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寧
假如我們希望向瀕危物種伸出援手的話,就應該關注這則警示故事——
“老藍”的故事
“老藍”是一只雌鳥的名字。它是拯救自身物種“查島鴝鹟”免于滅絕的傳奇鳥,是野生動物保護史上的 “女英雄”。這只戴著藍色腳環的調皮小鳥俘獲了數百萬人的心,并在世界各地引起強烈關注。即便在它死后30年,它的名字仍響亮如初。人們甚至為它立了一塊木制牌匾,以緬懷這只拯救了整個種群的“女英雄”。

查島鴝鹟(拉丁名Petroica traversi)是查塔姆島上的一種特有鳥。數十年來,有關這種鳥的的拯救傳說曾經激勵著生態保護者們:無論情況看起來有多么糟糕,總有辦法將瀕危物種從滅絕的邊緣拉回來。但是,最近科學家們卻發現,拯救“老藍”及其后代的生態保護傳奇小組,卻在不知不覺間將查島鴝鹟推上了一條近乎導致整個物種毀滅的道路。如此說來,這個偉大的成功故事也蘊含著警示,這對每個人都是重要的一課。現在,是反思一下我們人類挽救一個物種時的介入手段的時候了。
這種被叫作“查塔姆島黑知更鳥”的小鳥,事實上并不是一種知更鳥,它是一種“鴝鹟”。這種通體黑色的鴝鹟,外形酷似歐洲知更鳥。它是新西蘭以東800千米外的太平洋查塔姆群島上一種土生土長的鳥類。查塔姆群島位于咆哮西風帶(南緯40°海域,以頻繁的氣旋活動著稱),氣候寒冷,常年與狂風巨浪為伴。但這里也曾是當地眾多特有鳥類的家園。隨著人類的進入和定居,諸如老鼠、貓等其他外來掠食者們一起來到島上,本地物種開始遭受致命打擊,瀕臨滅絕。
整個島上查島鴝鹟的種群數量迅速衰減。到19世紀80年代時,查島鴝鹟已消失殆盡。1938年,人們在另外一個未被掠食者入侵的“小芒哲雷島”上發現了20~35只這種小鳥。當地漁民因此稱小芒哲雷島為“堡壘”。這是一座比海平面高200米的巖石島嶼,頂部是陡峭的懸崖,覆蓋有9萬平方米的灌木。這里“鳥口”數量本來就已經少得可憐,到20世紀70年代,由于島上森林棲息地的急劇惡化,這一數量還在進一步下降。直至1976年,當新西蘭野生動物署派遣唐·默頓去查看時,這種鳥僅剩下7只,其中僅存2只雌鳥。
默頓和他的小組搭乘著在巨浪中顛簸起伏的小船來到小芒哲雷島。他們爬上小島陡峭的懸崖,捕獲了這些僅存的查島鴝鹟。這些鳥兒被運送到小芒哲雷島附近的芒哲雷島——一座未被掠食者入侵的更大些的島嶼上。科學家認為,它們在那里的恢復條件會相對更好一些。
一開始,默頓他們只是觀察這些小鳥,希望它們的數量能夠自然回升。但是沒有成功。1979年,這一數字已經下降到只剩5只,查島鴝鹟成了世界上最稀有的鳥類。顯而易見,假如再不做任何努力的話,這個物種就只能“等死”了。

這時,“老藍”登場了。8歲的年齡對于一只小鳥來說確實有些老了,更何況它還從未繁育過后代。但是“老藍”出人意料地拋棄了它原來的伴侶,重新選擇了一只叫“老黃”的雄鳥,它們成為唯一一對成功繁育的伴侶。
查島鴝鹟通常一窩產兩枚蛋,假如后代沒能成功撫養長大的話,它通常會再下一窩。為了加速新生兒的誕生,默頓他們就在原有鳥蛋被孵了數天之后將蛋拿走,將其交給雌性的雀鴝鹟(查島鴝鹟的近親)繼續完成后續孵育工作。而被拿走了蛋的查島鴝鹟將再次生育。這樣,一只雌鳥在一個繁殖期就可下4枚蛋。這種將幼兒帶離父母身邊由其他家庭撫育的交叉撫養方式確實提高了種群增長的速度。
在憂心忡忡的第一年里,默頓他們認真地觀察著這些鳥兒的一舉一動——哪只與哪只交配,在哪里筑巢,每只小鳥在何時生了幾枚蛋。到了1990年,查島鴝鹟數量達到100只。默頓他們把一部分留在芒哲雷島上,另外一部分則移居到面積更大、有著更多的林木和灌木的東南島上,以便為小鳥筑巢提供更好的條件。接下來,他們采取了一種較少插手的方式,任由它們繁衍,不再干涉。截至1998年,鳥的數量已達到200只,查島鴝鹟被宣布為“已然拯救”,這個項目便結束了。
古怪的行為
這個故事雖然已經過去了較長時間,但它作為一個標志性事件,仍不斷地在電視紀錄片、書籍和不計其數的文章中出現。可是,盡管在1998年查島鴝鹟就被宣布已獲拯救,但這個物種的數量卻幾乎沒有再增加。到2013年普查的數字仍然是287。當然,適宜的棲息地太小是一個限制因素,但近親繁殖同樣可能是阻礙該物種復蘇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
這正是新西蘭坎特伯雷大學的馬薩羅和她的同事所要關注的地方。他們想知道這個依靠十分有限的基因庫被從滅絕邊緣拉回來的物種究竟發生了什么。查島鴝鹟是非常理想的調查對象,因為它通過了可能存在的最極端的種群瓶頸考驗——即現今所存在的所有小鳥全部是由當初那一對父母所產生的后代。這樣的近親繁殖到底會對它們造成什么樣的影響?為了尋找答案,馬薩羅從2007年開始來到東南島。
與默頓的小組不同,馬薩羅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去接近查島鴝鹟。她說:“小芒哲雷島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當初默頓他們是怎么爬上去的。”盡管如此,馬薩羅去東南島也不是什么輕松的差事。經過兩小時震耳欲聾的飛行之后,馬薩羅從新西蘭開出的老式螺旋槳飛機終于在主島查塔姆島一條細小的跑道上降落了。檢疫手續要耗費三天。為了保護野生生物,所有的東西都要清洗、消毒,以去除種子、土壤、小螞蟻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接著,所有的裝備都要被裝入塑料桶。他們登上一條捕龍蝦的小船,前往東南島。接近島嶼的最后階段真的非常艱難,因為沒有可以登岸的地方。到達時,船長將船迎向一個巖石平臺,馬薩羅一行得從船頭跳過去,同時還得帶上塑料桶。
島上“漫步”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海燕把地面挖得到處都是地洞巢穴,為避免靴子踩穿它們的“天花板”,踩爛鳥蛋或雛鳥,登島的訪客們必須穿一種叫作“海燕鞋”的膠板鞋子,有點類似“雪地鞋”。穿上這種鞋子走路看上去就像只鴨子,不過,鞋底的平板分散了人體重量,這樣就不會踩壞地洞了。因此,這些不便是值得的。馬薩羅說:“你只需步行數米進入灌木叢,然后查島鴝鹟就會自己出來看你了。”新西蘭有很多特有鳥類一直是在沒有天敵的環境中進化的,因此并不懼怕人類。馬薩羅打趣道:“找到鳥巢也異常簡單,你只需給一只雄鳥提供一條蠕蟲美餐,而假如它又有一個正等在巢邊的伴侶的話,它馬上就會帶著美餐飛回雌鳥身邊了。你只要跟著雄鳥就可以了。”
有跡象表明,近親繁殖已經付出代價。馬薩羅依托于澳大利亞查爾斯特大學,通過過去6年對東南島的探訪,發現一些小鳥喙部畸形,一些鳥幾乎全身都沒有羽毛,還有一些整窩整窩的雛鳥腿骨發育不良。不過從第一次探訪觀察至今,最令她感到挫敗的還是看到那些僅有一枚鳥蛋的鳥巢——蛋搖搖欲墜地躺在鳥巢邊緣。為什么一只小鳥要把蛋下在根本無法孵化的地方?

她向默頓咨詢當年關于此事的有關情況。默頓告訴她,他也曾多次觀察到這一古怪行為,他也為此困惑不已。他回憶道:在援救項目剛剛開始的最初幾年,每一枚鳥蛋都至關重要,所以他們會把巢邊緣的蛋推回巢中的位置,以便保證它們都被孵化。這些蛋產出了健康的雛鳥。當干涉行為終止時,該小組仍繼續監控每一個鳥巢,細心地記錄著哪只小鳥下了多少枚蛋,以及每一枚蛋被下在巢穴邊緣的情況。默頓保存有10年的記錄可供后來的研究人員參考。
即便是匆匆一瞥也能發人深思。馬薩羅通過默頓的記錄看到,在1984年以前幾乎沒有這種“邊緣蛋”產生,那時有5只雌查島鴝鹟,只有1只下過1枚“邊緣蛋”。但在那之后,這種習性開始真正繁盛起來了。6年內,超過半數的雌鳥產下“邊緣蛋”,平均每窩1枚。這預示著該古怪行為擁有遺傳學基礎。當年研究小組人為把鳥蛋推回巢內的舉動有可能妨礙了自然選擇,導致這種明顯有害或至少是不良的行為在種群內迅速自由地蔓延。“人為干涉”或許使那些不那么適宜生存的個體成為“漏網之魚”得以生存。當干涉終止,自然選擇就會恢復如初,這解釋了馬薩羅初登東南島時所看到的那種極不正常的“邊緣蛋”現象背后的原因。
幾近致命的錯誤
馬薩羅聯手遺傳學家以及數學家組建研究團隊,共同尋找證據來支持她的懷疑。當他們看到譜系表時他們馬上聯想到這一特點是通過遺傳獲得的。但是它又來源于何處?這會是一次單一基因突變的結果嗎?假如是的話,這種突變體是否是一種顯性基因版本,即個體只需獲得單方基因便可表達出此種行為?抑或它是隱性的,即必須從雙親處獲得此種基因的兩個副本組合,鳥兒才可顯現出這種不良的下偏蛋的習性?研究人員利用默頓的詳細記錄,以及展示了每只小鳥與其他鳥兒親緣關系的家譜樹狀圖,建立了所有可能的模型,以探尋哪一種模型與實際數據吻合度最高。結論十分明確:問題出自“老黃”——那只雄鳥,它攜帶了一個有關產蛋的異常基因副本,且該基因為顯性。
目前,只有9%的雌鳥會產下這種“邊緣蛋”了。如此致命的特質迅速衰減,這當然是大家所喜聞樂見的,一旦生態保護者“推蛋回巢”的行為終止,這一數字也就下降了。一種旨在幫助的干涉行為仍然可能輕易導致災難。1990年時,曾有超過半數的雌鳥產下“邊緣蛋”,這一表象只是成為普遍特征的小小一步。一旦每只雌鳥都攜帶一半產“邊緣蛋”的基因副本時,它們將永遠無法在缺乏人類幫助的情況下擺脫這個基因,種群也將無法生存下去。馬薩羅這樣分析道:“只是出于純粹的巧合,干涉行為恰好停在了適當的時間點上,查島鴝鹟才得以逃過此劫。只不過這次脫險真可算是九死一生了。”
這個起起落落的“邊緣蛋”故事為人們上了十分有益的一課,即在向極度瀕危物種伸出援手時,潛在的隱患有可能正伴隨其中。在狹小的基因庫中,一個適應不良的單一突變卻可能造成不成比例的巨大影響。馬薩羅指出:“假如你面對一個極度縮減的種群,而你卻不得不分秒必爭地增大其數量時,你必須時刻警醒,某些改變一旦造成,就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