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7月6日,希臘財長瓦魯法克斯穿著格子襯衫,騎上不羈的摩托車,載著妻子離開了希臘財政部——他用這種方式宣布自己不干了。
7月5日的公投前,瓦魯法克斯曾表示,如果希臘接受“三駕馬車”提出的協議草案,他就會宣布辭職。希臘人用行動支持了自己的財政部長,61.3%的反對票令國際債權人大跌眼鏡。但瓦魯法克斯依然一騎絕塵而去。今年1月,激進左翼聯盟在大選中上臺,在雅典大學教授經濟學理論的瓦魯法克斯被總理齊普拉斯招至麾下。希臘人對他寄予厚望。但很顯然,這位博弈論專家已經對危機中的各方博弈失去了信心。
自新政府就職之初,總理齊普拉斯和財政部長瓦魯法克斯就在歐洲各國進行游說。他們拿出了一份包括增加政府投資、逐漸恢復工資和養老金等措施在內的施政綱領,希望“三駕馬車”——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組成的國際債權人能夠減免希臘的部分債務,或是將償還債務與GDP增長相掛鉤,以減少債務負擔,為新經濟政策的實施提供資金。
然而,希臘人面對的現實非常骨感。2月24日前,希臘現金儲備就將枯竭,原有的國際救助協議將在2月28日到期。在3月底前,希臘將需要支付總計約100億歐元債務。為解燃眉之急,2月20日,齊普拉斯政府匆忙與歐元區各國達成一項協定,歐元區財長們同意將原有救助協議延長4個月至今年6月底。在此期間,希臘應向債權人提交改革措施清單,該清單獲得債權人同意后,希臘可獲得剩余的72億歐元救助貸款。
但在接下來的4個月時間里,齊普拉斯政府的改革方案一直無法得到“三駕馬車”的認可。雙方爭執的焦點是增值稅和養老金問題。國際債權人希望希臘全面推行23%的增值稅,這將波及希臘除食品、藥物和旅店外的其他所有產品和服務。希臘政府則希望在調整對低收入民眾影響較大的增值稅時,實行浮動稅率制度,即對藥品、書籍和影院征收6%的增值稅,對報紙、食品、能源、水、酒店、飯店征收11%的增值稅,對其他產品和服務則征收23%的增值稅。此外,希臘人尤其擔心增稅將打擊支柱產業旅游業。有希臘政府高官向媒體透露,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談判中要求希臘政府減少對最貧窮退休金領取者的支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匿名官員則否認了這種說法,聲明該組織的要求基于希臘政府養老金支出已超出自身負擔能力,需要整體減負。
6月25日,在對希臘救助協議即將到期的情況下,“三駕馬車”發出了最后通牒——它們提出一份協議草案,同意向希臘提供155億歐元的第三輪貸款,但明確要求希臘削減養老金支出,提高退休年齡,上調增值稅稅率,以便在2016年實現相當于其國內生產總值1%的增收。
齊普拉斯被逼到了墻角。在2月初發表演說時,新總理曾躊躇滿志地向選民宣布:“希臘不會再聽從任何指揮,不再是那個每天聽人說教并回家做功課的可憐蟲了。希臘有自己的聲音。”那個時候,新政府民意支持率一度高達84%。過去4個月,齊普拉斯每進行一次談判,都在消磨希臘人的耐心。5月中旬,只有35%的民眾還支持政府繼續談下去。
2014年,在經歷了6年的衰退之后,希臘經濟終于在2014年實現經濟增長0.8%,基本財政盈余可以達到GDP的2.7%。好轉的形勢甚至讓希臘政府可以在2014年4月首次重返融資市場發行長期國債,但在2015年第一季度,GDP環比下降0.2%,工業生產微弱增長0.2%,私人消費零增長,投資下降0.7%,希臘經濟重新邁入衰退周期。

7月2日,領取養老金的老人們在雅典的希臘國家銀行分部門前排起長隊
在與“三駕馬車”的周旋中,齊普拉斯政府的財政幾乎干涸。中央政府要求希臘駐外國使館和領事館、全國市政當局將所有結余資金返回中央。醫院和學校都有嚴格規定,不允許雇用更多的醫生和老師。國家安全部門的官員抱怨,空中、海上的安全保衛活動都已經降到最低限度。希臘銀行幾個月內已經流失了數十億歐元。就在投票前一周,為防止金融崩潰,希臘公民每天的提現被限制在60歐元,或者67美元,雅典的ATM機前排起了長龍。簡而言之,齊普拉斯政府無錢可還。
走投無路的齊普拉斯政府將燙手山芋扔給選民:希臘是否應當接受國際債權人的協議草案?換句話說,公投的核心問題是:在財政緊縮政策這條路上,希臘應該繼續走下去嗎?
2010年,歐盟委員會、歐洲中央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決定向希臘提供兩輪共2400億歐元的救助貸款。貸款的綁定條件是一張“藥方”:希臘必須采取財政緊縮政策。從2010到2014年,政府共削減財政支出650億歐元,相當于2012年國內生產總值的31.9%。
以德國為代表,歐元區的主流判斷是,主權債務危機是希臘不負責任的社會政策造成的。這些社會政策包括公共部門人員退休過早、雇傭過剩,政治家為獲得選票擴張國家本無法負擔的社會項目。基于這種判斷,希臘擺脫困境的方法當然是緊縮財政。
同樣基于這種判斷,希臘危機從一開始就進入了道德評判和對抗。2010年2月,德國周刊《焦點》把米洛的維納斯放在封面上,大標題是“歐洲大家庭的騙子”。文章抨擊希臘人懶惰、欺騙、坐享其成,引爆了雅典的一場街頭抗議。勤勉的德國人對抗揮霍無度的希臘人。這種對抗性的描述成了整個希臘危機的基調。
在德語中,“債務”(Schulden)恰好是“罪行”(Schuld)的復數形式。財政緊縮固然苦痛,但也是希臘“贖罪”所必須忍受的——希臘人不能指望歐洲人總為它買單。正因為如此,7月5日,當希臘人拒絕財政緊縮時,歐洲憤怒了。德國副總理、中左翼社會民主黨領導人加布里埃爾認為,希臘完全是在“訛詐”。
“現在我們眼前所呈現的不是理性的經濟討論,而是純粹的爭執不休。”美國哈佛大學國際經濟政治學教授丹尼·羅德里克指出。歐元區其他國家的人民對希臘鮮有同情之心,是因為“他們不像希臘人,他們只需要抓住一個情感和憤怒的宣泄口,并不需要用理性計算經濟得失。”人們在爭論中忘卻了核心問題:“三駕馬車”開出財政緊縮藥方是否是希臘所能承擔的?它是否真的在拯救希臘?
2012年,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曾表達過這樣的想法:要求南歐財政困難國居民做出的犧牲須有限度。他認為,為防止希臘、葡萄牙和西班牙淪為集體“勞教所”,人們在不斷削減開支及節衣縮食的同時,須得看見希望。
但過去五年,希臘人的感受并非如此。就在公投的這個星期,在雅典的富人區格利法扎的超市里,從卷筒衛生紙到小扁豆,凡貨架上能看到的生活必需品,都被惶惶然的居民們塞進推車。人們預計,食品和物資短缺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與許多歐洲國家一樣,希臘政府運營醫院和大學等公共服務部門。醫生、教師等職業人群都屬于政府雇員。不可避免地,希臘中產階級的生活會受到全面沖擊。擁有12.5萬名學生的雅典大學的預算從4000萬歐元削減到1000萬歐元。今年頭4個月,140家醫院從國家獲得4300萬歐元的資金,而去年,這個數字是6.5億歐元。
雅典埃爾皮斯醫院的院長西奧多羅斯·基亞納羅斯時常連續工作20小時。他的辦公桌上永遠堆滿了各類花銷的申請書,但他無能為力。2010年,他接手管理這家醫院。院長薪水從每月7400歐元一路跌至1200歐元。與此同時,他掌握的預算從2000萬歐元縮水到600萬歐元。他學會用最普通的藥品,買那些常常在手術中途裂開的最便宜的手套。他被迫從醫院的250名醫生中開除了50人。去年,主刀醫生狄米特里斯·桑特扎羅斯做了大約1500臺手術。“我們學會了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生存,也許,危機確實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基亞納羅斯告訴《紐約時報》說,“但是如果危機持續下去,這些更好的人就會死去。”
埃里尼科郊區有一家“城市診所”。它是希臘興起的自救運動的產物。2011年,全國衛生系統開始崩潰,醫生維查斯在左翼市長的支持下建立了這個免費診所。200名志愿者在這兒工作,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是長期失業者。診所的藥品都來自捐贈,當家中有親人病逝時,人們就會把遺留的藥品拿到這兒來。
在希臘全國,像“城市診所”這樣的自救機構已經超過400個。在希臘第二大城市塞薩洛尼基,一家建筑材料工廠在2011年被遺棄。人們自發占領這里,重新開工。從雇員薪水到生產日程,都由民主表決決定。在中部城市沃洛斯,人們甚至發行流通自己的貨幣。
國家充滿了絕望的情緒。雅典市中心以北,銹跡斑斑的建筑、干涸的噴泉、遍布的涂鴉和滿地垃圾——奧林匹克體育場和11年前奧運會的光鮮亮麗一同被遺忘了。即便是在雅典最繁華的歷史旅游區,被遺棄的商店和破敗的建筑也隨處可見。

上:7月6日,宣布辭職的希臘財政部長瓦魯法克斯被記者團團圍住下:7月9日,支持希臘留在歐元區的希臘人聚集在雅典憲法廣場表達意愿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數據顯示,希臘私人消費從2010年開始已經下跌了30%左右,食品消費下跌了28%。隨著政府勒緊褲腰帶,大約1/5的私營公司破產,失業率從2010年的10%飆升至2014年的27%,年輕人中則有一半找不到工作。
希臘人經歷了經合組織國家中最大規模的薪資下降。從2009年一季度開始,平均每年下降超過5%。退休金被猛砍了60%,降至每月830歐元。由于高失業率,退休金成為很多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與此同時,希臘工薪族和退休族2014年的稅負水平是2009年的7倍。希臘人為多數商品支付的增值稅為23%,高于歐元區平均21.5%的水平。
許多觀察家都認為,希臘正在經歷人道主義危機:40%的兒童生活在貧困之中,嬰兒死亡率急速上升。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一周后,基亞納羅斯院長26歲的兒子跳下了雅典地鐵的站臺——大學畢業后,他一直沒有找到工作。這個樂天派國家的自殺率自2010年上升了35%。
但是在歐元區的債權國看來,他們對希臘已經足夠慷慨。除2400億歐元貸款,2007至2013年,歐盟還向希臘凈轉移預算撥款約400億歐元,同時促成希臘的私人債權人接受債券減記約1000億歐元。按歐盟的計算,平均每個希臘人分到的援助規模超過3萬歐元。其援助力度在跨國援助史上是空前的。
那么這些錢都花到哪兒去了?6月30日,英國《衛報》替錢包空空的希臘算了一筆賬:為了促成1000億歐元債務減記,希臘向各方支出了340億歐元費用。這筆錢重新計入“債務”。而后,希臘拿出482億歐元救助銀行,又支出1400億用于償還先前的欠款和利息。實際上,只剩下不到10%的救助貸款由政府掌控,用于提振經濟、發展改革以及保障低收入家庭。根據希臘財政部公開的2014年第三季度數據,截至當時,私營投資人已經僅持有約17%的希臘債務,其余83%已經轉移到各官方機構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五年,希臘完成的最大工作是將私有債權人變成了公共債權人。
在過去四年里,“三駕馬車”要求希臘采取的具體改革舉措每年超過了800個。希臘官員抱怨說,這些措施的執行需要采用數百項新的法律,但機構不再招聘新人,并且削減了預算,政策難以推行。早在2012年,希臘司法部長就表示,法院判決難產,司法進程近乎停滯。
原本的支柱產業也受困于緊縮政策。在希臘著名旅游勝地科孚島,市政府曾有1300萬歐元的預算來進行設施維護。現在,這筆預算卻只有100萬歐元。道路日益破損,有些村子的自來水已經無法飲用。
今年早些時候,瓦魯法克斯到訪柏林時對德國公眾發表演講,他提到希臘的《勞動保護法》已經被取消,有50萬希臘人連續6個月沒有拿到薪水。“我們在道德框架下談債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指出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無法實現經濟增長,債務償還也就更無從談起。“如果你們進一步壓榨希臘人民,把他們更進一步推向深淵,”他說,“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實現什么革新!”
國際債權人并非對希臘的狀況一無所知。去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希臘的項目進行了一個大范圍的評審,發現它的很多預測都落了空:進口量急劇下降,但出口量幾乎沒有增長。公共債務超過了原來的預測。出售公共資產獲得的收入和預測相差懸殊。救助行動剛開始時,銀行系統還比較健全,但隨著經濟的惡化,它也開始出現問題。
希臘公投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了一份詳細債務評估報告,呼吁歐元區將希臘債務展期“至少”20年,同時表示不應完全排除債務減記的可能性——這恰好也是希臘政府的訴求。但是,7月7日針對希臘問題舉行的歐元集團會議卻未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主席拉加德發放與會邀請。顯然歐元國家并不贊同該組織的想法。
1月上任后,瓦魯法克斯馬不停蹄地造訪了巴黎、倫敦和羅馬。在法國,他受到了友好的歡迎。法國財政部長米歇爾·薩潘說,希臘方面所擔心的問題是“合理的”,并主動提出要以中間人的身份促成一項新的債務協議。在法蘭克福會見歐洲央行行長德拉吉后,瓦魯法克斯躊躇滿志:“我們已經建立了一條極佳的聯絡線,這讓我對未來倍感鼓舞,如今我將前往柏林,我急迫期待會見不僅是財長而且是歐洲貨幣聯盟項目背后智囊的朔伊布勒先生。”
很顯然,瓦魯法克斯在柏林栽了大跟頭。德國人打消了他包括削減債務、延緩還債、將還債與經濟增長掛鉤在內的所有想法,再次明確他們的一貫態度:希臘必須進一步財政緊縮,別無他途。

7月8日,工人們正在派拉瑪的造船廠建造新船。幾個世紀以來以造船著稱的希臘派拉瑪鎮在經濟危機中遭遇重創,失業率高達90%
柏林給瓦魯法克斯的新政判了死刑。從一開始,希臘與歐元集團的談判就演化成了它與德國之間的博弈。一個是歐洲經濟第一大國,一個是GDP只占歐元區2%的小國——它們的中心與邊緣地位,決定了“希臘悲劇”的難以避免。
希臘危機發生后,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在內的許多學者都不贊同德國對危機根源的判斷。克魯格曼為希臘人正名:“希臘人并不懶,相反,他們工作的時間超過歐洲其他地方的幾乎所有人,尤其比德國人工作時間長得多。希臘也不是許多保守人士宣稱的那種福利失控的國家,希臘社會開支占GDP的比例(福利國家程度的標準衡量值)遠比瑞典或德國低。”這些經濟學家認為,問題的根本在于,布魯塞爾、法蘭福克和柏林的官員們創立了一個存在嚴重也許是致命缺陷的貨幣體系。
美國著名戰略預測機構斯特拉特弗董事長喬治·弗萊德曼指出,貨幣是經濟調節的重要手段,每個國家根據其經濟狀況需要采取不同的貨幣政策:一個身為國際市場債權人的成熟國家會想要穩健的貨幣來保護其貸款價值。而一個不夠發達的國家則希望貨幣相對貶值,降低出口成本,或者保持一定的通貨膨脹,客觀上減少債務壓力。歐盟國家開始實行單一貨幣歐元時,各國在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狀況上的差距非常大。那么歐洲人要如何協調利益,確定一個統一的貨幣政策?
聯盟的中心和基石是法國和德國。但這并不是一對平等的伙伴關系。弗萊德曼指出:“德國在歐洲經濟中的地位太過卓越。當歐盟主要是經濟意義上的聯盟時,德國就是最大牌的力量……它是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它的健康是極其重要的。相對而言,希臘的健康則沒那么關鍵。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不可避免地對德國更加有利。”
上世紀90年代,德國是推動歐洲貨幣一體化最積極的國家。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管理超國家貨幣的機構,歐洲中央銀行沒有模仿美國聯邦儲備局的機制,而是選擇了以德意志聯邦銀行的操作模式為藍本。
弗萊德曼在《爆發點:崛起的歐洲危機》一書中指出,德國目前的出口占其GDP的35%到40%。這是經濟大國中絕無僅有的現象——與之對應,美國出口占GDP的10%不到,中國的比例約為30%。
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這個龐大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體是歐盟和歐洲自由貿易區、歐元以及布魯塞爾規則的最大獲益者。在2000至2007年間,德國的經常賬戶余額從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1.7%的赤字,變為相當于GDP7.5%的盈余,其一半的出口銷往歐元區內部國家。德國之所以獲益,是因為統一的貨幣安排使得歐元區各國的匯率固定下來,使得德國存在實際上的貨幣貶值效應,為擴大出口創造了條件。
而小國希臘正好處于德國的反面。直到20世紀70年代,希臘的經濟結構才完成從農業為主向工業和服務業為主導的轉變。它的經濟支柱是船運、旅游等服務業,主要工業原料和工業產品都依靠進口,一直擁有巨大的國際貿易逆差。換而言之,它和德國本應該采取不同的貨幣政策。
德國康斯坦茨大學經濟學與統計學系教授阿爾伯特·施魏因貝格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引入歐元之后,‘歐豬國家的利率下降到與德國相當的低水平,這促使其私人機構和政府從德國和其他債權國的銀行大舉借債。結果是這些國家經歷了相當短暫的繁榮,但是國內工資與價格水平相對于德國大幅提高,從而導致競爭力下降:出口下降、進口增加。當資本市場拒絕繼續以低利率為其不斷膨脹的經常賬戶和公共預算赤字融資時,這些國家的泡沫就破滅了。”在此情勢下,一國通常有兩種政策手段可用:要么采取緊縮公共預算的方式降低國內總需求和進口,要么令本幣貶值。通常來說,后者被認為更加可取,因為緊縮預算會導致經濟增長下滑,同時提高失業率。但是,作為一個貨幣聯盟的成員國,除緊縮預算之外,顯然已無其他選擇余地。
2010年危機爆發后,邊緣小國希臘遭遇了歐元集團為其制定的邊緣政策。法國魯昂大學應用經濟學和現代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阿爾貝托·巴格奈伊、倫敦大學瑪麗女王學院國際經濟學和經濟政策教授布里吉蒂·格蘭維爾和西班牙巴塞羅那大學應用經濟學教授安東尼·索伊近期在一篇署名文章中指出,危機爆發之初,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官方立場是希臘債務具有可持續性。但情況并非如此。2013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承認其分析師知道希臘債務不可持續,但仍決定按原計劃行事,“因為害怕希臘的溢出效應威脅歐元區和全球經濟”。
2013年6月,在一份曾標注為“嚴格保密”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內部評估報告中,研究人員指出,危機之初進行債務重組原本可以幫助希臘減輕負擔,但歐元區其他成員不能接受。重組拖延也給私人債權者時間窗口削減風險敞口,將債務轉移到公共部門。2010年救助更大的受益方并不是希臘,而是歐元區——從積極的方面看,希臘救助方案讓歐元區有時間建立防火墻保護其他脆弱的成員國。
盡管希臘公投受到了歐元集團的口誅筆伐,但許多經濟學家都認可雅典的訴求。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和克里斯托弗·皮薩里德斯在內的18位經濟界知名學者在今年1月簽署聯名信。他們信中寫道:“對于希臘的經濟復蘇而言,債務減免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但只有擺脫緊縮政策的束縛,才能夠釋放經濟增長的潛力以及充分利用人民的聰明才智,并且有利于構建一個團結和民主的歐洲。”
然而,歐元區正受限于哈佛大學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提出的“三難困境”:一國無法同時追求民主、自決和經濟全球化這三個目標。如果其中前兩個政策目標得以實現,那么就必須放棄第三個目標——全球化所遵循的規則超越了民族國家的范圍,其中的一些規則與民族國家的政策目標并不相容。齊普拉斯將希臘公投稱為“民主的勝利”,但希臘人無法戰勝的現實是:如果希臘人能用民主否決歐元集團的命令,那么德國總理也不必為歐洲說話,德國選民的民主自然理應讓默克爾堅守她的立場。
2012年10月,默克爾訪問雅典時,迎接她的示威人群將她稱為希特勒。2015年2月,希臘總理齊普拉斯不得不向德國財政部長朔伊布勒道歉,因為希臘左翼報紙讓他“穿上”了一套納粹官員的服裝。英國伯明翰大學現代希臘研究教授、希臘人狄米特里斯·齊奧瓦斯注意到,危機發生后的五年里,希臘歷史中長期存在的“受害者”意識爆發出來,變成了希臘社會的流行情緒。

6月30日,游客們訪問雅典衛城帕特農神殿遺址。今年以來希臘衛城等主要景點因罷工而多次關閉
現代史上,希臘一直是一顆大國棋盤上的棋子。1830年,俄、英、法迫使土耳其簽署“倫敦協議書”,正式承認希臘獨立,脫離奧斯曼帝國約400年的統治。獨立后,三國權衡,先后推選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一世的兒子和丹麥國王的兒子擔任希臘國王。
1941年4月,希特勒為了拿下巴爾干翼側以成功入侵蘇聯,控制地中海交通要道和戰略要地,迅速攻下希臘。1941和1942年的冬天,大約20萬希臘人死于饑荒和寒冷。
“二戰”中,希臘72%的抵抗力量屬于共產黨領導的民族解放陣線。但1944年末,丘吉爾前往莫斯科與斯大林談判,要求以承認羅馬尼亞為蘇聯的勢力范圍來確保英國在戰后希臘的地位。10月,在希臘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英俄簽訂著名的《“百分比”協定》,將希臘劃給了西方陣營。
戰爭結束后,西歐國家迅速進入戰后重建,希臘人卻被牢牢地綁在“冷戰”的戰車上。共產黨與政府的內戰于1946年爆發,直到1949年才結束。在1944至1962年期間,美國對希臘的援助中有近43%用于軍事,其援助的首要目的是在地中海加強美國的軍事影響力。凡重要的軍事、經濟或政治決策,希臘都要獲得美國的許可。這個小國在北約承擔的任務是,一旦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發生世界大戰,其職責就是拖延蘇聯及其衛星國的軍事進攻。
齊奧瓦斯教授告訴我,對于希臘人來說,“歐元實際是國家歐洲身份的象征”。總理齊普拉斯曾說:“歐元不僅僅是金錢,它是希臘人的護身符,只有在我們加入歐元區時,我們才真正覺得自己是歐洲人。”但債務危機使希臘身份變成疑問。“從危機之初,外國媒體就開始發問:‘希臘人是真正的歐洲人嗎?2015年1月,齊普拉斯造訪莫斯科。西方評論家又開始質疑希臘的‘西方屬性。他們說,希臘和俄羅斯要結成新的東正教聯盟了。他們回到奧斯曼帝國的歷史中去,說‘希臘的亞洲味道更濃。”
債務危機中聽命于歐元集團的五年,讓希臘人仿佛又回到過去。總理齊普拉斯在公投之前的動員大會上說,投票“不僅決定我們是否留在歐洲,更決定我們是否能夠有尊嚴地、平等地生活在歐洲”。也就是在這種情緒的鼓動下,希臘人決定說“不”。
但很顯然,希臘并沒有決心和意愿真的告別歐洲。公投前,在接受澳大利亞公共廣播網ABC采訪時,總理齊普拉斯說,在2001年加入歐元區時:“我們已經摧毀了印鈔機——我們已經沒有印鈔機了。”
齊普拉斯曾試圖利用俄羅斯來逼迫歐元集團接受希臘的要求。他訪問莫斯科,暗示俄羅斯可能成為希臘的“B計劃”。“冷戰”之后,作為巴爾半島上唯一具有歐盟、西歐聯盟和北約多重身份的國家,希臘依然是西方國家防御巴爾干、東南歐和東部地中海危機及沖突的前哨基地。按照北約的部署規劃,希臘屬于其在巴爾干和近東地區的前沿防區,戰時可以此為據地,封鎖俄羅斯黑海艦隊的出口。但事實上,“冷戰”結束后,希臘再也不是南歐社會主義國家包圍下的一根楔子,它的戰略地位在“冷戰”結束后大為縮減。況且,受困于石油價格的俄羅斯是否還有介入希臘事務的實力?俄羅斯同意和希臘合作,把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輸氣管經土耳其修到希臘,再給其他歐洲國家供氣。但這個時間和合作細節都未敲定的20億歐元項目實在難以與“三駕馬車”手中的525億歐元相提并論。
“希臘人唯一的王牌是‘退出歐元區。”丹尼·羅德里克指出。但這一威脅的有效性建立在兩種情形的基礎上:第一,德國和歐元區其他成員國將希臘的退出視作巨大的風險。第二,希臘人必須相信,重新使用德拉克馬后,希臘經濟將比現在更好。現在,一些觀察家認為,希臘退出的溢出效應是可控的。希臘是一個小國,歐元區已經在過去幾年里建立防火墻,其他國家未必會被它“傳染”。當然,事實難以預期。歐元區依然存在發生多米諾效應的風險,德國和其他債權人并沒有興趣逼迫希臘退出。
退出歐元區也許是一種選擇。不少經濟學家都認為希臘的經濟可能從貶值的德拉克馬中受益。2011年,阿根廷宣布放棄與美元1∶1掛鉤的匯率機制,從而引發比索貶值。在熬過兩個糟糕透頂的季度后,經濟快速復蘇。但是,風險同樣巨大——退出歐元區意味著希臘將在至少一段時間內面臨金融孤立,需要進行資本控制。一切政策和價格的不確定性都可能對經濟造成更嚴重的沖擊,使失業率進一步提高。

7月11日,雅典一家咖啡館里談話的老人。債務與養老是人們熱議的主要話題
5日的公投,希臘打出了自己最后一張王牌。在6天的口舌之爭后,11日凌晨,希臘議會拿出一份新方案,授權總理齊普拉斯與國際債權人進行最后的談判。養老金改革、提高稅收以及私有化——這份方案與債權人提出的援助方案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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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6日,宣布辭職的希臘財政部長瓦魯法克斯被記者團團圍住
7月9日,支持希臘留在歐元區的希臘人聚集在雅典憲法廣場表達意愿
7月8日,工人們正在派拉瑪的造船廠建造新船。幾個世紀以來以造船著稱的希臘派拉瑪鎮在經濟危機中遭遇重創,失業率高達90%
6月30日,游客們訪問雅典衛城帕特農神殿遺址。今年以來希臘衛城等主要景點因罷工而多次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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