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柳毅傳》細節(jié)之“細”

○何素平

（定西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中文系，甘肅 定西743000）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里，對李朝威的傳奇小說《柳毅傳》評價甚高：“唐人傳奇留遺不少，而后來煊赫如是者，惟此篇（《鶯鶯傳》）及李朝威《柳毅傳》而已。”[1]又說“傳奇之文，此外尚夥，其較顯著者，有隴西李朝威作《柳毅傳》”。[1]小說的成功，關乎主旨、結構、語言、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諸要素的不可或缺，而小說之趣味在于細節(jié)。所謂藝術的粗糙，通常指細節(jié)描寫粗陋導致的失敗。

《柳毅傳》就以細節(jié)描寫取勝。細節(jié)描寫在乎“細”，具體入微、貼切體己的微末小節(jié)的精雕細刻，往往在鋪墊情節(jié)、塑造人物性格、烘托氣氛、深化主題等方面，有著非同尋常的作用，而且可增加文本的閱讀趣味。《柳毅傳》在人物肖像神態(tài)、動物情狀、環(huán)境場景等方面的細節(jié)刻畫，便為文本增添了不可忽視的藝術性和趣味性。

《柳毅傳》中對人物形象的細節(jié)描摹，言簡義豐，顯示出文言特有的魅力。柳毅初遇龍女，在“驚艷”之余，對龍女有下意識地細致觀察：“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2]“蛾臉”的比喻，源自《詩經·碩人》的“螓首蛾眉”，是寫美人眉黛之秀媚，“蛾臉不舒”，即林黛玉式的眉尖若蹙，抑郁愁悶。“翔立”之“翔”，刻畫出龍女亭亭玉立的嬌美體態(tài)。區(qū)區(qū)十六個字，從神態(tài)、服飾、身勢、心理等角度，對龍女進行了全方位描摹，塑造了一個哀婉動人、我見猶憐的凄美形象，暗示了其命運遭際的不幸，為后面柳毅的慨然救助做了鋪墊。筆觸可謂細矣。

當錢塘君怒飛而去，攜女而歸，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jié)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觳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huán)旋，入于宮中。”[2]“祥風慶云”、“紅煙”、“紫氣”渲染了龍女回歸的喜慶氛圍；以“幢節(jié)”、“簫韶”、“明珰”、“綃觳”，說明龍女的尊貴的身份地位；“若喜若悲，零淚如絲”與之前的悲戚愁容相對照，龍女的命運已經大為改觀，突出柳毅狹義救助的功德。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2]“白璧”、“青玉”、“珊瑚”、“水精”、“琉璃”、“琥珀”這些字眼，既有人間皇宮富麗堂皇之氣派，又有水中龍宮玲瓏剔透的特色。

柳毅表弟薛嘏遭貶途徑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2]一個“出”字，道盡仙術化物之妙，暗喻柳毅道行之高。洞庭湖面本來無山。駭怪之間，薛嘏所呈之舟與仙山逼近，只見“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2]這是柳毅所居之仙境，有似于神話傳說中的蓬萊仙山，又如人間居所，說明人間仙境無二致，神仙本是凡人做，果能像柳毅一樣修身立德看破放下，就是神仙，深化了《柳毅傳》的神異主題。

《柳毅傳》中也有宴樂歌舞場面的描寫：“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杰氣，顧驟悍栗。座客視之，毛發(fā)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婉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2]以“笳角鼙鼓”吹打樂為主的《錢塘破陣樂》，是類似琵琶武曲《十面埋伏》的武樂，有楚漢爭戰(zhàn)的氣勢。以“金石絲竹”絲竹樂為主的《貴主還宮樂》，是類似琵琶文曲《塞上曲》的文樂，有文君思鄉(xiāng)的凄婉。一武一文，張弛有度。武曲彰顯錢塘一怒救龍女的威武雄壯，文曲表現(xiàn)龍女回宮似喜還悲的百轉柔腸。這一場面描寫，既重點渲染了情節(jié)高潮，又凸顯了人物性格特征和命運的轉折。

柳毅拜別龍宮之際，禮贈答謝的場景描寫必不可少：“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2]“碧玉箱”、“開水犀”“紅珀盤”、“照夜璣”，皆為水中珍寶，適合龍王身份，柳毅的態(tài)度是莊重的“辭謝而受”。“綃彩珠璧”是女子所有，適合宮娥身份，柳毅的態(tài)度是輕松的“笑語四顧，愧謝不暇”。一重一輕，對不同對象用不同態(tài)度，這便是禮。連宮娥也贈禮相謝，可見柳毅在洞庭龍宮受歡迎的程度，從另一側面，襯托了柳毅的人格魅力。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里引胡應麟《筆叢》三十六所云：“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1]魯迅評價說“作意”、“幻設”，“即意識之創(chuàng)造”，這是唐人小說意識的覺醒，其中包含了在小說文筆上的用心，以此增加小說的“筆墨趣味”，細節(jié)描寫因之受到重視。

《柳毅傳》里的細節(jié)描寫，不是刻意于“細”，而是為了突出人物個性，渲染情節(jié)高潮和營造氛圍，總體上是為了彰顯神異、俠義、愛情三大主題，增強小說的藝術魅力。宏大主題和微末細節(jié)的完美結合，是小說成功的關鍵。只有宏大，就只是故事梗概，是一個沒有細部彌合的框架；只有細節(jié)，就只是片斷連綴，是一堆缺乏主腦統(tǒng)攝的素材。袁中郎評價徐文長：“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3]李朝威在《柳毅傳》中亦達到了這樣的水準，其細節(jié)描寫非但未以“模擬損才”，而且處處起到襯托卓識、補綴情節(jié)的作用。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字與字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4]《柳毅傳》的細節(jié)之妙，有似于此，凡著筆精細之處，則意趣橫生，令讀者油然心會。

能細微故能成其宏大和精彩，正如當代作家汪曾祺所言：“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事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5]汪曾祺先生告誡的“慢慢地說，不能著急”，實際上就是指細節(jié)描寫之“細”，著急就會粗疏，耐心才能細致。《柳毅傳》在細節(jié)描寫上堪稱唐代傳奇的典范，甚至可以說，李朝威是一個“細節(jié)控”。

[1]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明）袁宏道.袁中郎隨筆[M].作家出版社，1995.

[4]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論卷）[M].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