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歲遇到話筒
50 年前,我初識話筒,那年我10 歲。
那時,我在哈爾濱國慶小學校。有一天,我們老師在班里叫了幾個女同學:“梁晶、敬一丹……跟我來。”我們不知做什么,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一個小屋。小屋里,有一個從沒見過的東西,老師說:“這是話筒,也叫麥克風,你們對著它,每人念一段課文。”話筒上裹著紅綢子,很珍貴的樣子,我對著它念,不知它會怎樣。
我不知道,那其實是一次面試。梁晶被選中了,當了小廣播員。每到課間,梁晶就在同學羨慕的目光里走了,一會兒,教室的小喇叭里就傳來她那好聽的聲音:“同學們,請準備好,我們一起做眼保健操——1234,5678,2234,5678……”我一邊按揉著眼睛,一邊琢磨梁晶的聲音是怎么到喇叭里來的,想象著那個神奇的裹著紅綢子的話筒。長大了,梁晶學聲樂,當時的“全校好聲音”多年以后成為傳媒大學的聲樂教授,我們又是一個學校的了。
我還能遇到話筒嗎?如果不是接下來的偶然,我可能就遇不到話筒了。
上中學了。
44 中學負責廣播站的馬老師有一天來到國慶小學,她問:“這一屆升入44 中的同學誰朗誦好?我們想選廣播員。”恰好,她問到了我的小學班主任郭清泉老師。郭老師推薦了我和另一個男生朱慶和。于是,我們就成了44 中廣播站的廣播員。
假如,馬老師遇到的是另外的班主任……
假如,郭老師一時沒有想起我……
假如,馬老師沒有看中我……
那就不會有我與話筒的緣分。
畢業了,我也上山下鄉了。
我當知青最初干的活兒是修路,班組里選五大員,我被選為讀報員。后來又去蓋房子。工地上需要建一個臨時的廣播站,誰能當廣播員?又巧了,哈爾濱知青小陳告訴隊長說:小敬在中學當過廣播員。這一句話,使我又一次遇到話筒。
工地廣播站建在工棚里,我在話筒前就看得到熱鬧的工地。我的廣播是用來戰地激勵的:“添磚加瓦,大干快上!二隊今天砌磚3000 塊。三隊的進度超過昨天……”“同志們,加油干啊!”
房子建好了,廣播站撤了,我失落了。
正在這時,山上林場建立廣播站了,我有了之前的話筒前經歷,機遇,又一次趕上了。
這個林場的大名叫“新勝經營所”,小名兒叫“九公里”。它坐落在距離防火檢查站九公里的密林里。
廣播站小小的,只有5 平方米左右。話筒嶄新嶄新的,是上海無線電廠生產的,底座是淺藍色的,一看就喜歡,話筒上依然包著紅綢子。
每天清晨,整個九公里都還睡在晨霧里,我就起身去廣播站。看看天,我獨醒,好愉快!當小電站的井師傅轟隆一聲發起電來的時候,我就打開150W 擴音機的低壓開關,先預熱,半小時后,再開高壓。
開始曲當然是《東方紅》。唱片是黑色78 轉的,唱針一定輕放,不能“咯啦”一聲,家家戶戶都有小喇叭,不能驚著小孩老人。聲音漸漸升起,持續,漸隱,話筒打開:
“新勝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
新勝,醒來了。
一位大姐告訴我:“早上從來不看表,你一廣播,就起床;你萬一晚了,我們全得晚。”
每天晚上的廣播,內容豐富了許多。除了轉播省臺、中央臺的節目,我還自辦節目,其重要性和地位相當于“新聞聯播”。
“現在播送營林段韓鳳菊寫來的廣播稿……”
“現在播送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選段……”
有人把門推開一條縫:“小敬,給我們來一段二人轉唄!”記得那時二人轉剛解禁,有些新編的小段,這就是最初的“點播”了。
我太喜歡這話筒前的感覺了。春天把林間的達紫香放在話筒前,冬天把剛采的松子放在話筒前,好享受啊!
在這小小廣播站,我是廣播員、記者、編輯、技術員、站長,采編播徹底合一,我干得認真而充實。我不用說“這次節目是敬一丹播送的”,因為聽眾全認識,都叫我“小敬”。山林里的職工家屬,大人孩子,都是聽著廣播過日子的,那時沒有電視,廣播一響,就是林海雪原唯一的動靜了。知青伙伴干活兒回來,問我:“我們在山上聽廣播,聽不出是你播的,還是省電臺播的?”我暗自得意,故作平靜:“是我播的。”
我當時十八九歲,把小小廣播站辦得有板有眼。局里在我們這兒開了廣播工作現場會,我還一本正經介紹我是怎樣辦好廣播的。其實,就是從心里喜歡。愛好,變成職業,那熱情是不竭的,那動力是內在的,不用鼓勵也會傾情投入。
那小廣播站是我知青生活中最讓我懷戀的地方。
后來,我被調到林業局廣播站去了。人家都說是重用,可我愛上了這個小廣播站,我是哭著走的。
“清河林業局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這成了我的新呼號。
這里不但有話筒,還有錄音機了,我第一次聽到自己從錄音機里發出的聲音。廣播站各工種分工明確,按部就班,機關式的正規。我和播音員王敏、王照云的聲音覆蓋了山上各林場,山下各單位。
有一次,省電臺記者段續來林區采訪,臨近結束時,給我們講了新聞業務課。在這次課上,我第一次知道,廣播稿還分為消息、通訊、評論。我試著采訪編輯,林場的一位老職工主動讓房給他人,我采寫了一篇小通訊,投給了省報,看到自己的字變成了報紙上的鉛字,好興奮啊!報社的編輯為了鼓勵我,送了我一本書——《新來的小石柱》。我看到編輯從一架子書里挑了這本書,還動了小心思:我也不是小孩,怎么送我一本少兒讀物?也許在編輯眼里,我還沒長大。拿著這本書,走出報社大樓時,我感覺到面前的地段街更寬了,霽虹橋更美了。
回想70 年代中期,正是文化饑渴的年代,在我懵懂的狀態中,專業老師的點撥,讓我隱約看到方向。
《焦點訪談》
對國家最大的貢獻
19 :38,這一時刻,是《焦點訪談》的播出時間。
從1994 年4 月1 日起,這個時間,在我心里就有了特別的意義。不管是我主持節目,還是我的同事主持節目,到了這一時刻,我就會守著屏幕,興衰榮辱,優劣高下,好賴都是自己的節目。
一期又一期的節目,一年又一年的日子。
我們所做的,僅僅是為每天的19 :38 黃金時間做出一個個節目嗎?新聞類節目,或揭露個案,或講述時事,都是只有短暫生命的易碎品,我們這一個個節目的遠方是什么?通向哪里?
在我眼里,《焦點訪談》不僅僅是一個電視欄目,《焦點訪談》是中國民主法治進程中的一個特殊產物,在中國社會有些渠道還不暢通的時候,《焦點訪談》承擔了超出一個電視欄目所能承擔的觀眾托付。
那個時候,《焦點訪談》所面對的輿論監督的環境,到處都是空白,也到處都是禁區。最初《焦點訪談》很多話題是不能碰的,比如說戴大蓋帽的,那意味著什么呢?——權力。比如,警察、法官、稅務、工商,只要是它代表著權力的,那都曾經是禁區,大蓋帽們也還不熟悉不習慣被監督。早期《焦點訪談》有很多這樣的鏡頭:我們的鏡頭正在拍攝一個監督對象的時候,爭論、沖突、肢體沖撞,攝像機猛烈搖晃,粗暴地上來一只手——不許拍攝!那就是最早的《焦點訪談》對社會負面現象的碰撞了。
那個時候“大蓋帽”一出現在我們的鏡頭里,大家都緊張。輿論監督怎么推進呢?省會不行,那我們找一個縣;中心城市不行,我們找不那么敏感的小城市,有點農村包圍城市的意思。我們在一寸一寸地開拓著輿論監督的空間。
19 :38,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個時刻,曾經被人們守候。很多年輕人對我說,小時候,看完了天氣預報,就和爸爸媽媽等著,等著19 :38 的《焦點訪談》,那已經成為千家萬戶的習慣。一個家喻戶曉的欄目,一種持之以恒的努力,產生了這樣的效果:
哦,原來還有這么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叫輿論監督!
這是一個生詞變成熟詞的過程。這是學習運用監督權、知情權、表達權、參與權的過程。公民的權利不光寫在憲法里,也體現在活生生的現實中。看到今天的人們愈發自覺地運用輿論監督的權利,是不是也有《焦點訪談》經年累月播下的種子呢?播下了種子,它就在生長,它具有內在力量。
《焦點訪談》對我們國家最大的貢獻,就是在特定的時期,以電視的方式促進了民主法治的進程。
能參與這樣的事,值。我很欣慰。
什么樣的人能感動中國?
我至今留存著2002 年11 月29 日《感動中國》發給推選委員的信,上面的曲別針已經銹了,在泛黃的紙上留下印跡。信里這樣表述:
什么樣的人能成為《感動中國》2002 年度人物?這些人身份各異,有著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經歷,有的可能曾經見諸媒體,有的也許還不為人知。他們的所作所為,感動了我們,感動了中國。他們或者用自己的力量,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和發展,詮釋著一個人對這個國家、對這個社會,應當擔起怎樣的責任,以堅強的民族精神挺起我們的民族脊梁;他們或者用自己的故事,解讀人與人之間應該有著怎樣的情感,帶給人們感人至深的心靈沖擊。他們共同的特質是: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生活中并不缺少感動,缺少的是發現,是傳播,那么就讓我們共同來傳揚這些動人的故事,共同傳播正義、勇氣和愛的力量。
今天重讀這段話,好像又看到了當初出發時我們的狀態、我們的方向。這些年來,參與《感動中國》的各方人士掂量著,體會著,文字的表述成為現實,并形成了大家的共識。
最初,我的視野里,多半是凡人型好人,正如歌中唱的:“平凡的人給我最多感動”。期望更多平凡的人走近《感動中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而對另外背景的人,我還得琢磨琢磨。
當一個日本人進入候選人范圍的時候,我的反應是:啊?!
我是東北人,這樣的反應幾乎是本能,731 細菌部隊的罪惡大本營就在我家鄉哈爾濱,我的父母曾生活在“滿洲國”。當我父親已經進入老年的時候,有一次在北京遭遇日餐,沒想到他勃然大怒:“吃這個干什么!”他本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什么刺痛了他?什么記憶讓他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后來父親談到,他當時在學校讀書,日本人強制要求學生學日語吃日餐唱日本歌,他嘗到了亡國奴的屈辱滋味。
我雖然沒有父輩那樣的刻骨銘心之痛,但也很難接受曾經的敵人。我早早就告誡讀初中的女兒:
“以后找丈夫,不能找日本人。”
女兒不以為然:“為什么?”
“他們侵略中國,殘害中國人,你看南京大屠殺、哈爾濱731……”
女兒想了想:“那也不是他。”
我的反應,不僅因為我是東北人,還因為我先前進行的一次采訪。就在2002 年,我在東北采訪了二戰后日本遺孤與中國養父母。盡管日本侵略者在戰爭中失去人性,中國人飽受蹂躪,然而,中國人在戰爭結束后,收養了戰亂中遭遺棄的數千名日本孤兒。
日本遺孤最多的地方是黑龍江省松花江邊的方正縣,這個地方與我當知青的林區隔江相望。我們林場的一位老職工,就是日本遺孤,當時我對他充滿好奇,還沒來得及打聽他的前輩開拓團的經歷,他就回日本了。2002 年的這次采訪中,我了解到眾多日本遺孤被善良的中國養父母撫養長大,留下悲歡離合的故事。
一邊是暴行,一邊是仁慈,聽了那么多苦難與大愛交織的故事,我感慨萬端。要說感動,中國這些養父母才讓人感動。不但感動中國,甚至感動世界呢!
而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日本人。
我們了解到,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人,他作為日本侵華戰爭中國受害人的代理律師四十多年來參與了大量對日訴訟案件,承受巨大壓力,不屈不撓,追求正義。
我們尊重他,但這是《感動中國》啊!
制片人朱波搜集了所能搜集到的尾山宏的資料,與跟拍日本律師團的紀錄片導演、中方律師深入交流。這些素材很有說服力,這位日本律師的形象漸漸清晰,而我對這個特殊的日本人的認識也在改變。從心存隔膜到了解、理解,又到認同、敬重,個人的樸素感情轉向理性審視,我感覺到,我們在經歷一種超越。
當觀眾在《感動中國》看到這位日本律師的時候,也看到《感動中國》體現的媒體責任和媒體眼光。
2014 年,反腐廉政之風強勁,劉金國被委以重任,擔任中紀委副書記。
我們注意到,多家媒體介紹他的履歷時,都強調了一點:他是2011 年《感動中國》人物。
在那一年的頒獎典禮上,引出他的短片時,我說:“我們可以忽略他的職位,他的相貌,只注意他的警徽。”在幾分鐘的短片里,講了幾件事:作為公安部副部長,他在危險的第一線,他住在普通的房子里,他的家人在當臨時工。
平實的講述卻讓觀眾印象深刻。當時,劉金國沒有到《感動中國》接受獎杯,我讀了他致大家的信:“我因執行緊急公務,不能到現場,向大家表示歉意和致敬!我的榮譽屬于200 萬公安干警,來源于廣大人民群眾。我是人民公仆,如有不廉潔、不公正、不負責、不作為的任何一點,定將主動辭職,堅決言行一致,絕不失信于民。”我讀這段話時,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
“人民公仆”的無畏、有為、清廉贏得了掌聲,我從中感受到觀眾的心聲。
《感動中國》給人們帶來多層面的色彩,時代在改變,我們在逐漸打開視野:感動我們的人既有個人,也有群體;既有“大家”,也有“草根”;既有精英,也有凡人;既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既有高官,也有百姓。
只要他能打動我們的心靈,只要他有“脈搏感”。
摘自敬一丹著《我遇到你》一書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責編:張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