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智勇
高級工藝美術師
康、雍、乾三朝是清代制瓷業中最燦爛的階段,在這一百三十余年中,我國制瓷業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革,許多前所未有的彩瓷被創新、制作。其中,琺瑯彩與粉彩都是該時期發展的典型低溫彩釉。從現存資料看,琺瑯彩與粉彩的區別不是特別清晰,沒有專業學者能夠完全解釋清楚兩者關系。本文主要就兩者的產生、發展,以及原料、制作地點、制作程序等方面進行比較,探討二者的種種差異。
琺瑯彩又稱“畫琺瑯”,是十五世紀中葉在歐洲佛朗德斯發明,十五世紀末在法國中西部里摩居以內添琺瑯工藝為基礎,發展成畫琺瑯。隨著中西方貿易交往,從廣州等港口傳入國內,當時稱謂“西洋琺瑯”或“洋琺瑯”。康熙后期,宮內設置造辦處琺瑯作制作“琺瑯彩瓷”,當時稱“瓷胎畫琺瑯”。景德鎮御廠也在康熙中、后期開始制作時稱“洋彩”的粉彩瓷。粉彩瓷是琺瑯彩之外,清宮廷又一創燒的彩瓷。在燒好的胎釉上施含砷物的粉底,涂上顏料后用筆洗開,由于砷的乳蝕作用顏色產生粉化效果。雖然琺瑯彩與粉彩彼此存在差別,但從歷史的角度看,兩者的產生、發展以及傳入途徑基本一致,同根同源。由于從西洋傳入,兩者英文名也可以做為比較的內容。但琺瑯彩與粉彩同為“famille rose”,說明二者在西洋中并沒有具體界定劃分。
應該說,琺瑯彩與粉彩都是在玻璃粉末中加入不同的呈色金屬氧化物。玻璃粉末為基本釉,是由玻璃研磨制得,主要原料是石英、長石、硼砂、氟化物等按照適當比例混合配置。呈色金屬氧化物的主要作用是呈色,即混合在基本釉中,使其產生不同發色效果。應該說制作各色琺瑯釉的原理與制作玻璃時加入不同金屬氧化物制作出不同“色玻璃”的原理大同小異。這里需要提及,與筆者想法矛盾的是:根據景德鎮仿古瓷者的看法,兩者釉料存在極大區別。因條件所限,筆者無法對彩瓷釉料進行化學分析,因此這里不多涉及,待日后條件允許再作探討。
不少資料中都解釋“五彩和粉彩中都不含化學成分硼,而琺瑯彩中含硼”這一實驗結果,因此這里有必要仔細討論硼元素在琺瑯彩釉中的作用。由于石英(主要成分為“二氧化硅”)的熔點極高,甚至超過一千七百多度,為了燒制方便,需要添加長石來降低石英的熔點。長石中又含有鈉、鉀等元素,它們會增大基本釉的膨脹系數,降低釉與瓷胎之間的附著力,導致琺瑯彩釉從胎體上脫落。為控制鈉、鉀的負作用,制釉者加入硼砂來調節緩和膨脹系數。
在釉藥中還有其它類似情況,例如加入氟化物降低釉料粘度,使熔融釉料易于流動,釉藥乳化失透可遮住胎體,同時增強釉層耐壓度。類似原理也如玻璃廠為制作不同特點的特殊玻璃而添加不同元素一樣。應該說,硼元素在琺瑯釉中并非必不可少,而是制釉者在所處環境、知識領域中選擇的一條捷徑。如果環境改變、技術進步,完全有理由改革創新。同時需要指出,“五彩和粉彩中都不含化學成分硼,而琺瑯彩中含硼”這一實驗的實驗標本并沒有具體解釋清楚,因為康熙后期至雍正前期宮廷所用琺瑯彩釉主要依賴于海外進口,雍正中期之后宮內造辦處才自己研制琺瑯釉成功并大量制作應用,例如:
“雍正七年十一月初二日:郎中海望,員外郎滿毗傳:為陸續燒造琺瑯活計,著煉琺瑯料三十四斤備用。記此。
于本月二十日燒煉得各色琺瑯料三十四斤,陸續畫活計用訖。《琺瑯作》
十一月二十六日:又傳:為陸續燒造琺瑯活計,著配琺瑯料廣白二十斤,月白二十斤,松綠五斤,大綠五斤,水黃十斤。記此。《琺瑯作》
十二月二十日煉得,陸續畫活計用訖。《琺瑯作》”
根據上文,琺瑯作所用琺瑯釉由泊來改為自給,制作環境、制作人員都發生極大改變,甚至在以后的數十年中,琺瑯釉成分完全可以改革發展。如果條件允許,用其它方法來代替硼元素效果應該不具備太多疑問。因此,筆者懷疑原實驗在標本取料上是否廣泛。為達到實驗的正確、全面性,實驗者有必要針對康熙后期、雍正早期、雍正后期、乾隆早期以及乾隆中期的琺瑯彩瓷、粉彩瓷制品中各色釉料做全面調查,否則實驗結論容易出現片面性。
從以上數方面看,琺瑯彩與粉彩幾乎沒有明顯區別,從傳世琺瑯彩瓷、粉彩瓷看,它們的主要區別應該在于制作地點、制作程序、用途、以及繪畫風格上。
琺瑯彩瓷的主要制作地為內務府造辦處琺瑯作,由于是琺瑯作所制,因此屬于無可挑剔的正統琺瑯彩瓷。另外,在景德鎮也制作了部分琺瑯彩瓷,與前者相比,后者部分制品對是否歸屬琺瑯彩瓷范疇還存在爭議,這里也不累贅。粉彩瓷一直由景德鎮御廠所制,因此有關粉彩的制作地點不存在爭議,這里也不累贅。需要一提的是,根據:
“雍正六年七月十二日:郎中海望奉怡親王諭:將此料収在造辦處做樣,俟燒玻璃時照此樣著宋七格到玻璃廠毎樣燒三百斤用,再燒琺瑯片時背后俱落記號。聞得西洋人説:琺瑯調色用多尓門油,尓著人到武英殿露房去査,如有,俟畫‘上用′小琺瑯片時用此油。造辦處収貯的料內,月白色、松花色有多少數目?尓等査明回我知道,給年希尭燒瓷用。”
這說明雍正六年前后,景德鎮御廠也使用造辦處所制琺瑯釉制瓷,而當時御廠沒有制作琺瑯彩瓷的記錄資料與傳世品,因此,這里至少可以判斷:造辦處的這些琺瑯釉用于景德鎮御廠粉彩瓷制作中。
琺瑯彩瓷是清代所有彩瓷中制作最嚴謹的瓷器制品。它的造型設計、制作木樣實體模具、圖案繪畫內容、繪制人員、落款、題詞內容(包括臨摹原本、字體)、題詞書寫人員、成器,幾乎無不經過皇帝親自篩選,嚴格把關,才可成器。粉彩瓷則寬松許多,它是由內府造型設計,表面文飾、圖案繪畫以及成器都可以由督陶官在原有制瓷經驗中適當裁度。可以說,琺瑯彩瓷與粉彩瓷的制作嚴謹程度無法相提并論。
與粉彩瓷相比,琺瑯彩瓷的制作量不大,屬于官窯中的極品。早期琺瑯彩瓷主要用于帝王賞玩,其它情況下(如下賜重臣以及外交互贈時)一般都有記錄存檔,可以說流傳有序。乾隆早期琺瑯彩瓷的制作量比較大,逐漸接近粉彩瓷,用于日用陳設、賞賜王侯群臣,無特殊情況下沒有歷史資料記錄。
從直觀著眼,畫風應是琺瑯彩瓷與粉彩瓷的最大區別。琺瑯彩瓷由于一直是帝王參與制作,因此器物的圖案雖然豪華,但取材嚴謹、制作一絲不茍,富有濃郁的宮廷氣息,也是清代彩瓷制作的最高藝術體現。粉彩瓷從畫風上發展、繼續了康熙彩瓷,可以說異軍突起,但早期在琺瑯彩瓷面前并無優勢可言。
隨著雍正后期琺瑯彩釉種類的不斷增多與普及,御廠粉彩瓷風格越來越豪華絢麗,特別是乾隆初、中期,督陶官唐英為迎合乾隆帝興趣不斷創新,使御廠粉彩瓷的裝飾錦上添花,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有些甚至豪華程度超過宮內琺瑯作所制的琺瑯彩瓷。在這些蓬勃發展的新興御廠粉彩瓷對比下,雍乾琺瑯彩瓷愈來愈不突出,甚至有時顯得遜色幾分。正是景德鎮彩瓷技術的高速發展與提高,宮內琺瑯彩瓷才逐漸失去其原有珍貴、并繁縟無雙的優勢,與御廠粉彩瓷愈來愈接近,甚至最終走向沒落。
琺瑯彩瓷一直在官窯收藏者中享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民國時期就曾流傳“古月軒”一說,雖然毫無根據,但至少可以表明在當時它已經被社會上的古董商、收藏者極大程度神化了。粉彩瓷則僅被玩瓷者視為普通的御廠官窯瓷,不太存在神化程度。
許多人在談及粉彩瓷制作時,都強調其用粉白(即玻璃白)打底,似乎用粉白打底是粉彩瓷的主要特征,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在琺瑯彩瓷與粉彩瓷繪畫時,由于釉料是提前制好的成品釉,如果需要表現花瓣濃淡及云水朦朧時,釉藥呈色過于單一,無法體現自然效果。這時,才先用粉白打底,再施彩釉,并用毛筆調節局部釉料濃淡,就可以達到理想效果。因此說,粉白打底效果并不是粉彩瓷制作的固有特征,在琺瑯彩瓷中也可以見到類似效果,一般是在繪畫中遇到需要渲染效果的時候才使用。
有些人將琺瑯彩瓷釉表面有細小開片,而粉彩瓷沒有開片做為判斷兩者的主要依據,其實這是不足取的。細小開片在歷代低溫釉表面都比較容易產生,僅是觀察的仔細程度深淺而已。
部分鑒定者說琺瑯彩瓷彩釉的種類要比粉彩瓷豐富,其實這也是誤解。琺瑯彩瓷的釉料種類在雍正前期以前的確不多,但隨著制作需求,造辦處在原有進口基礎上不斷研制、創新,許多新彩釉品種隨之產生,例如:
“雍正六年七月十二日:據圓明園來帖內稱、本月初十日怡親王交
西洋琺瑯料: 月白色、白色、黃色、緑色、深亮緑色、淺藍色、松黃色、淺亮緑色、黒色 ,以上共九樣。舊有西洋琺瑯料: 月白色、黃色、緑色、深亮藍色、淺藍色、松黃色、深亮緑色、黒色 以上共八樣。新煉琺瑯料: 月白色、白色、黃色、淺緑色、亮青色、藍色、松緑色、亮緑色、黒色 ,共九樣。
新增琺瑯料: 軟白色、香色、淡松黃色、藕荷色、淺緑色、醤色、深葡萄色、青銅色、松黃色 ,以上共九樣。”
上面史料中“新增琺瑯料”說明當時新琺瑯料研制成功。之后,“新增琺瑯料”進一步豐富了彩瓷的發色。所以說,琺瑯彩瓷彩釉的種類要比粉彩瓷豐富這一說法是當事者對清三代彩瓷發展沒有深刻認識的結果。只有片面的使用“雍正前期粉彩瓷”與“雍正后期之后的琺瑯彩瓷”比較,才會產生上述錯誤認識。
清三代琺瑯彩瓷與粉彩瓷的不同顏色釉料都存在不同厚度,很難各自比較。因此也很難具體說琺瑯彩瓷比粉彩瓷的釉面更厚,凸起更嚴重。現在的粉彩瓷釉料一般沒有厚度,除非仿者刻意模仿凸起,但往往造成釉料厚度不自然的效果。
綜上所述,琺瑯彩瓷與粉彩瓷在來源、釉藥原料、制作等方面看,至少視覺上感覺,兩者似乎并沒有具體差別,僅是不同的制作程序、地點造就了不同的工藝制品。琺瑯彩瓷更加注重工藝性,缺乏文人氣息,漸漸失去了生命力,如今已是少數人的愛好了。而粉彩瓷裝飾發展到后來逐漸向文人畫靠攏,從文人畫中汲取營養,走出了更為廣闊的藝術發展道路,至今景德鎮的粉彩瓷畫已是陶瓷繪畫裝飾的一個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