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立
任何事件放到大歷史中考察,不外有兩種命運:要么變得很渺小,要么變得很偉大。我們所要考察的協商民主的命運應該是后者。比較20世紀與21世紀中國民主的發展,人們會發現,如果開啟20世紀中國民主發展的關鍵詞是“共和”,那么開啟21世紀中國民主發展的關鍵詞則是“協商”。不論在中國的語境中,還是在西方的語境中,這兩個詞之間都有深刻的內在關聯性。這多少表明20世紀以來的中國政治發展,雖然經歷了一系列重大的起伏與轉折,但其所承載的歷史任務和時代使命卻始終沒變,這就是:如何使一個古老帝國成功地轉變為現代民主國家。這無疑是人類政治文明史上一項前所未有的偉大政治工程。它在20世紀創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開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而在21世紀,它的創造性突破就是全面開啟協商民主,為人民民主確立了有效實現形式。可以說,協商民主是中國建構現代國家過程中所形成的重要政治創造。
一、共和民主與國家轉型
考察古代中國政治與考察現代中國政治的視角是完全顛倒的,前者是從下往上看,因為,古代的中華帝國是從家成長起來的,猶如現代的美國是從鄉鎮發展起來的一樣;而面對現代中國政治,我們的視角則必須是從上往下看的,因為,現代中國政治不僅是因為其經濟和社會基礎發生革命而形成的,更是因為傳統帝國體系被現代化沖毀之后而逐漸建立起來的。也就是說,中國現代政治首先不是社會革命催生的,而是政治革命催生的。這決定了中國現代政治的首要任務,不是將中國基層社會的政治實踐上升為國家政治的制度形態;而是如何給傳統的中國社會安上一個現代的政治體系,使其在帝國體系解體之后依然能夠維系在大一統的共同體之中。于是,中國現代政治就從政體選擇開始。
然而,命中注定這種政體選擇是極其無奈的選擇:不能不選擇,但又不知選何為好。作為近代中國變法維新急先鋒的梁啟超為中國選擇現代政體耗了半輩子心血,不僅反思古今中外,而且遍訪歐美;不僅殫精竭慮謀劃,而且親自上陣變法。到最后,面對辛亥革命摧毀的帝國體系,他無可奈何兩手一攤地說道:夫民主共和制之種種不可行也既如彼,虛君共和制之種種不能行也又如此,于是乎吾新中國建設之良法殆窮。其實,從根本上,這種無奈并非源于對現代政體認識不深,而是源于要用現代政體去安頓具有千年獨立政治傳統的帝國的困難。但是,時代的潮流與歷史的方向是明晰的,它決定了中國現代化發展的唯一政治選擇:民主化。
在現代政治邏輯中,對任何國家來說,民主化不僅意味著一種政體選擇,而且意味著一種國家重構,即建構以人民主權為基礎,以保障人民自由、促進人與社會發展為使命的現代國家制度體系。梁啟超的無奈很大程度上源于它更多的是從“用”的角度來考慮政體的選擇,而沒有觸及中國這個國家之體。所以,相比較來看,孫中山先生要高明許多,他高明之處就在于,不是從“用”入手,而是從“體”著力,考慮建設一個全新的現代中國,把中國的民主化發展引上了可取的方向:共和民主。
在現代政治文明中,民主不外兩大取向:一是天賦人權,人自由平等,是國家的主人;二是天下為公,國家屬于人民,人民管理國家。前者強調自由的神圣性,后者強調權力的人民性(公共性)。孫中山先生就是由此來定位中國民主的共和取向的。孫中山先生認為,從傳統帝國體制邁向現代國家,中國只能選擇民主,但中國的國情與民情決定了中國的民主,一方面不能獨立于中國的民族問題與民生問題,應該三者統一,追求“三民主義”;另一方面就民主來說,雖然我們要希望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安樂,順乎世界的潮流,非用民權不可,但中國人所追求的民權,不應該是英美那種自由主義,因為,對處于一盤散沙的中國社會來說,這種自由不但無益,反而有害;為了克服中國社會一盤散沙狀態,中國的民權就要打破各人的自由,結成很堅固的團體,這樣就能抵抗外國的壓迫,爭得全體人民的自由。在孫中山看來,這個大團體,一方面是中華民族的大團體,另一方面是全體中國人凝聚而成的人民的大團體。為此,孫中山先生提出了著名的“權能分開”的理論,強調人民集人民權力與意志而形成政權,負責管理眾人之事的政府掌握治權,治權交給有能力的職業管理者,其運行受到人民監督。孫中山先生的政治設計,既體現了西方的共和主義的政治思想,同時也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天下為公”的政治理念,其背后的核心精神就是:團結共存,合作共治,共享自由。可以說,孫中山先生所開辟的民主共和的思想和精神,貫穿現代中國民主政治的基本實踐,成為中國孕育協商民主的理論與政治淵源。
二、統一戰線與協商建國
孫中山先生有心構想中國的民主共和,但卻無力使其化為現實。這個歷史使命最終落在了中國共產黨身上。中國共產黨既忠實地繼承了孫中山民主共和主張,但同時又超越了其思想和主張,將民主共和從資本主義范疇全面引向了社會主義范疇。新中國成立前夕,毛澤東清晰表明了這其中的關系:“一九二四年,孫中山親自領導的有共產黨人參加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一個著名的宣言。這個宣言上說:‘近世各國所謂民權制度,往往為資產階級所專有,適成為壓迫平民之工具。若國民黨之民權主義,則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數人所得而私也。除了誰領導誰這一個問題以外,當作一般的政治綱領來說,這里所說的民權主義,是和我們所說的人民民主主義或新民主主義相符合的。只許為一般平民所共有、不許為資產階級所私有的國家制度,如果加上工人階級的領導,就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制度了。”(《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477—1478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其中,工人階級領導,即中國共產黨領導,起了決定性作用。但必須指出的是:這個領導解決的不僅僅是中國所要確立的民主共和的政治性質和歷史形態問題,更為重要的是解決了中國這樣大型的傳統國家實現現代轉型所需要的主導力量問題。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官僚統治社會,自耕農、官僚以及產生官僚的士人群體是社會的主導力量。這三個力量與傳統的帝國體系相伴而生:帝國體系孕育了這三大力量,而這三大力量支撐著帝國體系。這決定了一旦帝國體系在現代化沖擊下崩解,這三大力量必然隨之土崩瓦解。所以,辛亥革命在推翻千年帝制的同時,也摧毀了支撐中國社會的基本力量。要在一片廢墟上建構現代國家,就必須找到相應的主體,否則,一切都是空想。正是這種現實的無奈,迫使孫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之后不得不將其剛剛接生的民主共和國托付給袁世凱的新軍勢力。袁世凱很快就背叛了民主共和,逆歷史潮流而動,結果,不但沒有保住民主共和,而且使國家陷入軍閥割據與混戰之中。痛定思痛之后,孫中山先生借鑒俄國革命的成功實踐,主張應該通過人為的努力建立一個能夠建構和支撐民主共和的政治力量,為此,他改組國民黨,同時建立為黨的主義而奮斗的革命軍,從而開啟了黨建國家的中國現代國家建設歷程。新生的中國共產黨一開始就參與了孫中山先生的這個政治實踐,并促成了北伐的成功。盡管后來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將中國共產黨排除出這個政治實踐,但中國共產黨在自己開辟的建設新社會、新國家的政治實踐中,大大強化了黨的領導在其中的核心地位和重要作用。這種強化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強化黨的領導的先進性,即強調中國共產黨應該是作為先進生產力的工人階級的代表,既代表著現在,也代表著未來;二是強化黨的領導的代表性與核心性,即強調黨應該成為全體勞動者以及全民族根本利益的代表者和核心力量,發揮其領導核心作用。為此,中國共產黨認為,黨的領導要成為中國革命克敵制勝的法寶,就必須有另一個法寶與其配合,這就是統一戰線。
統一戰線的最直接出發點,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壯大自己,削弱敵人。但是,一旦它從一種策略手段上升為一種戰略原則,它所具有的能量和效應就大大超出了其基本使命,而成為具有決定全局和長遠的政治法寶。這其中的神奇力量在于兩個方面:其一它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即可以不斷地延展出去;其二它具有巨大的核心性,即統戰聚合的力量越多,統戰主體在政治空間的位置越是移向中心,不僅成為凝聚力量的核心,而且成為決定政治全局的核心。正因為如此,毛澤東將統一戰線看作是蘊含“天下國家道理”的政治法寶,誰擁有了這個法寶,誰就擁有天下。所以,在完成兩萬五千里長征之后,中國共產黨明確將統一戰線視為把握和處理中國問題的“天下國家道理”,使此后的中國革命和建設實踐無不尊重和實踐這“天下國家道理”。
首先,統一戰線奠定了建國目標:人民共和國。“人民共和國”這個建國目標是在中國共產黨剛剛完成兩萬五千里長征后提出的,而此時的中國共產黨正處于剛剛擺脫國民黨軍隊的圍追阻截,力量十分薄弱的時候。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在這個時候提出決定中國未來國家發展方向的“人民共和國”,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國共產黨將自身的革命理想與挽救民族危亡緊密聯系起來,從而在原有工農聯盟基礎上,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治主張。中國共產黨認為,基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我們的政府不但是代表工農的,而且是代表民族的。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是“人民共和國”,從而能夠將全中國人民團結起來,共同抗日,爭取民族的獨立與解放。
其次,統一戰線奠定了國體形態:各階級聯合專政,即人民民主專政。中國共產黨成功之處就在于始終從中國的國情出發把握中國革命的邏輯與進程,并積極地將其與世界革命有機結合,在這其中,統一戰線始終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對于中國共產黨來說,統一戰線既是創造革命力量的戰略法寶,同時也是從中國國情出發把握革命邏輯與進程的戰略依據。由此,中國共產黨不僅提出了建立“人民共和國”的政治主張,而且形成了新民主主義政治應該是建立“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政治主張。在毛澤東看來,中國之所以要建構這樣的國體,是因為中國的社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沒有一個階級能夠單獨主導國家的獨立解放與現代發展,而這樣的國體之所以能夠確立,是因為中國共產黨握有統一戰線這個法寶,能夠將各革命階級聯合在中國共產黨周圍。為了將“各階級聯合專政”與“人民共和國”協調一致,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共產黨提出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建設主張。
最后,統一戰線奠定了憲法基礎:共同綱領。不論從“人民共和國”的建國目標出發,還是從“各階級聯合專政”的國體形態出發,中國共產黨始終認為革命所要建立的國家,不是中國共產黨一黨建立的國家,而應是中國共產黨聯合各革命力量建立的國家,因而,新社會與新國家一定是建立在各方力量共識的基礎之上,以體現國家的人民性。由此出發,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在建國問題上,必須有一個具有廣泛共識的“共同綱領”。1945年4月,毛澤東在中共七大上作的政治報告就明確指出:“為著動員和統一中國人民一切抗日力量,徹底消滅日本侵略者,并建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和一切抗日的民主黨派,迫切地需要一個互相同意的共同綱領。”在1949年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中國共產黨與各黨派、各團體以及各界代表人士共同協商形成了《共同綱領》,并將其作為臨時憲法,從而保障了新中國的成立和新政權的運行。1954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就是在《共同綱領》基礎上,通過總結新政權所創造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新發展而形成的。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講,作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部人民大憲章,《共同綱領》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奠定了關鍵性的基礎。
統一戰線的主體是中國共產黨,通過其所要團結和聯合的對象是中國各黨派、各民族、各團體、各階層、各代表人士。所以,不論作為策略手段,還是作為戰略原則,統一戰線的實際運行一定是既在黨的領導層面,同時又在國家建構層面,具有鮮明的雙重性:既是黨的政治法寶與工作機制,同時也是國家創造其內在團結與整合的政治法寶與工作機制。正是這種雙重性使得統一戰線在建設國家的實踐中生成出協商民主的政治平臺,因為,協商是統一戰線的內在機制。
三、政治協商與共產黨執政
統一戰線的基本原則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立廣泛的政治聯盟,從而凝聚起能夠贏得目標實現的積極力量,其主要運行于政治舞臺,以相互承認為前提,以民主為原則,以合作為主要形式。所以,統一戰線中的團結和聯合,不是基于權力威勢,而是基于共同的認同、相互的尊重和利益的互惠,因而,協商就自然成為其內在機制。
作為一種戰略理念,統一戰線可以體現為黨的政治路線與基本方針,但作為一種領導或執政的政治形式,統一戰線就必須體現為中國共產黨與各黨派、各社會力量在政治上聯合與團結,既可以體現為組織上的聯系與合作,也可以體現為政治上的聯合運行權力與共同治理。這兩方面是相輔相成的。由于中國共產黨是領導人民掌握國家政權、實現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力量,所以,統一戰線所創造的聯合與團結,必須在國家政權層面上有相應的體現,否則,所有的聯合與團結都沒有扎實的政治基礎。這就要求中國共產黨必須為統一戰線創造相應的政治組織形式。
中國共產黨為統一戰線創造的第一個政治組織形式,就是著名的“三三制”。“三三制”創設于陜甘寧邊區,是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根據地進行人民共和國建設實踐的產物,其具體組織形式是:無論行政機關或民意機關,共產黨員只占三分之一或少于三分之一,進步勢力占三分之一,中間勢力占三分之一。在民意機關中,還可吸收少數右派分子參加。在這其中,相互征求意見和充分的討論協商是民主運行的基本途徑與形式。盡管“三三制”的實踐是初步的,也是局部的,但它對中國共產黨推動的民主共和國的政治制度建設與民主政治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鄧小平當年就評價道:它不僅是今天敵后抗戰的最好政權形式,而且是將來新民主主義共和國所應該采取的政權形式。
中國共產黨為統一戰線創造的第二個政治組織形式就是多黨合作,建立聯合政府的主張。中國共產黨在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過程中,主張結束一黨專政的最好政治形式,就是以各黨派的協議合作或共同選舉為基礎建立聯合政府。毛澤東指出:“不管國民黨人或任何其他黨派、集團和個人如何設想,愿意或不愿意,自覺或不自覺,中國只能走這條路。這是一個歷史法則,是一個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趨勢,任何力量,都是扭轉不過來的。”(《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1069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新中國的國家政權就是在多黨合作的基礎上形成的“聯合政府”,正是在這樣的“聯合政府”下,多黨合作成為新中國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政府組成必須尊重和執行的基本政治原則。
中國共產黨為統一戰線創造的第三種政治組織形式就是人民政治協商會議。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布“五一口號”,再次呼吁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行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一年之后,新政治協商會議終于走上歷史的前臺,擔負建立新政權、新國家的歷史使命。實際上,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決定新國家、新政權的同時,也決定了自身未來的命運,因為,也就是在這屆政協會議上,中國共產黨明確了人民政協和民主黨派將在中國長期存在。所以,新中國建立之后,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不但沒有廢止,相反,還與多黨合作一起共同孕育了中國特色的政黨制度,即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制度。
從“三三制”到政治協商會議,前后是一脈相承的。對此,周恩來闡述得十分明確,中國的事情,一定要經過各黨派協商,這就是實行了毛澤東同志的“三三制”思想。“三三制”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就是共產黨不一定要在數量上占多數,而爭取其他民主人士與我們合作。任何一個大黨不應以絕對多數去壓倒人家,而要容納各方,以自己的主張取得勝利;第二個特點就是要各方協商,一致協議,取得共同綱領,以作為施政方針。在毛澤東的思想邏輯中,“三三制”思想的理論與實踐的源頭,都來自統一戰線的思想與建立人民共和國的主張。
由此可見,共和民主是中國協商民主成長的土壤,而播種和澆灌協商民主的是中國共產黨。可以說,協商民主是中國共產黨的偉大政治創造,內生于中國民主的實踐,并呈現出自己獨特的誕生方式:以政黨為主角,直接在政權組織與運行層面展開,并逐漸擴展到政治與社會生活諸方面。
四、人民民主與國家發展
“協商建國”已公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的形式。這種誕生形式,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容上都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以極大歷史合理性與現實合法性。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和建國的歷程充分表明,中國共產黨基于統一戰線所創造的協商民主首先壯大了中國共產黨,提升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地位,進而孕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從這個意義上講,協商民主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生俱來的。但是,協商民主在創造了建國偉業之后的相當長時間里,不但沒有得到有效的發展,反而逐漸式微。到了改革開放前夕,統一戰線、多黨合作和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幾乎都陷入了危機和停頓的狀態,與此相應,協商民主也名存實亡。
“文革”的深刻教訓使中國共產黨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沒有民主,也就沒有社會主義。而中國國情決定了中國發展民主,既不能搞資產階級的民主,也不能教條化地搞蘇聯式的民主,還是應該從中國國情出發,探索中國式的民主道路。所以,改革開放伊始,隨著政治上撥亂反正,中國重新走入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時代。
概念的背后就是理論,理論的背后就是相應的實踐。隨著中國政治核心概念的回復,核心概念所代表的政治實踐也相應地得到恢復和發展,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制度與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一樣開始恢復正常運轉。如果說最初的恢復僅僅是為了終結“文革”,使國家運行回到正常的軌道;那么恢復之后的發展,則是改革開放對政治資源的極大需求而形成的。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以分權為邏輯起點,以全面激活個人、社會以及地方政府的積極性為動力的。所以,改革開放迅速引發了原有的一元化權力結構的分化,各種新的組織與社會力量開始萌芽,加之對外開放所帶來的各種新觀念、新體制以及新的發展要素,整個國家與社會的組織形態、活動形態、利益形態以及觀念形態很快呈現出色彩繽紛的局面。這種局面在對民主提出新要求的同時,也對法制提出了新期待,于是,民主法制建設就成為政治體制改革的核心內容。改革開放初期的政治體制改革,除了要將被“文革”扭曲的政治體系恢復正常之外,還要開發既有的政治體系資源,以滿足改革所動員起來的社會政治參與的熱情與愿望。在這個時候,多黨合作以及政治協商所具有的獨特功能與優勢再次引起重視。1989年1月,鄧小平對民主黨派成員關于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問題所提建議作出一個批示:可組織一個專門小組(成員要有民主黨派的),專門擬定民主黨派成員參政和履行監督職責的方案,并在一年內完成,明年開始實行。這個批示不僅促成了當年底出臺《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的意見》,而且將“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制度”中的“領導下”改為“領導”,去掉一個“下”字,搭出了一個平等協商的政治舞臺。由此,協商民主重新回到中國政治舞臺。
在中國的政治發展中,20世紀90年代無疑是劃時代的。因為,中國的經濟與社會,第一次制度性擺脫傳統的自然經濟以及革命后的計劃經濟,全面走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不僅改變了中國經濟的運行與組織方式,使中國的經濟制度趨于完善,而且改變了中國人的社會存在方式,即從以“共同體人”方式存在的單位人轉變為以“獨立個體人”方式存在的社會人。人的現實存在及其所形成的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的變化,必然要求政治的組織與運行方式發生根本性變化。這種理論邏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實踐三年之后,就開始在政治建設中顯示出來,這就是1997年黨的十五大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國家建設新目標、新任務。與此同時,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的大邏輯,也就從改革舊體制轉向建設新體制。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任務,將政治體制改革納入政治建設的范疇。于是,人們開始從建構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角度,整體把握協商民主建設和發展。這種政治意識的產生,直接促成了協商民主成為21世紀初葉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核心主題。
當然,僅僅有這種政治意識是不夠的,協商民主之所以能夠躍升為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核心主題,還與另外四個因素有關:其一是現實的經濟與社會的多元化、多樣化發展對協商民主產生的更為全面和迫切的要求,黨和國家需要更多的協商平臺才能有效地容納參與、協調利益。其二是21世紀初中國共產黨提出的執政能力建設、科學發展以及社會建設,都要求全面提高黨的領導水平與科學決策的能力,為此,將協商引入決策也就成為黨和國家提高執政和治理能力的內在要求。其三是地方與基層政府在解決民生問題、提高政府服務能力與水平過程中,探索了各種協商民主的運行方式,如議事會、懇談會等等。實踐證明,這些協商民主的體制與機制,既有利于執政和治理,也有利于百姓的民生改善;既有利于實踐人民民主,也有利于改進黨的領導,具有多元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效應。其四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社會民眾為解決代議民主不足而開始的協商民主探索的理論和實踐成果,在這個時期開始引介進中國,使中國能夠在世界民主發展的潮流中,認識和把握中國自己實踐的協商民主本質、價值與意義。這四大方面的因素,共同促成了協商民主在21世紀中國全面興起的必然。
中國的協商民主是中國共產黨的自我創造,現實要求與時代趨勢為協商民主在中國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中國共產黨順勢而為,積極推動。首先,明確政治協商在中國民主政治中的地位與作用。 2005年發布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建設的意見》明確指出:政治協商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實行科學民主決策的重要環節,是中國共產黨提高執政能力的重要途徑。把政治協商納入決策程序,就重大問題在決策前和決策執行中進行協商,是政治協商的重要原則。其次,將協商與選舉并列為中國民主的兩種重要形式,從而使得協商成為中國民主建設的戰略途徑和運行平臺。2006年,《中共中央關于加強人民政協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人民通過選舉、投票行使權利和人民內部各方面在重大決策之前進行充分協商,盡可能就共同性問題取得一致意見,是我國社會主義民主的兩種重要形式。基于這樣的定位,中國長期進行的政治協商、社會協商等等民主實踐終于被提煉為“協商民主”這個總體表述,明確為中國民主的重要形式。黨的十八大報告給予了明確定位:“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是我國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將協商民主在黨、國家與社會生活的各方面全面展開,使其成為人民民主運行和實踐的最廣泛、也是最基本的政治形式。《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構建程序合理、環節完整的協商民主體系,拓寬國家政權機關、政協組織、黨派團體、基層組織、社會組織的協商渠道。深入開展立法協商、行政協商、民主協商、參政協商、社會協商。2015年初,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加強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的意見》,明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是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特有形式和獨特優勢”,使協商民主建設有了綱領性文件。在中國共產黨的推動下,協商民主在中國將進入一個體系化、制度化的全面發展時期。協商民主必然由此全面融入中國的黨和國家的制度體系,以及政府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真正成為人民民主實踐的基本體現。
五、結語
協商民主在中國的發展,得益于中國民主化過程中的自覺選擇和不斷探索實踐。中國的民主實踐之所以要創造和推動協商民主,與中國國家轉型、中國的民族、民主革命以及以人民民主為形態的中國民主建設實踐密切相關。協商民主內生于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成長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探索,不僅為中國革命勝利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且為超大規模國家的平穩轉型、有序發展以及有效治理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所以,中國協商民主所具有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無須用西方協商民主來注釋,中國的革命與建設的實踐足以提供最有力的注釋。這不是要排斥對西方協商民主的學習和借鑒,而是為了強調中國的協商民主要得到真正的發展,必須扎根于中國的歷史與現實、制度與組織、文化與價值,只有這樣,協商民主才能在中國得到健康的發展。
(作者:復旦大學副校長)
責任編輯:閆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