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隋建國:我比較成熟的想法是前兩年形成的。我跟學生說,這個世界閉上眼睛已經全都是雕塑。什么意思呢?只要是能觸摸到的物質,都可以當成雕塑來對待。就像墻上這張畫,睜著眼睛看的時候,畫面是線條和色彩,一閉上眼睛就只剩下畫框、畫布和表面的顏料了。所以你就想想,閉上眼,這個世界空中和地上全部是雕塑,表面的、符號之類的東西都沒有了,但實體的東西都還在。
三聯生活周刊:從作品來看,感覺2006年對你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一個界點。在那之前的作品,包括你特別有名的“中山裝”,跟時代、跟藝術潮流的呼應關系都特別緊密,但在2006年以后,你的作品好像突然就自我敘述了,符號之類的東西隱匿了。
隋建國:2006年的時候我開始想,其實任何一個藝術家都應該是自我完成的,他用不著去為國家為社會完成什么。我學過一段時間國畫,最早的理想是發生在80年代,我覺得理解了老傳統之后,我應該去創造中國的現代雕塑。等到2006年回頭看,它絕對是一個偽命題。如果每個人都能完成自己,這個時代自然就出來了。或者換個說法,有這么一個人,他可以代表這個時代,但前提是他一定要先自我完成。

隋建國和他的作品《時間的形狀》
隋建國:那個特別像是命題創作。但在當時,我真的很想要找到一種當代觀念去運用寫實手法。在雕塑這個概念上我其實是不太主張拷貝一個形象的。我始終覺得雕塑是實體的,就在我們自己現在這個時間和空間里面,當然主要是空間里面,跟肉體存在是相關的,并且你也可以感覺到,這就是雕塑的實在性。但像《時間的形狀》和《偏離17.5度》這種作品,會從時間上也跟你在一起,在時間上也真實。一般的雕塑,沒完成時它就還不是作品,如果完成了,它就是一具“尸體”,因為沒有了時間性。
隋建國:對,在我這兒它沒有完成。就像正在展出的新作《引力場》,我用了三周在現場制作它,這是一個時間坐標,然后展覽將持續一個半月,然后再拆掉,這“一個半月”是作品的另一個時間坐標。但是這兩個時間其實都是鎖閉的。而像《時間的形狀》這樣的作品,目前它仍然是開放的,它一直在變化。
隋建國:對,我讓它盡量開放。在石膏之外,我用的是顏料。畫畫的顏料覆蓋度太差,我找到了一種染織顏料,黑色的,弄到手上很難洗干凈,會滲到汗毛孔里。
我把這種顏料和石膏攪拌,讓石膏變成了黑色。
隋建國:其實和時間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是和《時間的形狀》這個作品有關系。《時間的形狀》是個球體,它在這一兩年表面開始變化,原來特別光滑,現在起皺了。我就在想,為什么它會起皺呢?后來我發現可能是因為球體面積大了之后,它的弧度減弱了,掛住顏料就比較困難,顏料干的時候會收縮,加上地球本身的引力,導致本來應該是光滑的弧面出現起伏,時間越長皺褶越多。我因此注意到材料和引力之間其實有些特別偶然的關系,所以我開始試試石膏。石膏有黏稠度,還有凝固的時間,聚氨酯也有這種凝固的時間,還會膨脹。另外,我自從做了《盲人肖像》之后,就覺得在捏泥的過程中,偶然性是一種特別重要的東西,各種技術其實都只是為了控制偶然性。當你閉上眼睛,手在泥團上動作,你其實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捏一下是偶然,捏一萬下也是偶然,這個偶然就能成為一個作品的理由,我覺得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我就抓住這個東西去試驗,前前后后大概試驗兩年多了。
隋建國:對,偶然的發現。聚氨酯就是咱們做門窗密封的泡沫,用壓力裝在罐子里。我在做新工作室的時候,工人封窗封得不好,我就自己去買了很多回來再打一遍,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這材料挺有意思的。目前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可以接著往下做。聚氨酯有很多不同的種類:發泡很大的、發泡中等的、發泡小的,還有不發泡的,感覺就跟皮革一樣。這次展覽里面有幾張平面紙上作品,我就用了不發泡的聚氨酯,凝固時間大概在40秒左右,也是不好控制的東西,拿個碗或者舀子和好了,趕快澆。
隋建國:柱子是(放下來)躺著澆的,里面有一根木頭。外面后來還加澆了一層發泡小的聚氨酯,用來增加一些細節的東西。大的是靠形狀,小的是靠細節,這就好像《時間的形狀》那個球體表面的褶皺。我現在發現《時間的形狀》確實成了一個核心,也是因為《時間的形狀》我后來才閉著眼去做《盲人肖像》。很多東西是“看”不見的。比如說我今天和昨天都見到你,你變了嗎?我看不出來,其實你肯定變了,過兩年我會說,“哎,兩年不見你變成這樣了”,但每天是看不見變化的。它拒絕視覺,很多事情都是拒絕視覺的。
隋建國:減少視覺,減少控制,因為視覺太靈敏,人的行為很大一部分是被視覺引領和控制了。
隋建國:如果按照老莊的精神來看,我認為是沒有區別的,最好是沒區別。我閉著眼睛捏泥,感覺就很像是上帝在工作,每塊泥都是不同的存在,這是讓我非常著迷的事情。而且閉上眼之后,這個手就已經不是我的手了,因為我的手本來是一定要聽我指揮的,而且我受過這么多年訓練,就是為了讓它可以按照我的指令來工作。可是閉上眼,你控制不住它了,它只能這樣動。這不就是自然在產生自然嗎?這不就是造化嗎?很多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但我想證明這個東西。
隋建國:當你模仿一樣東西的時候,材料就是一個載體。但像我現在這樣,以這樣的方式來做一個雕塑的時候,材料是主體,材料是它自己。
隋建國:我捏一下的理由可能就在這兒。物派認為,現代主義意味著人工制造,那么我就直接拿自然給你看。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其實也是被西方規定了。西方人說東方是自然的,于是他們就拿自然的東西呈現出來,正合其意。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特別喜歡物派,他說那是東方的創造。但我說:“你看你們日本的物派是建立在禪宗基礎之上,禪宗在日本特別有儀式化,但你知道禪宗在中國是什么嗎?在中國最后吃喝拉撒全是禪,哪有什么儀式?有儀式就是假的嘛。”我說如果讓我做一個跟禪有關的藝術,哪怕做一個寫實的東西,它也一定跟禪有關,因為禪的意思就是不立文字不受任何邏輯限制。他不是很服氣。
讓中國人去做物派那樣的作品,那種“我根本不管就拿一個東西給你看”的理性,其實很難做到。我以為生命必須潛入到作品里面去,而且這個生命應該是肉體的——意識的生命很容易被修改,但肉體這個東西你反而很難修改它,它本身是個真實的存在。這就是為什么我現在想用身體的藝術重新開始的原因。
(實習生胡瀟方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