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隱泉

余秋雨

①擋眼的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

②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夕陽十分燦爛，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

③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fā)現山腳下尚有異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臥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語，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的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鐘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么也跑到這里！

④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清澈和寧謐。或者，干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干？

⑤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fā)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

⑥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歪扭著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才兩腳，已哧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wěn)當。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么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

⑦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水面之下，飄動著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只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水邊有樹，不少已虬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在荒漠的天地中，這灣泉水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⑧樹后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動問，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我眼光只好又轉向這脈靜池。

⑨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無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里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明晨，即可借明靜的水色把耳根洗凈。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抬頭，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⑩——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