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抄書是一種好習慣,讀小學時,老師布置的作業中,有一大部分是抄課文。得益于抄,小學畢業前夕獲得過學區毛筆書法競賽第二名。抄課文能通過字面,理解課文意思,懂得美。似乎從初中開始,抄寫課文的作業就少了,代之題海,吞沒著大部分課時,為趕速度,字寫得越來越差,在乎答案的老師根本無暇顧及學生字寫得好不好。毛筆變成鋼筆,鋼筆變成一次性碳素筆,一次次考試,誰也不在意點如水的規矩、撇如刀的鋒芒。
抄書可以練字,更重要的是練志。信奉慢工出細活的我,一直以為,通過一筆一畫地抄寫自己喜歡的詩歌散文,那是與文字最親密的接觸。通過筆墨,肢解著中國字結構與偏旁部首,比閱讀更能很好地體味文章的靈魂,以至于作家的心境,發現文本之外的意蘊。在大講時間就是金錢的年代,實在地說沒有多少人相信抄書的收獲了,能坐下來閱讀就不錯,哪還想鋪開稿紙,把喜歡的文字一顆顆放到格子里面呢。
什么都可以與時俱進,唯有抄書不能讓電腦代替,從將別人的好詞好賦引入情書,到閑時鋪開稿紙漫無目的地尋章摘句,我倒覺得抄書是件美好的事情。抄得動手,可以鍛煉書法,怎樣執筆、如何運筆、點畫之間的功力、結構調整的構思、布局運勢的方向,都可以通過抄寫,理解中國書法疏密得宜、虛實相生的道理。拆分著一個個漢字從點到橫的軌跡,從橫到豎的履痕,從而知道,所謂的書香,源于筆畫組成的肉體。
抄書是深度的閱讀,與用眼睛閱讀相比,抄的時候,比如寫到“雪”字,筆尖落下的不再是墨水,而是雪花消融的晶瑩剔透;比如筆尖觸擊“春”,啟程的筆畫如沐輕風,似乎滿紙都是春的意趣。抄書按時間選擇內容,冬夜,抄些優美的古文,把那些美好的描寫安放在日記中,一記一得。外出,抄些懷鄉的好詩,稀釋漸行漸濃的思鄉之情。我抄過最長的《還原金丹》,那是一部出自故鄉松鶴山寺的長卷經書,寫完最后偈語,我慶幸我的藍墨水浸潤了道教圣地松鶴山的山水。
為何不留一些時間,用來抄書呢?長期以來,人們對抄書有種深度誤讀,以為讀書是作家詩人的事,抄書只是小學生或中學生的作業,再加上“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的誤區很深,把抄書這樣很美好的事情給誤解了。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其實不是貶義,會抄者,在抄書時汲取給養,抄書中動腦思考,有所得,才是會抄的讀者。不會抄者,為抄而抄,對于小學生而言,不過是想完成老師的作業,對于想通過抄別人的文章去撈取功名的人來說,不過是一種盜竊行為。
我抄書,我快樂。名家的,就抄成行動的指南;警名,就抄成心靈之音。孤獨的時候,邊抄邊輕輕吟誦,聲音押著沙沙作響的筆尖,那是人生最美的弦樂。
我說的畫書,不是指圖畫書一類,也不是指在一張紙上畫出一幅有書的畫來。而是特指讀書時用紅藍兩色鋼筆,在書頁上跟隨著目光,畫一些波浪線或其他符號,既給自己提個醒,又讓后人注意。
當然,畫書只能畫自己的書,借來的圖書是不能畫的,更多時候,我倒覺得書要自己買的好,隨便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似乎通過畫的形式,才感覺心靈梳理過一般,那文字才在心里留住。第一遍用藍色鋼筆,在重點內容下面,畫得有些像春風里的水波,起伏雖有卻不大,感覺就像穿行在這春天的波紋之上,捕捉著優美的詞語,精彩的對白,或精辟的描述。第二遍重讀,就該換上紅筆了,重點之中,又會發現重點,那叫重中之重,不用波浪線,而是圈與點,所謂的可圈可點之處也,這一下筆,就大大濃縮了書的重點。如果真遇上好書之中好書,當然第三遍讀也不足為奇,好書不厭百回讀嘛,這時我就改用鉛筆,可以寫點文字,對書的懷疑,讀書的收獲,都可以在書頁留白處寫下自己的感想與思索。
讀書既是享受,也是創造,懷疑地閱讀,有時才有成效。突然有了新的見解,就在字里行間、書眉頁腳寫出來,然后將書交與兒子,當他讀到批注著蠅頭小楷的文字,他會想到這是父親給他暗暗提示。通過那些隱于原文旁側批文,他會知道父親的苦心,自己在讀,還不忘給他提示重點。有時,我還會在某頁書上寫下“某年某月某個雨夜閱”的字樣,其實也是一種記錄,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在一個雨夜里挑燈,散發著書香的優美文字俘虜了我。
年輕時,讀書有走馬觀花的毛病,盡管畫了書,也圈了點,可是不擇重點,形式上是走完了程序,實際是心靈跟不上紅藍墨水,那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這小子讀書下功夫啊,怎曉得全是為留痕跡而不惜墨水的形式。隨著年紀增大,真的感覺不動筆墨有點讀不動書了,通過畫書,其實是加深記憶,優美的詞語重新寫上一遍,動情的詩摘抄到本子,這樣實在而有成效。讀著畫著,不時有詩的靈感躥到腦海,因為帶著筆,馬下記下,竟是平時苦思冥想難以出來的好詩。
現在的孩子懶啊,買來的新書連一個名字也不想寫,更不用說寫上某年某月在某地的某個書店購得此書了,僅憑一雙眼睛在文字的密林里穿行,除了故事情節可暫留一些時日,深刻的東西恐怕不會長久留于記憶。一旦用到想起是有這么個句字,再來尋找恐怕只能重新瀏覽一遍了,那些好的描寫又會歸于書本。
我畫書,圈是重點,一般用在成語下面,托舉起來,那是思想的結晶。好的詞句下面多了一條波浪線既醒目又漂亮,再好一些的詞句就用雙重波浪線,特別重要的地方就畫三角形框住。畫書,畫著就是幸福,出其不意地圈住了,就是收獲,隨便一圈,就畫為己有,這種快樂只有真正愛讀書的人才懂。
借書的事,始終是我中學時代的業余生活。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中不像現在鳧在題海,高中也不像現在,成天被公式與定理綁架。初中時的圖書室簡直可以用簡陋形容,幾組從供銷社買來的貨架,最多不過千冊的圖書,貨架改裝的書柜不時散發出咸魚的腥與醬菜的怪味,站在書架前翻閱,沒幾分鐘就會讓你憋不過氣。但我喜歡在書柜前打發時間,挑選心愛的書籍,掏出那本紅皮借書證往管理員面前一放,就可以帶喜歡的小說走出圖書館。
借書證是中學時代最好的證件,通過五毛錢的小本子,才能將關公與曹操請出來深閱,似乎也才能在郊外的草垛上,與一場戰役走得很近。讀小說最糟的事情是欲罷不能,以至休息時讀不完的故事,便想在課堂里繼續。一次化學課上被老師發現,老師沒收了小說,之后我賠了書價三倍的錢,為此整整省了一個月的伙食錢,這還不算,老師還到學校圖書館,向那位辦給我借書證的管理員施壓,讓那人收回我的借書證。我至今仍對那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管理員心存感激,迫于化學老師的壓力,管理員收回了我的借書證,知道我作文寫得不錯,仍然悄悄借書給我。
高中畢業時沒能考取大學,我回到故鄉,讀書的習慣總也改不掉,于是與母校圖書館老師商量,要求再辦一個借書證。本來畢業了就不算是學校圖書館的服務對象,不可能再在學校圖書館里借到書,母校圖書館破例將一本綠皮的借書證交到我手上,繼續與在校生享受借書的待遇。后來我離開故鄉到外面打工,每到一地,我都會打聽是否有可借書的圖書館,然后辦理一個借書證。我現在還珍藏著兩本借書證,一本是高考落榜后辦理的,它讓我走出人生的陰霾,一本是現在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縣圖書館,讓喜歡的書籍陪我。
要把一個朋友變成敵人,最好的辦法是向他借錢,同樣的道理,要把一個敵人變成朋友,最好的辦法是向他借書。借書可以交流讀書心得,或許都因為是讀書的人,一些矛盾因此可以很好地化解。故鄉人給人評理時愛說一句話,“都是讀書人,相互讓著點”。讀書會讓人善良有加啊!
如今,圖書館大多變成電子閱覽室,名義上電子閱覽,實際上是孩子在玩著升級買點的游戲,你還期望孩子們能從電玩里凈化靈魂?
現代社會,借什么的人都很多,就是借書的人少得可憐,縣里偌大一個圖書館,每天借書的人不超過10個。每次去圖書館,看著窗明幾凈的閱覽室,寬敞無比的寫字桌,或許就幾個老頭坐在那里。免費的閱讀都少有人問津,辦借書證的讀者就更少了。但是借書的確是我成長的關鍵因素,借書證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一個證件,口袋里裝著,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又會有哪部作品有緣進入我的閱讀,又會有什么人物被我帶到臺燈下默默交流。
我所說的背書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背書。法律意義上的背書是指收款人以轉讓票據權利為目的在匯票上簽章并作必要記載的一種附屬票據行為。我所說的背書,就是背誦課文。
記得從上小學起,背書就是語文課堂里的主要功課。一篇文章,早上老師講解,之后是背誦。我背課文的功力超過一般學生,除了自己須要背的,還背高年級那些優美的詩歌,那時候學校教室少,兩個年級擠在一個教室里,上二年級的時候,姐姐她們四年級的語文課,已經大多被我背得了。
背書的確需要記記硬背,但老師一直強調,不要死記,也不必硬背,這話聽上去道理很大,實際上就是到了初中,我仍然不知道死記硬背有什么不好。既然要讓背書,不死記能成嗎?不硬背怎么能將課文記下來呢。老師說得輕松,我卻一頭霧水,每天放學前小組長都會守在教室門口,讓組員們背誦完一個回家一個,有的學生常常要到傍晚,父母來學校找人了,老師這才極不情愿地放人。我算是能背的那類學生,幾乎沒有什么需要背的課文攔得下我。可姐姐就不行了,每次背書,她都是最后一個通過。那時父親給我們安排了比背書更重要的事,就是放學后割草與打豬菜,書背不得,姐姐心里更煩,一頭是在圈里餓得吹簫的仔豬,一頭是總是蹩嘴的課文。有時還要小組長手下留情,或者背到記不到處提醒一下,或者就一段一段地背。
如果沒有老師壓頭按腳地讓背,我也不能記下多少。背書的益處是靈感來了之后的感嘆,如果沒有背書作為功夫的前提,就會出現書到用時方恨少的窘境。有人拼命強調理解,但沒有背誦,怎么就可以理解呢。學養深厚的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陳耀南博士在《談背誦》中說:“背書,熟能生巧,巧必由爛熟而出。好文章背誦得多,靈巧的修辭、暢達的造句、鏗鏘的聲韻、周密的謀篇,口誦心維,不知不覺,變成自己能力的一部分。”這話說到我心頭上了,坦白地說,我的寫作源于我的背書,我的背書帶給我無盡的資源。想想那些小學時背誦過的課文,到了現在我這把年紀仍然記憶猶新,那些在背誦中記下的詞匯,不知不覺之中已在為我的散文小說“服役”,感謝背書,讓博大精深的文化刻到了我心靈的硬盤,填充到我思想的空間。
誰還在背書?考研者、考各種資格證者、評職稱者,抱著題海巴不得立馬吞進所有知識,只可惜為備考而背的書,一旦過了考試這一關,就都丟在腦后了,那些題庫雖然記住了答案,我想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背書的真正益處吧。我崇尚背書,現在還在背,背誦樊忠慰的“我愛你”,雷平陽的“秋風辭”與“祭父帖”,也背那些古人的詩,外國名人的警句。
背書是要出聲的,這么多年,我都會選擇在山上背書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也不影響家人休息,免得鄰居說閑。在結著鳥語的密林,我背誦行將忘卻的好詞好賦,與年長帶來的遺忘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