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晴
摘 要:人類在面臨原則與親情時往往難以抉擇,《九三年》中許多人物也是如此,他們都為自己的選擇而糾結,兩者究竟如何取舍值得研究。從這一方面看,雨果是偏向親情的,悲劇式英雄郭文的成功形象塑造就是雨果選擇的結果。從造成兩者難以取舍的西方文化背景來看,感性與理性的關系解釋了這一矛盾的答案。
關鍵詞:雨果;《九三年》;原則;親情
雨果曾說過:“我把紅帽子戴在各種清規戒律的法典上:沒有什么貴族的字和平民的字……同時我宣布一切字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和使人歡喜的。”1紅帽子是自由解放的象征,清規戒律是需要被革命的,平等、自由才是人類應當追隨的。在這種思想下,雨果創作了法國大革命的長篇小說《九三年》。當代學者在研究雨果的《九三年》時,多是考慮其革命思想與人道主義之間的關系,本文擬著重要討論的是關于原則與親情的選擇問題。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2在魚與熊掌,生與義的選擇上,人往往能夠選擇更重要的一方。而當原則和親情站在天平的兩端,非此即彼時,很難辨別孰輕孰重。《九三年》中許多人物都在革命的背景下做出他們的選擇,下面就以郭文和西穆爾登為例加以說明。
郭文子爵,朗德納克的親侄子,雖是一位貴族,卻在革命中站在了貴族王權統治的對立面,宣揚共和民主,郭文選擇的是民主共和,平等自由的普世親情,但他對自己的選擇究竟是無悔的嗎?
我要說的是:一件事情使我看不見另一件事情;一個善良的行動,由于就發生在身邊,使我看不見一百個罪惡的行為;一方面是一個老頭兒,另一方面是三個孩子,這一切橫在我和責任心之間。我忘記了被焚燒的村莊,被蹂躪的田園,被屠殺的戰俘,被結果的傷兵,被槍斃的婦女,被出賣給英國的法蘭西;我放走了禍害祖國的家伙。我是有罪的。3
郭文是后悔的,一個老人的身份,一個救下三個孩子的英雄的身份,使他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心,自己的原則,而面臨的極有可能是更多無辜人的逝去,他的確是有罪的。他的選擇是人世間對正義力量的肯定和贊同,卻不是革命中規定的原則,這很可能導致另一段潛在暴力的發生。一句老話說的好,“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故事結局并沒有說明朗德納克最終是感恩還是繼續暴力反革命,所以這種拋棄了原則行事的仁慈行為是否值得推崇還未可知。
西穆爾登,早在革命之前就預感到天下大亂,這樣的世界急需要一位英雄來領導,很明顯郭文正是這個偉大革命的救星,他的睿智勇敢、他的英明領導都預示著革命事業的成功。一直以來革命的原則牽引著西穆爾登的理想和抱負,對待一切違反革命成果的行徑采取的都是直線前進的極端鐵血對策。然而卻在革命快要成功之際郭文放走了朗德納克,使他極為痛心。盡管西穆爾登很愛他的愛徒,甚至是當做自己的“愛子”,但在觸動了自己革命原則時,還是決定痛苦的判處了死刑,同時對自己心臟開了一槍。西穆爾登選擇了堅守住自己的原則,放棄了親情的溫存,一如《牛虻》中蒙塔奈利教父的選擇:為了自己對上帝忠貞崇拜,為了自己對天主教的誓死追隨的原則,他親手簽署自己兒子“牛虻”的死亡判決書,最后因痛失親情而不得忍受,同樣選擇了自殺。他們都是后悔的,終不愿做此選擇。
西穆爾登與郭文之間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郭文的身上承載著西穆爾登的抱負和理想,西穆爾登在生死邊緣救下郭文,他們的親情是彌足珍貴的,只是他們雖同處同一革命隊伍,卻在革命態度上產生了沖突。郭文說:“噢,老師,我們兩種烏托邦的區別是:你要的是義務兵軍營,我要的是學校。你幻想的是士兵人,我幻想的是公民人。你希望他變得令人畏懼,我希望他變得善于思考。你建立一種利劍的共和,我建立……我希望建立一種理智的共和。”4西穆爾登主張采用鐵血的政策,“不寬容,不放任”,用殘暴的手段打壓君主制及其依附的貴族統治,以致使人聞風喪膽、毛骨悚然;而郭文向往理智的理想的的共和制,那里有平等、自由、權利、博愛、和平等等許多美好的事物,人能夠回歸純真本性。在革命動蕩年代,很難說他們反抗的手段哪個更值得推崇,或許這次放走朗德納克又會如同乞丐放走他的后果一樣,但是站在郭文博愛的立場上,我們相信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最起碼是忠于自己的內心,侯爵于火海中救出孩子的舉動或多或少已經抵消了他在郭文心目中的罪惡感,難怪有學者說:雨果講述了一個沒有感動人的故事,卻留下了人道主義的光芒。按照現代人性的標準來說,郭文的選擇是值得推崇的。但當時的政治環境更多的是需要強硬的手腕來鎮壓,對愚昧無知的百姓就該用大炮轟醒,西穆爾登更有領導革命的魄力。兩個共和觀念,兩種為人處世的原則,盡管親情的力量偉大,卻被原則硬生生推在對立面,郭文為心中的人道選擇普世親情,而西穆爾登選擇革命事業成功不容顛覆的原則。
《九三年》中雨果在原則與親情的選擇上,是偏向親情的。郭文雖然被處以死刑,可是在死前與西穆爾登的對話把他塑造成為追隨理想而選擇犧牲的正面人物,人道主義色彩在發光,人與人之間的博愛和平等讓我們傾向于親情的可貴,不受原則的束縛。
雨果在《悲慘世界》序言中說道:使男人昏庸的貧窮,使婦女墮落的饑餓,使兒童孱弱的黑暗正是社會的三大難題。作品通過冉阿讓,芳汀等人物的悲劇命運,揭示了以沙威為代表的王權維護者及統治階級的罪惡,宣揚了主教的仁慈寬恕,他救贖了瀕臨墮落邊緣的冉阿讓,雖然雨果沒能擺脫宗教正統思想的影響,但人性理想已經顯現,用博愛的關懷來善待身邊的人,才能獲得幸福。
雨果在成長階段就被迫在父母的政治觀點中選擇,尼柯拉耶夫在《雨果》中敘述到:“如果這位未來作家的父親就政治觀點而論—是波旁王室的敵人,那么雨果的母親卻是君主政體的積極擁護者,一個保皇主義者。雙親間由于不同政治信仰發生了多次爭吵,雨果從小便好像經常處在兩種敵對的政治觀點相互攻訐的環境里。”5很明顯早期的雨果選擇站在母親的陣營,竭力維護宗教權威和王權統治;在宗教思想的影響下,信奉上帝的旨意,與梅斯特爾、夏多布里昂等站在同一戰線,為宗教傳統而奔走效勞,他的早期的浪漫主義思想使得作品顯現出“空想社會主義”的特點。但最終走上了人道主義的道路,郭文不懼死亡的選擇印證了雨果是崇尚浪漫主義的,但他的浪漫主義已經得到轉變,不是反動的浪漫主義,而是接近現實的,民主的浪漫主義。雨果評價自己,能夠把青少年時期寫的保皇派的頌歌放在他成年之后寫的民主詩歌和作品旁邊,使他有理由覺得自豪,這種誠懇認真的表述見證了他的成長與轉變。宗教權威原則在他的心目中蛻化,更多的是直面美的感情。
在后期,雨果為世界的和平與安寧奔走,但是這與他宣揚戰斗的思想沒有違背,他不是要卑躬屈膝的和平,王權統治下的和平,而是自由平等的和平,因而就需要全人類的解放和革命。戰斗是為雨果所厭惡的,但是為了人類的幸福,從封建專制,愚昧無知中解脫,就必須用尖槍厲炮轟醒他們。雨果宣揚人類的解放,對戰爭的行徑沒有因為偏袒哪一方就稍加掩飾,而是真實的反映戰爭年代的現實,在《九三年》整部作品中,占用了超過半部的成分去敘述戰爭中的一切人和事,就是力圖讓讀者直觀的了解歷史的真相,革命與反革命都存在著丑惡的行徑,都利用輿論,收攬人心,“親不親,階級分”是革命時代的口號,親情已經被階級所分裂。以《九三年》中弗雷夏家族的命運為例,就是人民被愚化的代表,女人的“岳父被地主打斷了腿,祖父被本堂神父送去做苦工,父親被國王活活吊死,丈夫卻還要去打仗,還要叛亂,還要去為地主、本堂神父和國王賣命。”6可見貧富階級、宗教、帝制等原則在百姓頭腦中根深蒂固而愚昧無知得可怕。這種全力奉承統治者的原則的確需要被革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人性的,文明的方式。
巴比塞說過:“從革命的最殘酷的打擊中,產生了對人類的愛撫。”7雨果是在戰爭與革命的背景下,感受到戰爭的可怕與恐怖,人民飽受戰亂之苦,因而特別需要可以撫慰傷痛、擺脫心靈陰影的可貴東西,自然就是——人世間的博愛。他相信人生來是善良、純潔、公正和誠實的,卻仍存在背叛、骯臟、不公正和虛偽等冷酷的人性,歸根結底是社會和國家的過錯,人的天性遭到戕害,被迫屈服于惡習俗惡制度,漸漸的泯沒以至于成為下一個天性的劊子手。重拾人類的天性,就要找到普度眾生的法門,雨果找到了博愛與普世親情:冉阿讓受到主教的寬恕而成為好人,沙威被感化放棄了抓捕,乞丐會救下落難的朗德納克,郭文向往全人類的自由等,親情成為感化眾人的溫暖天性。
在雨果的作品中,原則與親情之所以難以取舍,需要站在西方文化背景中看待。勃蘭兌斯說過:“伏爾泰為個人的思想自由辯護,從而破壞了權威原則,而盧梭則以普遍博愛、互相依靠的感情代替了他。”8在西方文化中,原則與親情的沖突更多的表現為理性與感性的矛盾關系。
追溯到人類原始起源,《圣經》中認為是亞當與夏娃的罪惡結合才有了人類的誕生,然而馬克·吐溫的《亞當夏娃日記》一反常人所看待亞當與夏娃犯下了罪惡行徑,他以單純美好的男女兩性間不由自主的吸引來介紹人世間第一對夫妻的美好傳說。亞當與夏娃因為選擇兩性之愛,也可以說是親情,而背棄了上帝的旨意,也就是不得偷食禁果的原則,最終被驅逐出伊甸園。亞當在夏娃的墓碑前說到:“無論何處,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伊甸園。”9伊甸園是長生不老、美好神圣的仙境,卻也抵不過人與人之間的情愛來的珍貴。離開了伊甸園,這是理性的喪失,也是感性的收獲,得到了人人背負的“原罪”的同時,也獲得了人世間美好的愛情和親情,獲得了人類的誕生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高乃依創作的《熙德》的悲劇沖突正是義務和愛情之間的沖突,是理性和情感之間的斗爭。唐.羅狄克與施曼娜之間的殺父之仇和真摯愛情的矛盾,在封建家族的名聲和忠臣孝子的責任更為看重的時代,使得唐.羅狄克不得不遵從理性的安排殺死了愛人的父親,施曼娜也在愛情和父愛的雙重矛盾下痛苦掙扎,雖然最終是大團圓的結局,但暴露了理性與感性的難以調解,通過主人公的正義凌然,驍勇善戰的英雄形象宣布了理性主義戰勝感性主義。“高乃依通過《熙德》肯定人的精神力量,人的意志,人的正直思想和獨立精神,歌頌理性的勝利。這是他站在古人肩上,因而比古人更高的成就所在。”10高乃依創作這部作品是在資本主義經濟需要進一步發展,中央集權制度進一步加強的十七世紀法國,它孕育著古典主義文學的誕生,也為笛卡兒的唯理主義哲學提供了思想基礎。
雨果活躍于十九世紀的法國,見證了歷史事實:法國大革命后爆發了宗教反動運動,天主教會以受害者的身份掩藏回歸正統的野心,先是借助感情的呼吁為權威辯護,進而恢復權威。感性被宗教利用,牽動著法國下層民眾的同情心以實現宗教權威原則的目的。在社會進步進程中,注定失敗的結局卻拖得法國落后了幾個世紀。因而更肯定了他的選擇:用感性來拯救世人,用博愛的親情來實現世界和平的理想。
注釋
[1][蘇]尼柯拉耶夫.雨果.夜澄譯.上海: 新文藝出版社,1958:121.
[2][中]孟子.孟子精解.劉建生譯.北京:海潮出版社,2012:89.
[3][法]雨果.九三年.葉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346.
[4][法]雨果.九三年.葉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358
[5][蘇]尼柯拉耶夫.雨果.夜澄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8:56.
[6][法]雨果.九三年.葉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0.
[7][蘇]尼柯拉耶夫.雨果.夜澄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8:322.
[8][丹]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1997:3.
[9][美]馬克·吐溫.亞當夏娃日記.譚惠娟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346.
[10][中]江伙生.感情的結晶,理性的勝利.武漢大學學報,1981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