而是真實地傳遞著作曲家的意圖，這并非意味著刻板，相反卻是建立在對作品更深入、更透徹的理解之上的，也折射出演奏者更高的智慧。例如在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末樂章臨近尾聲處，他在左手彈奏激烈音階的同時亦踩下踏板，這就像是音階伸延出一個強拍子，效果很是生動。又憶起他演奏的肖邦四首《詼諧曲》，在此他選擇了有助于顯示出這些作品的形式和結構的速度，從而讓這里的音樂有時間去“呼吸”。

不過有時，艾克斯同樣會于演奏中表達個人獨到的觀點。在很多鋼琴家看來，演奏莫扎特作品中的那些十六分音符時并不需要踩踏板，但艾克斯卻不以為然，在此透過對踏板的合理運用，表現出自己所追求的充實而豐富的聲音。他演奏的李斯特《鋼琴協奏曲》聽似少了些奔放外向的性格，卻充盈著不可思議的音樂表現力。

舞臺和聽眾，對艾克斯而言在任何時候都是最重要的。幾年前的一天，他在淋浴時意外滑了一跤，頓時覺得背部不能扭動了，被送往醫院。不巧的是，當晚他將在彼博迪大廳與安東尼奧·帕帕諾指揮的倫敦交響樂團合作勃拉姆斯《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正當身邊人紛紛為此焦慮，準備取消這場音樂會時，他卻毅然決定帶傷登臺，雖將曲目換成了略小的莫扎特《降E大調第二十二鋼琴協奏曲》，但依然以精湛的演釋感動了在場的每一位聽眾。

“我認為，一個偉大的演奏家必須把人帶進他的世界，帶進他的憧憬。你只要聽魯道夫·塞爾金彈貝多芬的《槌子鍵琴奏鳴曲》或是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便會覺得這部作品就該那樣演奏。”艾克斯如是說。而當我們欣賞他本人演奏的海頓、莫扎特、勃拉姆斯等人的作品時，感覺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也讓我對與他的重逢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