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方六
穹頂之下—中國古代霧霾史
文/倪方六
談起霧霾,得先談“霾”字。這個字的存在相當古老,在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中,便發現了“霾”字。著名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郭沫若是最早釋讀出此字的專家之一。在一期《合集》13467版上有一個,在一期前7113版上有一個,郭沫若在《卜辭通纂考釋》中認為,此字形雨字頭下有一獸形如貓,是“霾”字毫無疑問。郭沫若的觀點得到古文字研究者的認可,著名古文字學家徐中舒即稱,“郭說可從”。
在已出土的甲骨卜辭中,少說已發現了十幾個“霾”字,可見霾這種天氣現象在上古時代時已出現,并不鮮見。甲骨卜辭多以天氣現象來占卜吉兇,霾天一度出現較多,舉例如下—
《合集》13465版:“己酉卜,爭貞:風隹,有霾?”
《合集》13466版:“癸卯卜……王占曰:其……霾?甲辰……”
《合集》13467版:“貞:茲雨隹霾?貞:茲雨不隹霾?明言有雨,何得有霾?”
《合集》13468版:“貞:翌丁卯酒,丁霾?”
《合集》13 4 69版:“……隹霾,有作(禍)?”
《通纂》419版:“甲申卜,爭貞:霾其有禍?貞:霾,亡禍?”
卜辭中的“貞”,是負責為商王占卜的人,貞人將占得的吉兇報告給商王,作為商王決策和執行的依據。如果出現霾天,往往作為一種禍端來斷析,可見霾天在上古人眼里就是“壞天氣”。
如“貞:茲雨隹霾?貞:茲雨不隹霾?明言有雨,何得有霾?”這句話大概可以這樣理解:負責占卜的貞人問,這雨天會出現霾嗎?這雨天不會出現霾嗎?既然第二天說下雨,又怎么會有霾呢?
甲骨文上雖然出現了“霾”一字,但并沒有“霧霾”一詞。那么,“霧霾”是何時出現的?
從史書上看,在公元5世紀前后,中國史書上已有“霧霾”。北魏人崔鴻所撰《十六國春秋》上便有“霧霾”一詞,這應該是中國史書出現最早的“霧霾”。但這一“霧霾”的出現,相當不光彩。
該書中的《前涼錄》記載,當時在今甘肅武威這個地方,曾發生一起以女為妻的亂倫事件。一個叫白興的人將自己的閨女當妻子,其妻子痛恨丈夫的行為,白興知道后不但不收斂行為,反讓自己的閨女把妻子當婢女使喚。時涼王張俊聽到下面的報告后,下令將亂倫者在鬧市當眾車裂。
飽受霧霾之苦的今人,不免感嘆:“要是在古代該有多好啊!”古代沒有現代工業,沒有汽車尾氣,環境污染沒有現在嚴重,但不能說古代沒有霧霾。《詩經》已有關于霾的記載,且“霾”字在甲骨文卜辭中就有出現,說明霾很早就出現在人類的生活中了,并非現在獨有。
之所以細說此故事,是因為它與“霧霾”有關。在亂倫者被處決當月,出現了可怕的天象:四面八方昏霧蒙蒙,即“是月沉陰昏,霧霾四塞”。
亂倫在古代是相當大逆不道的行為,隨之出現了天象懲罰,這才有了霧霾。顯然這是迷信的說法,“霧霾”的發生與“亂倫”的出現并無因果關系,但由此可見古人對糟糕的霧霾天是相當憎惡的,視之為不吉,這與上古中國人的吉兇觀是一致的。
雖然“霧霾”一詞出現并不晚,但真正為現代人熟悉,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即使在10年前陸續出版的《中國氣象災害大典》(記載公元2000年以前古今中國氣象災害)中,都無“霧霾”專詞。
其實,“霧”與“霾”雖然產生的氣象條件差不多,但性質和危險程度完全不同。現代氣象學對霧霾天氣已有一個相對成熟的定義和劃分:含水量達90%稱“霧”,低于80%稱“霾”,介于兩者之間的,才是“霧霾”。
古代中國人對“霾”的劃分,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水分少的稱為“干霾”、“旱霾”或“風霾”,水分多的稱為“濕霾”或“雨霾”。
但是,上古時代的“霾”,是否就是現代所謂的霧霾?氣象學界和史學界爭議頗多。
以往較為流行的觀點認為,甲骨卜辭中的“霾”是一種沙塵暴天氣。但這里也有一個問題,沙塵暴多在冬春季節的大風天出現,甲骨卜辭中的“霾”多與“雨”同時出現,顯然,簡單統釋為“沙塵暴”是不妥的。
依現代氣象學的觀點,沙塵天氣按能見度的遠近可分為沙塵暴、浮塵、霾三種。筆者認為,甲骨卜辭中水分(有“雨”)多的,應該是空氣混濁的“霧霾天”,或者說“濕霾”;與“風”一起出現的“霾”,或許更接近沙塵暴或“干霾”。
文史古籍中,對“霾”的記載也不鮮見。在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也提到了“霾”,其中《邶風·終風》中有一句:“終風且霾,惠然肯來。”用現代白話來說,就是大風刮起,浮塵遮天,(他)有時又柔順地來到我跟前。這里的“霾”就是沙塵天氣,這也與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對“霾”的釋義差不多:“風雨土也。”
但是《詩經》畢竟不是史書,信史是如何記載的?最早對“霾”做出明確定義的,是“二十四史”中的《晉書》。書中第十二卷《天文志中》稱:“凡天地四方昏蒙若下塵,十日五日已上,或一月,或一時,雨水沾衣而有土,名曰霾。”
從這句話來看,古人眼里的“霾”,就是天地間昏暗蒙蒙那種,像是下塵土一樣,長達五天、十天以上,或者一個月,或者一個季,像有雨水但并不沾衣,空氣中含有塵土。所謂有“塵”,就是指空氣中的懸浮物質。
晉人這一定義并不準確,但認識到了霾的危險,認為出現霾天不是好兆頭,甚至會產生不良政治影響,致君臣反目,破壞和諧,即所謂“天地霾,君臣乖”。
史書上記載的氣象災害或特殊氣候,都在《五行志》或《災異志》中。但《晉書》中并沒有災害性霾天的記載,筆者檢索“二十四史”發現,在唐之前各朝的氣象災害中,均不見“霾”的記載。史書上最早的霾天記載,見于《新唐書》,其中卷三十九的《五行志二》中—
“常風”條:“(長慶)三年正月丁巳朔,大風,昏霾終日。”
“黃眚黃祥”條:“天復三年二月,雨土,天地昏霾。”
從“昏霾”一詞來看,當時的天氣霧蒙蒙的,與現代的霧霾天氣很接近。這兩次霾天均發生在晚唐,前者是公元823年2月19日,當時正是正月初一,皇帝是李恒(穆宗)。新年出現霾天,自然是不吉的天象,所以史書記載了下來。后者發生在公元903年,當時的皇帝是李曄(昭宗),霾天的情形與李恒時差不多。
長慶三年(823年)發生的“昏霾”,雖然是正史上最早的帶“霾”的天氣記載,但絕不是第一次發生。《晉書》上出現了“霾”的具體定義,卻沒有記載這類氣象事件,從邏輯上是講不通的。
實際上,史書上對霾的記載,并不一定出現“霾”字。如“土霧”、“陰霧”、“黃霧”、“昏霧”、“雨土”、“雨沙”、“黃風”、“黑風”等,都是疑似霧霾天。與“昏霾”類似,還有“陰霾”、“霾曀”、“霾翳”、“氛霾”、“霾晦”、“霾蒙”等詞語。
《中國氣象災害大典》將這類天氣統統歸類為“沙塵暴”,這是妥當的。現代氣象學研究發現,霧霾是一種大氣混濁現象,里面含有細微煙、塵或土粒這些PM2.5懸浮物,出現時天空呈微黃色或橘紅色,古人便容易根據天色稱之為“昏霧”、“黃霧”、“黃風”等。
以唐代來說,疑似霧霾天早在中前期即已出現,如李顯(中宗)當皇帝不久的景龍元年(707年),災害性天氣頻發,僅史載的疑似霧霾天就有三次,分別是陰歷六月庚午,陜西境內“雨土于陜州”;陰歷九月四日,山西境內“黃霧昏濁”;十二月丁丑,“京師雨土”。
而這類疑似霧霾天,從魏晉時代就較多發生了,這或許是《晉書》上第一次對“霾”予以詳釋的氣象背景—
《晉書·惠帝紀》:晉惠帝永康元年(300年),“冬十月,黃霧四塞”。
《晉書·天文志中》:晉懷帝永嘉元年(307年),“十一月乙亥,黃黑氣掩日,所照皆黃”。
《晉書·五行志下》:元帝太興四年(321年),“八月,黃霧四塞,埃氛蔽天”。
《晉書·元帝紀》:晉元帝永昌元年(322年),“十月,京師大霧,黑氣蔽天,日月無光”。
《晉書·明帝紀》:晉明帝太寧元年(323年),“春正月癸巳,黃霧四塞”;二月乙丑,“黃霧四塞”。
《晉書·孝武帝紀》:晉孝帝太元八年(383年),“春二月癸未,黃霧四塞”。
《晉書·五行下》:晉安帝元興元年(402年),“十月丙申溯,黃霧昏濁不雨”。
有一種觀點認為,在唐宋以前,中國沒有出現過霧霾天氣。通過上述的記載可以知道,此觀點是不可靠的。只能說,在唐宋以后,中國的霧霾天開始增多,越往后越多也越嚴重。如《宋史·五行志五》“土”條所記災害性天氣中,帶“霾”字的有13起,而在《新唐書》上僅記兩起。
霾天增加,與當時中國境內森林植被遭到大規模破壞是一致的。中國史上三次大規模森林砍伐中最大最嚴重的一次,即發生在唐宋間,致中國境內森林覆蓋率快速下降,而大風、霾、沙塵暴這類的災害性天氣也在這一時期頻發。
在宋以后,霾天就成為中國史家必書的災害性天氣。如《元史·五行志》便記載了不少霾天—
太宗五年(1233年)癸巳十二月,“大風霾,凡七晝夜”。
大德十年(1306年)二月,大同平地縣,“雨沙黑霾”。
至治三年(1323年)二月丙戌,“雨土”。
致和元年(1328年)三月壬申,“雨霾”。
天歷二年(1329年)三月丁亥,“雨土霾”。
至順二年(1331年)三月丙戌,“雨土霾”。
至元五年(1340年)二月,信州,“雨土”。
至正三年(1343年)三月至四月,忻州,“風霾盡晦”。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四月乙丑,奉元路,“黃霧四塞”。
到了明代,關于霾天的記載激增。《明憲宗實錄》記載,成化四年(1468年),“自春徂夏,天氣寒慘,風霾蔭翳……近一二日來,黃霧蔽日,晝夜不見星日。”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四月,“連日狂風大作,塵霾蔽空”。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正月丁未,京師陰霾蔽日,自辰至午乃散。”“三日后陰霾又起,五日不散,致漕運舒緩,京師官倉存米告急。”《明史·五行志三》中,約記載了32起與浮塵有關的不潔空氣事件,其中帶“霾”字的達20起。而且情況更為嚴重,如嘉靖二十八年三月丙申(公元1549年5月3日)那天,京城(北京)“風霾四塞,日色慘白,凡五日”。
而在清代,所謂“乾隆盛世”年間霾天最頻繁。康熙六十年(1721年),“今日(會試)出榜,黃霧四塞,霾沙蔽日。”嘉慶十五年(1810年)“京師入臘月以后,時有霧起霾升,連宵達旦,宛平、大興具有上報。”“瓊島(今北海)霧鎖霾封,難見真容,煤山隱于風霾土雨,宮人隱于殿中,時有探望。”咸豐六年(1856年),“入冬以來,雪少霧多,土雨風霾時臨京師,以昌平、宛平為濃重。”從《清史稿·災異志五》所記來看,康熙前后在位61年,有36年都發生了與浮塵有關的不潔空氣事件,多約50起,其中帶“霾”字的20起,與《明史》中所記整個朝代的總數一樣多。
而讀者最為關心的,北京最早的與“霾”有關的天氣發生于何時?這個問題尚無定論。
從史書來看,北京附近最早出現帶“霾”天氣,是金國承安五年十月庚子(1200年12月2日),這一天有“風霾”。北京最早疑似霧霾的“昏霧”記載,則出現在北魏時。《魏書·靈征志上》記載,景明三年九月丙辰(502年10月19日),這一天“幽州暴風昏霧”。更像霧霾的,則發生在金國貞元三年四月初一(1155年5月10日),中都(北京)“昏霧四塞,日無光,風十有七日”。
從《明史》《清史稿》的記載看,北京霾天在明清時期已相當嚴重。當然,史書上帶“霾”字的天氣并不全是現代的霧霾,往往是比霧霾更糟糕、對古人威脅更大的沙塵暴一類災害性天氣。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古代雖有霧霾,但其顆粒物構成與現代霧霾是完全不同的,危險程度遠小于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