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俄國革命后的第三年,亞歷山大·科熱夫尼科夫(Aleksandr Ko?evnikov)從莫斯科逃了出來,轉往德國攻讀博士學位。1937年,他把姓氏改成了法國化的“科耶夫”(Kojève),并在巴黎高等研究應用學院(EPHE)開設了以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為主題的講座。從那時起至今,科耶夫一直是以哲學家的身份聞名于世的:他不僅系統闡釋了對戰后歐洲思想界影響深遠的主奴辯證法學說,而且第一次揭示了“歷史終結”的前景以及隨之而來的“普遍均質世界”狀態。日后他的徒孫弗朗西斯·福山正是以此為基礎,撰成了《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
然而科耶夫同時還是一位有建樹的國務家。1946年他就任法國經濟部對外貿易司高級顧問,全程參與了包括創建歐洲經濟合作組織(OEEC)、實施“馬歇爾計劃”以及締結關貿總協定(GATT)在內的一系列談判,直至1968年在出席歐洲共同市場會議時突然去世。但科耶夫影響最深遠的政治遺產,還要屬他在踏上仕途的前夜,向戴高樂呈遞的長篇備忘錄《法國國是綱要》。這份備忘錄系統提出了關于歐洲一體化的設想,最終演化為今日的歐盟。
但現實中的歐盟與科耶夫當初的規劃具有顯著的不同。《法國國是綱要》設想的歐洲共同體是以地中海沿岸的拉丁國家為中心的,包括德國在內的中東歐僅是“拉丁帝國”的礦場和附庸,在政治和經濟上都缺乏影響力。但“冷戰”的迫切形勢以及德國在人口和工農業生產方面的優勢改變了這一切,以柏林為中心的“條頓歐洲”和法國統領的“拉丁歐洲”形成了并駕齊驅的局面。在“后冷戰”時代,歐盟的東擴更進一步放大了德國的經濟和影響力優勢,“拉丁歐洲”反過來變成了配角。至于希臘債務危機的爆發,不過是這種權勢中心轉移的一系列寫照之一。
盡管今日的歐盟主要被視為一種經濟存在,但對1945年時的科耶夫而言,一體化首先是出于政治需要。由于技術環境尤其是經濟規模的變化,單一民族國家意圖以一己之力保全政治獨立性或者實現外部目標已經成為不可能之事,正如希特勒不可能建成由德意志人單獨主宰的“更大的德意志帝國”。但在民族國家徹底消亡或者說“歷史終結”的時間點到來前,存在一個中間階段。在此階段,單一民族國家已經“不夠大”,只有那些由若干加盟國組成的“帝國”才有可能在國際競技場上生存下來。
在科耶夫看來,到1945年為止,蘇聯和美國已經分別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國”,那就是蘇聯—東歐陣營和英美聯盟。在此情形下,法國若不想淪為任何一方的附庸,也需要建立一個基于自身政治―軍事能力、經濟規模和文化傳統的帝國,那就是以地中海為中心的“拉丁帝國”。它以法國為領袖,包含了西班牙、意大利這兩個拉丁伙伴以及地中海對岸的法屬西北非殖民地,擁有統一的武裝、一體化的經濟、相近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即使它在規模上尚不足以和美蘇兩個帝國相抗衡,至少也可以保持中立,不至于仰人鼻息。
當然,就像凱恩斯在1919年巴黎和會上預見到了德國復蘇的必然性一樣,科耶夫也把德國問題視為法國的肘腋之患。他的方案是把德國變成一個完全經濟性的存在,變成拉丁帝國的附屬品:德國除去在本土開采的鐵礦外,禁止買賣任何鐵礦石,也不許煉鋼;德國每年向法國出口煤炭以換取基本建設所需的成品鋼材,煤鋼交換須按照固定的比例,除償付德國對法國的“二戰”賠款外,還要保證德國不具備軍事再武裝的能力。這就是后來歐洲煤鋼聯營(ECSC)的雛形。同樣出于安全考慮,德國也不許大批量生產硫酸,工業生產所需的化學制成品和農業部門需要的化肥同樣要以煤炭自法國交換。這樣一來,德國實際上就淪為了拉丁帝國的煤礦。而一個在軍事和經濟上都“適度”強大的拉丁帝國將打消英美兩國重新武裝德國,或使德國經濟重新繁榮的必要性——按照科耶夫的理論,這意味著德國無法成為英美帝國的一部分,而它又不可能超然世外,只有向法國臣服妥協。
作為新帝國構想最重要的支柱,科耶夫花了相當多的筆墨來描述他所謂的“拉丁民族共有精神”——天主教思想傳統以及精致、超脫的生活方式。所謂“天主教傳統”當然是形式大過實質的,科耶夫希望汲取的是其中區別于英美新教資本主義精神的那些部分,那些更加傾向于“美和悠閑”的部分。它們不僅構成拉丁帝國的精神內核,甚至也是“歷史終結”之后的普遍均質世界——消弭了國家和信仰界限——公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亞里士多德筆下閑暇者的沉思生活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勞動的人性化在這里得到了統一,遠比日后福山筆下的“末人”來得可愛可親。也只有基于這種理念建立的分配方式,才有可能在帝國內部的市場正義和跨民族的身份平等之間形成平衡,避免它滑向積弊重重的英美自由資本主義或均平野蠻的蘇聯國家主義中的任何一種歧途。

7月12日,新上任的希臘財長察卡洛托斯(右)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中)在布魯塞爾出席歐元區財長會議
《法國國是綱要》并未專門論及希臘的前途,不過從它鄰接巴爾干、靠近黑海的地理位置看,“拉丁帝國”會需要希臘充當抵御“鐵幕”的前哨。美國在1947年決定介入希臘,同樣是基于這種考量。而希臘無論從歷史傳統還是生活方式上都極為親近環地中海各國,故其幾乎必然成為拉丁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說今日的歐洲聯盟與科耶夫的“拉丁帝國”構想有何差別的話,那么“法德雙核”便是最突出的一項。在拉丁帝國的藍圖中,法國是主人,意大利、西班牙乃至西北非各國是伙伴,而德國只是個無靈魂的煤礦。從某種意義上說,德國也的確是無靈魂的——“二戰”后的新德國是秩序自由主義的產物,任何一種帶有顯著民族主義色彩或者特殊地域感情的符號在這里都被禁止了,剩下的只有哈貝馬斯所說的“馬克民族主義”。德國馬克這種穩健貨幣作為秩序自由主義者的武器,在將近半個世紀里扮演了勃蘭登堡門駟馬車的角色,以至于當2002年馬克完全退出市場時,許多德國人都痛心不已。但柏林很快找到了新的契機,坐穩了歐盟核心的角色。
誠如布熱津斯基所言:“法國尋求歐洲的轉世再生,德國則希望借助歐洲來獲得救贖。”這種救贖在“二戰”結束之際意味著積極參與重建、并承擔相應的安全和經濟義務,以便恢復德國在道德和政治上的信譽。而“馬歇爾計劃”的啟動以及聯邦德國的建立,在引入美國政治和財政資源引導德國復興的同時,極大地挫敗了法國的“拉丁帝國”之夢——由于法國本身也必須依賴美國的資本才能完成重建,它最終未能將西德變為自己的附庸,而只能聽憑美國支持德國的經濟復興和再武裝。盡管巴黎隨后借助煤鋼聯營和一系列制度安排,將德國的經濟和政治前途與法國緊緊捆綁到了一起,但它對德國的限制作用顯然相當有限——德國的人口規模、經濟基礎和軍工底蘊使得它遠不必依賴拉丁國家的保護和支持;相反,卻比環地中海各國有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盡管“鐵幕”的存在使歐洲暫時被割裂成了兩大陣營,但勞動力、耕地和工礦資源的分布并不會因此就發生更改。地理政治學之父麥金德在1919年就已斷言:“誰統治了東歐,誰便能支配心臟地帶;誰統治了心臟地帶,誰便能支配世界島;誰統治了世界島,誰便能支配整個世界。”而“心臟地帶”(Heartland)最核心的部分,恰恰就是與德國毗鄰的東歐和北歐領土。在“冷戰”時代,“鐵幕”的阻擋使德國輸出資本和影響力的路徑受到了制約,但蘇東劇變改變了這一切,德國現在重新和它歷史上曾經征服過的東歐結成了一體,只是換了一種更柔性的方式。
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伴隨著歐盟的東擴,“法德雙核”在歐盟內部的相對位置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對巴黎而言,“拉丁帝國”也好,舊的歐洲共同體也罷,都是以大歐洲東西部的分裂作為前提的;法國在軍事和經濟上的相對優勢是其獲得共同體領導權的保證,“我們的海”(地中海)則是其戰略后院。但在一個更大的、統一的歐洲市場中,這些資源變得不夠了。擁有8200萬人口的德國原本在勞動力數量上就超過僅有6600萬人的法國,當這個中歐領導者以“心臟地帶”贊助者和組織者的身份出現,接收并復興了蘇東集團最優質的“資產”捷克、波蘭以及波羅的海三國之后,德國在歐盟內部的話語權自然獲得了顯著上升。默克爾甚至不排斥發展與俄羅斯的經濟一體化——后者也是“心臟地帶”的原初組成部分——以締造一個更大、更統一的歐洲市場。
相比之下,“重歸”拉丁歐洲的卻是“鐵幕”以東最棘手的負資產巴爾干半島。這里所能提供的僅有民族沖突、難民潮和犯罪,而與一切發展共同經濟體所需的因素都不相干。在蘇東劇變后的前10年,巴爾干有2/3的時間在進行大規模戰爭,不可能為環地中海經濟帶提供任何正面助益:條頓歐洲的黃金20年,恰恰也是拉丁歐洲失落的20年。而今日所謂“歐豬五國”(PIIGS)中竟有四國(葡萄牙、意大利、希臘、西班牙)分布在地中海周邊,足以驗證自“冷戰”結束以來,拉丁歐洲與“心臟地帶”的此消彼長。
今日的歐盟在債務和貨幣問題上的分歧,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正是拉丁歐洲與“心臟地帶”、“拉丁民族共有精神”與秩序自由主義乃至法德兩國之間的根本分歧。我們當然會記起,科耶夫早在1945年就認定“拉丁帝國的根本利益所在,乃是確保非洲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的真正暢通……保持自己在地中海的排他性地位”。在1956年的一次演講中,他把這種“排他性地位”進一步發展成為地中海經濟統一體的構想,或者叫“給予型殖民主義”。在科氏看來,“貧窮的顧客往往是壞顧客”,發達國家應當也必須將國民收入的一部分投資于欠發達國家,以促成整體工業水平的提升和收入均衡;這種投資應當以地中海地區為中心,以保證法國的領導權。
不僅如此,科耶夫版本或者說法國版本的歐盟在外交路線上堅持的重點,還包括以和緩的方式解決伊斯蘭世界的問題。科耶夫認定:“自從十字軍東征以來,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教和拉丁世界的天主教就已經在若干綜合性的觀點上,通過彼此間的對立而統一了起來。”未來的拉丁帝國將以經濟上的地中海沿岸一體化和觀念上的共通性召喚伊斯蘭世界,使他們在達成現代民主訴求的同時,不至于被“美國化”。而觀念上的共通性將以移民和勞工政策的寬松化作為體現,最終使西北非與環地中海國家徹底均質化,實現局部的“歷史終結”。

在法國關于歐盟的最初設想中,德國的行動空間受到嚴重限制,僅扮演礦場的角色。圖為1936年,礦工們在德國哈爾茨山區的一處礦井下勞作
換言之,法國意圖以“南下”實現拉丁歐洲的再起飛,吸收地中海南岸的人力和資源,將北非和中東與南歐聯成一體。但巴黎完全承擔不了完成這一轉型所需的經濟、政治和外交成本:北非和中東的政治動蕩已經成為全球性問題,伊斯蘭移民的涌入則不僅造成了復雜的社會問題和族群對立,對拉丁歐洲經濟增長的直接貢獻也相當有限。更重要的是,“法德雙核”中的另一核絕不會容忍如此天馬行空的計劃——在本質上,統一后的德國與1949年時分裂的西德并無太大差異,依然是一個與政治理想主義絕緣的“去民族化”國家。在習慣并樂見歐洲由美國和北約提供安全保障之余,德國把歐盟東擴以及內部秩序的重組更多理解為鞏固并擴大本國的經濟優勢,而不是帝國式的向外出擊。即使真的要建立一個“更大的歐洲”,德國所傾向的也是繼續東進,而非從地中海南下。
歐洲聯盟內部的兩個大國、兩種思想、兩套方案,如同雅努斯的兩張臉,各自望向不同的一側。而在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大中東動蕩又難于收梢的背景下,法國已甚少重提“拉丁帝國”之夢,轉而和德國保持大方向上的一致,以維護歐元區的整體穩定。這種變化直接導致了環地中海各國陷入困境——當歐盟以南進作為主要發展方向時,它們將成為統合北非和中東的前哨、經濟一體化的直接受益者;但當共同體的中心持續向北方和東方轉移時,它們便只有靜悄悄地萎縮,迎接黃昏。
在地中海北岸的“歐豬四國”中,希臘原本占據了最有利的地理位置——它有多條海岸線鄰接地中海,距布魯塞爾的里程和距莫斯科的里程幾乎相等,在政治傳統和文化上位于東西方之間,還有整整1100萬人口。但在南進政策裹足不前、“拉丁帝國”壯志難酬的背景下,地理優勢本身并不能帶來經濟狀況的改善。
7月12日,新上任的希臘財長察卡洛托斯(右)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中)在布魯塞爾出席歐元區財長會議
法國哲學家科耶夫
在法國關于歐盟的最初設想中,德國的行動空間受到嚴重限制,僅扮演礦場的角色。圖為1936年,礦工們在德國哈爾茨山區的一處礦井下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