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女馬鍋頭

文·圖 / 彭愫英

最后的女馬鍋頭

文·圖 / 彭愫英

2014年，獨龍江公路隧道全線通車，結束了獨龍族群眾每到大雪封山就被困在山里、無法與外界聯系的歷史。看著歡欣雀躍的獨龍族群眾，我卻想起了獨龍江邊的馬幫路，想起了女馬鍋頭嘎達娜。

嘎達娜是藏族人，出生在云南省貢山縣獨龍江鄉迪麻洛村委會白漢洛村，她已趕馬近30年，是全國唯一的“女馬鍋頭”。在嘎達娜的家鄉，一個僅有約五千人的少數民族——獨龍族，生活在大山深處，道路不通，物資貧乏。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國家為了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最多時運力達到500多匹騾馬，“性質”為國營的“國家馬幫”，每年運送600噸左右的糧食和其他生產、生活物資進入獨龍江流域。

58歲的嘎達娜

“養女莫嫁趕馬人，處處留下冷火塘。”怒江民歌道出了趕馬人的艱辛。趕馬歷來是男人的事。嘎達娜家原先也是丈夫當馬鍋頭，她在家帶孩子、照顧老人、操持家務、干農活。嘎達娜26歲那年，大雪封山，她的丈夫半年多都沒有消息，等雪融化開后，“壞消息”也隨著河水傳來，嘎達娜趕到那個山里的小村子，“傳言”被證實了，丈夫已經住在那里，娶起新婦。拿來離婚證書，財產分一半、孩子分一半。嘎達娜說，財產你隨便，孩子一個也不給。把3個兒子1個女兒留在身邊后，嘎達納帶著14歲的大兒子加入到趕馬人的行列，趕著馬幫撐起了全家的生活。

加入馬幫后，嘎達娜跑得很好，近100公里的路程，要翻4座大山。男人們一年跑14趟，她跑15趟，除公家配給她的4匹馬外，她還攢錢買馬，將自己的馬隊增加到了7匹。然而，獨龍江沿岸天氣變幻莫測，暴雨、冰雹、大雪、泥石流等自然災害防不勝防。在翻越高黎貢山的路上，南磨王山埡口是一道關卡，再有經驗的趕馬人，也說不清楚何時會遇上暴風雪。山下一片秋色絢爛時，高黎貢山上已經是白雪皚皚，不期而遇的大雪最是危險。

有一次，嘎達娜母子的馬幫馱著百貨，從貢山縣城向獨龍江走。百貨重量輕，體積大，6匹馬馱著12匹馬的馱子。走在馬幫路上，人看不到馬頭，只看到貨物在移動。在翻越高黎貢山時，天已經黑了，雪厚厚地鋪在地上，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電筒在雪山上不起作用，兒子嚇得哭了起來。嘎達娜趕著馬，大聲鼓勵孩子要堅持住，要走下去。人和馬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休想從雪山上活著出去。從東哨房下山一公里左右，路邊有一個大石頭，石頭下有個石洞，雪花落不到洞子里。有一個外地人從獨龍江過來，想翻越高黎貢山到貢山縣城，遇到大雪，走得精疲力竭的他在洞子里躲雪。雙手凍僵了的嘎達娜拿不了砍刀，無力砍柴為陌生人生一堆火。她費勁地從馬馱子里抽出自織的一床藏式羊毛毯，蓋在陌生人身上，羊毛毯外面還蓋了一層塑料布。她給了陌生人幾包餅干，看到陌生人旁邊放著一瓶礦泉水，叮囑他不要喝冷水。安置妥當，她帶著孩子和馬，挪著僵硬的腳步，機械地往山下走去。她無力給陌生人更多的救助，再不下山，她自己和孩子也支撐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這漫天大雪，她心里只有一個信念，走下去，我的孩子必須活著，我們不能死在雪山上。凌晨4點，嘎達娜趕著馬幫到達一個叫依比底的高山湖旁，雪小了，他們終于走出了雪山。第二天到獨龍江交完貨后，因為怕大雪封山，嘎達娜又趕著馬隊原路返回了。她特意去看大石頭下躲雪的陌生人，她掀開毛毯探陌生人的鼻息，已沒氣了。大雪夜里無力救助陌生人，讓嘎達娜心里異常難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無聲流淚。

馬幫路磨煉了嘎達娜的毅力，她身上沒有“嬌弱“二字，只有男人一樣潑辣的性格。有一回，嘎達娜與一隊馬幫相遇，互相避讓不及。嘎達娜的馬幫中有一匹馬差點被擠下懸崖，她趕緊抓住馬尾巴，死死地把馬往后拖。她對罵聲不止的對方說：“阿哥，你的馬掉下去有國家賠償，我的是自己的馬沒賠償，你別罵我了。”兩幫馬過去了，嘎達娜向對方道歉解釋，對方卻拔出藏刀說要捅她。嘎達娜氣壞了，她罵道：“你一個男的欺負我一個女的，算什么好漢，我才不怕。”她詛咒道：“不出一公里，你的馬死。”巧合極了，對方馬幫走出不到一公里，有一匹馬掉下了山崖。嘎達娜的詛咒無形中應驗了，讓對方驚懼不已，說嘎達娜會巫術。此后這人在趕馬幫的路上遇到嘎達娜，每次都客氣至極，主動讓道。回憶往事，嘎達娜笑了起來，講到兩隊馬幫撞在一起的這段插曲，嘎達娜一臉無辜地說：“我哪里曉得啥巫術啊？當時在氣頭上隨口亂罵，想不到他的馬匹真出事了，天曉得怎么會這樣。”

1999年獨龍江公路開通后，馬幫解散了，嘎達娜靠打短工、挖蟲草、當導游維持生計。每年五月到七月初，是采蟲草的日子。嘎達娜會拉上同伴到嘎拉博采蟲草，她說那里的蟲草大，而且蟲草要在化雪的日子才能采到，如果雪化盡了，蟲草就變成草了。去年她在雪山上采了130對蟲草，以每對58元的價格賣了，賺了7500多元，交了房租后還剩5000多元。因為聽人說，如果銀行里個人存款超過1000元，就不能享受低保，嘎達娜把錢放在家里，結果被小偷偷走了。在雪山上辛苦兩個多月的成果就這樣打了水漂，讓嘎達娜欲哭無淚。七、八月份的白漢洛村牧場風光秀美，原始森林圍護的青青草場，開著不知名的各色野花。獨龍江公路開通后，嘎達娜就當起了導游，在七、八月間帶游人到牧場觀光。嘎達娜開心地說：“原來我家木頭房只有1間，火塘只有1個，現在我家有6間木頭房了。”這個堅強的女人對待生活總是樂觀向上。58歲的嘎達娜沒有褪盡高原紅的臉上雖然烙滿滄桑，她的眼神卻依然清澈明亮，歲月讓她學會平靜地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只是想起過去趕馬幫的日子，她還是會懷念不已。

2005年，嘎達娜終于遇到了一個重新趕起馬幫的機會。她接到了一生中路程最遠的一個活兒——趕著馬幫把茶葉運到首都北京，義賣后為希望工程募款，全程4100多公里，一路山高路險谷深，天氣異常多變，困難超乎常人的想象。嘎達娜是這支馬幫里唯一的女人，出發以后，她一直處于亢奮狀態，大家始終能聽到她歡快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這支由120匹馬、43個人組成的馬幫是5月 1日從云南寧洱縣城出發的，他們要經過大約5個月，步行跨越云南、四川、陜西、山西、河北等省，到達北京。而此前有歷史記載的，云南馬幫最后一次馱茶進京是在1839年，所以嘎達娜和她的同伴們將是166年中唯一一批從云南運茶到北京的馬幫。10 月14日，一路艱辛馬幫終于到達目的地。沿途義賣茶葉募集資金400余萬元，用于在沿途所經過的省及馬幫成員的家鄉，建立希望小學。

貢山縣城的城區建設日新月異，當年熱鬧的馬店早就沒了蹤影。然而，像嘎達娜這樣的人和事卻總是提醒著我們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傳奇故事，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

（責任編輯劉瑜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