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
1
麥菜嶺的秋天不像秋天。中秋節過了,天氣還是那么的燥熱。吃了早飯,送女兒去了學堂后,余小歡拿把鐮刀,火急火燎地往地里趕。趁著太陽光還不太亮晃,她要把昨天割剩的那半畝豆苗割完。余小歡穿了一件短袖格子襯衫,雖然有些舊,但穿在身上,顯得大方而精神,加上她高挑的身材,披肩的長發,簡直就是麥菜嶺的一道風景。
麥菜嶺人都說余小歡漂亮,她嘴巴子也甜,在村里人緣好,鄉駐村干部下來,都會自覺去她家小坐一會兒,聊點什么。去年春,村中缺婦女主任,駐村干部馬上就想到了她,提議讓她先開展工作,等年前選舉后再定。當然,他們知道選舉是不會出什么問題的。余小歡當時沒有答應成與不成,只是說了句,等我男人回來商量商量。她男人就是她丈夫夏田洪。到了晚上,夏田洪沒等她說完就暴跳如雷,什么婦女主任,狗屎,還不就是陪那些干部吃喝玩樂。余小歡脾氣算是夠好的了,也不和男人爭辯,躲進房間只顧一個勁地流淚。
過了一會兒,夏田洪覺得自己剛才說話有點過火了,跟著進去,見妻子哭得稀里嘩啦,心里十分愧疚,便又哄起她來,說,不是怕你不好,而是叫你別操那份閑心,房子有了,車子買了,我賺的錢足夠養活你們母女倆,你只管帶好小孩就是了。夏田洪說,那幾畝地,說過多少次租給人家,實在沒人要荒在那也行,你又不聽,使我在外很不踏實,時常擔心你會累著。
夏田洪在省城和別人合伙搞房產開發,手下幾十號工人,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幾次。余小歡經他一哄,氣順了許多,從此,再沒有提過做婦女主任的事。
錢再多也不會咬手。幾畝地,余小歡怎么也舍不得給別人,更不愿意讓它荒著。余小歡手拿鐮刀,走在秋日早晨溫暖的陽光下,熱情地同村人打著招呼。
小歡,這么早就下地啦?余小歡聽見有人喊她,止住了腳步,回轉身來,一看,是在下邊河溪洗衣的林春妹。不早哩,你們都收種完了,一大片地,留著我那點豆苗,怪顯眼的。余小歡回應了她一句,正要離去,卻見林春妹向她招著手,示意她過去。
余小歡來到林春妹身邊,蹲下來,問道,怎么樣啊?林春妹停下手中的活計,盯著她的臉不說話。余小歡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臉說,盯著我干嘛,有啥事快說,別耽擱我了,我要去地里,晚了日頭毒著呢!林春妹這才問了一句,你男人最近回來沒?她這么一問,讓余小歡摸不著頭腦,沒有呀,就端午回來了一趟,那么遠,工地上也忙,怎么啦?林春妹裝著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隨便問問,我是說,有車子方便。
我還當著有什么大事,這不是白白浪費我的時間嗎?余小歡心里怏怏不快,說完起身要走,剛一邁步,林春妹又斷斷續續地說,其實……這種事情……可能我看花了眼……還是不說的好。余小歡這下真的生氣了,還當我們是姐妹呢,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了,我現在可沒猜謎的閑心。
接下來,林春妹向她講述了前幾天去省城看到的一幕。那天,林春妹去見她丈夫夏世明,剛到省城汽車站,一下車,發現前面停靠的轎車車牌號碼好眼熟,不一會兒,駕駛室出來一個男人竟是夏田洪,她剛要前去打招呼,這時,一位打扮入時長得標致的小妹笑盈盈地向他走過去,她便趕緊躲在長途汽車后面偷偷地看。小妹走到他身邊,一把摟住他的手,一同鉆進了夏田洪的車子里。
余小歡和林春妹是高中同學,相處得很好。夏田洪和夏世明是同一村子的,從小一起長大。余小歡和夏田洪結婚后,覺得夏世明腦子活絡,長得人高馬大,跟丈夫的關系密切,加上麥菜嶺離縣城幽城不足兩華里,地理條件不錯,就把情同姐妹的林春妹介紹給了他。夏世明結婚第二年就上省城辦了一家裝潢公司,公司經營得有模有樣。
不可能,田洪是個老實人,你一定看走了眼。余小歡一聽,全身抖動起來,氣得有些失態了。是因為丈夫做這種事生氣,還是認為林春妹污蔑丈夫而生氣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林春妹見狀,直后悔自己嘴不嚴實,急忙說,沒這回事,可能坐車坐昏了,剛下車眼花花的,模樣相近的人多,千萬別放到心里去,我是提醒你平時多關心他……還沒等她說完,余小歡便徑自走了。
林春妹呆在那兒,一時無措。
這無異于晴天一個炸雷,余小歡哪有心思割豆苗呢?她坐在田坎上,一陣一陣喘著粗氣。她想,林春妹說眼花花的看錯了人,是在安慰自己,離得那么近,連車牌號碼也看清楚了,還會有假嗎?再說這種事情敢隨便編造的嗎?她能夠說出來,完全是出于姐妹情深,為自己抱不平。
是啊,人家都說她和夏田洪小倆口甜蜜蜜的,余小歡也這般認為。在她的記憶中,倆人無論婚前還是婚后,都很少紅過臉,那次提到當什么婦女主任之事是吵得最兇的一次,其實也沒有吵,只是夏田洪脾氣暴躁了點,反過來講,那是很在乎她的一種表現,生怕當上了,會像前一任一樣弄得名聲不好。夏田洪在家里的時候,農田里的活根本不用她操心,家務事他也常常幫著做。坐月子那會兒,夏田洪床前床后里里外外照顧得非常周到,簡直就把她當寶一般捧著。余小歡真弄不明白,夏田洪為什么會做出這種事來,難道說自己哪里做錯了?
林春妹一說,好像撥動了余小歡的某根神經,余小歡開始尋思著她男人近來的一些微妙變化。以前,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家里的固定電話就響了,電話那頭,夏田洪會說上多少熱乎乎的話,后來電話漸漸少了,現在就隔三岔五來一個,而且老強調自己怎么的忙,賺點錢實在不容易啥的。端午回來的那天,他也不像前次那般的猴急,吃了晚飯東家串西家的,一直到深夜才回,而且在床上弄來弄去,好久才解決問題。換了以往,天沒擦黑,他就會拖著她上床,像剛結婚那會兒一晚來幾下,開頭的那下磨嘰幾下就完了事……
余小歡越想越不對頭,越不是滋味。她再也坐不住了,避開林春妹,朝另一條道回家了。她要找到住在幽城的表哥來,幫她在城里尋個店面。等安頓好家里的一切,她就上省城一趟,認真勸勸夏田洪,叫他的工地轉包給別人,回縣城開個店,賺點開銷就行。男人在外久了不行,說啥在家也更踏實。
2
通了高速,麥菜嶺去省城才四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一路上,余小歡心情很不爽。頭天晚上,她幾次打夏田洪的手機都不在服務區,本來想通知他,說田里的活少了,想去看看他,順便幫女兒添幾件好看的衣服。后來也就算了,打不通就打不通,來個突然襲擊吧,一來給他制造一個驚喜,二來興許還能發現點什么,反正她到過他的住處,大致方位不會弄錯。
那是去年夏天,夏田洪承包的工程剛開工不久,他就專程回家接她母女倆去玩了一個星期。那時候還沒買車,夏田洪便租了一輛桑塔納,滿街滿巷跑,風景地一處也沒落下。夏田洪還領她去工地,每見到一位工人,就笑呵呵地說,這是我老婆!看得出來,他把余小歡當成炫耀的資本。一想起這些,余小歡就感覺自己掉進了蜜罐子里。她怎么也不相信,在外才溜達一年掛零,會忘了老婆?
表哥也說,要么他去接某個領導的女兒,你想,那么大的一項工程,沒有某個領導罩著,能成嗎?領導使喚你,那是看得起你,哪還有不去的道理嗎?至于摟他手的問題,表哥說,現在的年輕人,以為像我們過去一樣老土嗎,你沒看過電視上放的,哪個片子少了男女摟摟抱抱的?那還算一般禮節了,國外老老嫩嫩一見面就抱在一起呢!林春妹可能眼紅你,女人的話你也信?余小歡一琢磨,覺得表哥說得也在理。
但余小歡認為,男人長年在外,終歸不是什么好事情。這回她鐵定了心,想著法子叫他回家。所以,她心情不爽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一時間找不到恰當的理由,他還能放棄那么一大塊事業,跟她回到巴掌般大的地方跳來跳去?夏田洪現在野心大了,不再像過去那般聽使喚,啥事都由她做主了,有時聊天還常常蹦出一、二句讓人云里霧里的話來。在她瞇瞇瞪瞪中,省城汽車站到了。
打開車門,余小歡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前方,擔心林春妹描述的一幕又會重現。余小歡雙腳剛一落地,一群男女就圍了過來,吵嚷著要不要打的。沖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拽住余小歡的手,使勁往外拉,一邊說,坐我的車吧,干凈、便宜。見余小歡遲疑不動,他立即伸手搶她的包裹,這下,余小歡就急了,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她的包裹里可沒金銀財寶,就是帶了一小包夏田洪最愛吃的魚丸,那是臨走前弄的,她想一到就煮給他吃。余小歡像觸電似的,雙手護住包裹,生怕他把它弄碎了。中年男人忙說,不想干什么,叫你坐車啊。然后,他就討好起余小歡來,是鄉下來的吧,你看你長得這么標致,走親戚來了?
余小歡對這種人很反感,趕緊離開了他,選擇了一位女司機的的士。在她上車的那一刻,他還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什么,雖然聽不懂,但余小歡心里清楚,肯定在罵她。人生地不熟的,余小歡不敢跟他計較。女司機問,去哪?余小歡想了一會兒說,去“金城大酒店”,是有這個酒店吧?有啊,女司機說著,扭頭打量了她一下,目光中充滿了疑惑。余小歡是個聰明人,連忙解釋說,我男人住在酒店的隔壁,去找他。車子開動了,一路車水馬龍,噪音刺耳,余小歡想,這些路段上次來夏田洪一定帶她走過,而此刻一切景物是那么陌生,觸目的是高樓、廣告,她時不時地從車窗上伸出頭去,卻還是望不到樓頂。一個人在車里,余小歡感覺孤獨而飄忽,她渴望立刻就見到自己的男人。
走了一程,女司機同她嘮起了家常,問道,你老公在城里哪個單位工作?余小歡說,沒單位,在做房地產。女司機說,不錯啊,現在房產商個個都有錢。怎么還搭車來,家很遠吧?余小歡告訴她,住在幽城的鄉下,要坐四五小時的車。女司機笑了笑說,沒聽說過這地方,大老遠跑來,你們感情肯定很好吧!女司機從后視鏡看了看坐在后排的余小歡,接著說,不過,男人手頭松了也不是好事,我原來的老公也是搞房地產的,跟一個女孩走了,那個騷貨,才比我女兒大幾歲。聽她這么一介紹,余小歡好像吞下了一只蒼蠅,心里十分難受。余小歡于是往后一靠,雙目無神地斜視窗外的景物,不再言語。
到了“金城大酒店”,余小歡付過錢后,徑自往隔壁小區奔去。上次來的時候,夏田洪就住在這里,他租了一間套房。在小區七拐八繞之后,余小歡終于來到房門口,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房門,里面一點反應也沒有。她于是使勁敲了一陣,等了十來秒,還是毫無動靜。難道在工地上?余小歡想,不可能啊,現在是午后一點多,正是午休時間,夏田洪有睡午覺的習慣。她抬手,正想再敲的時候,一位經過樓道的阿姨叫住了她,別敲了,主人搬走啦。余小歡吃驚地問,搬了,搬哪里去了?阿姨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我怎么知道,說是自己有房子了,你是他的親戚吧?余小歡聽到“親戚”一詞,口氣變得重起來,他是我男人。阿姨于是笑了笑。余小歡感覺她笑得有些古怪。買了新房?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不知道,不太可能,許是工地上建了售樓部,搬那里住了,這樣也好,能省一筆房租費。余小歡想。
余小歡邊走邊回憶去工地的線路。她低頭走著走著,突然一聲喇叭響,把她驚醒過來,抬頭一望,一輛賊亮的小車“刺”地停在跟前。找死啊,從車窗探出頭來的男子罵道。男子看上去五十開外,肥頭胖腦,剃了個短平頭,四周腦肉都能看見。這時,余小歡透過玻璃,發現在副駕駛座的人對男子指手畫腳,她猜測是叫他不要計較。副駕駛座的小妹長著一張娃娃臉,頭發卷曲金黃,嘴唇涂得血紅。他們的車子剛從酒店的大門拐出來的。
余小歡給他們讓道后,轉念想,出門在外,得找個依靠,要不然處處遭人欺負。她就近找了家水果店,準備打電話叫夏田洪來接一下。店老板問她,是長途嗎?余小歡回答說,市區的卡。店老板和藹地說,那你打吧,幾毛錢算它干什么。余小歡于是撥了夏田洪的手機,對方正在通話中。過了幾分鐘再撥,還是通話中。這時,有幾個人擠著前來買水果,余小歡怕影響老板做生意,不好意思再等,說了句謝謝便出來了。
余小歡記得,從這條中興路往南走到盡頭,拐個彎,再過一座大橋,往前走幾百米,就到了夏田洪工地所在的開發區,走路有半個小時足夠,她不想打的了,起步價就是二十元,還能買上幾斤水果呢。
在拐角處,突然刮起一陣風,行道樹的樹葉紛紛落下來,有一片落到了余小歡的頭上,她順手摸了一下頭發,感覺頭發有些凌亂干澀。好幾天沒有洗頭了,加上一路坐車灰塵撲身,余小歡這么一想,越覺得頭癢得難受。麥菜嶺人都夸余小歡一頭烏黑長發好看,連夏田洪也贊揚過好幾回,余小歡打算去洗個頭,寧愿省吃省喝,也要弄得漂漂亮亮見自己男人。前面正好有家美容店。
進店后,坐臺小姐問她,洗頭還是按摩,按摩就上二樓。余小歡半開玩笑地說,還有按摩的呀,我們享受不了,洗個頭吧。她找個位子坐下,一位男服務生立即前來,為她擦好洗發液,洗著洗著,聽到坐臺小姐一聲甜甜的喊聲,夏總,半個月不見了,最近忙什么呀?一聽“夏”字,余小歡心頭一緊,她從鏡子上一看,一對男女手牽手走了進來。再定睛看了看后,余小歡簡直呆住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那個男人竟是夏世明。她趕緊低下頭去。坐臺小姐說,樓上剛好給你們留了個單間。接著她又討好地說,夏總的小妹又更標致啦。夏世明說,是嗎?然后摟著女孩的腰笑呵呵地上樓去了。
余小歡哪還坐得下去,叫服務生隨便侍弄了一下,走了。
3
簡直難以置信,偌大的城市,就在一家美容店撞上了他?余小歡邊走邊晃著腦袋。而眼下,她的心思更多地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林春妹。說了,他們鬧將起來,好端端的一個家拆散了怎么辦,春妹本來就一根筋,到時候尋死覓活的,那更麻煩了。不說,心里又過不去,夏世明真的鬼迷心竅,一腳把她踢了,春妹便虧大了,當初還是自己牽的紅線呢。現在,她相信表哥頭頭是道的分析,完全是在寬慰她,其實表哥心里比誰都清楚,碰到這種事情,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能火上澆油嗎?不管林春妹說的那場事有還是沒有,余小歡都認定這一趟來對了。
下午五點左右,余小歡終于找到了夏田洪的工地。十幾棟商品房建起來了,工人們忙著搭架搞外裝修,而且前面果然建了一棟三層的售樓部,非常漂亮。余小歡從自動旋轉門進去,兩位小姐馬上迎過來,擦了粉的臉堆滿笑,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需要買房嗎,來這邊看看效果圖。她們的上衣領子張得很開,露了半個雪白的奶子,余小歡覺得很不自在,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位穿著白襯衣系著格子領帶的中年男子來到了她的跟前,驚訝地說,弟妹來啦,怎么不打聲招呼,我們才好去車站接你呀。余小歡上下打量著他,心里直嘀咕,誰呀,怎會認識我?其中一位小姐趕忙介紹,這是我們張工(張工程師)。他見余小歡仍然怔怔地瞧他,提醒她說,忘記了,上次你來不是一起吃過飯?余小歡這才記起來,夏田洪在飯桌上說他是聘請過來負責施工的張輝,上海人,大學建筑系畢業。
那時候,余小歡沉浸在夏田洪對自己百般呵護的甜蜜之中,況且一桌的人,所以對張輝沒有什么印象。一聲“弟妹”,余小歡聽來十分溫暖親切,感覺回到了家一樣,便跟著張輝來到二樓他的辦公室。進去一看,辦公室布置得相當氣派,右角上還安裝了一扇門,余小歡走過去想瞧瞧,張輝說,里面是臥室,夏董事長就住在上頭,結構一樣。余小歡清楚,這個被他稱為夏董事長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張輝接過她的包裹放好,倒了杯水給她說,董事長上午出去了,到現在還沒見著他,你先坐,我幫你聯系一下。張輝便走進臥室打起電話來。余小歡真渴了,咕咚一聲一口喝干了。她有些不解,怎么要躲到臥室去,當面打不好嗎,又不是外人。余小歡坐在沙發上,細細地聽,只迷迷糊糊聽到“放心”、“知道怎么說”、“會安排好的”這些字眼。
過了一會兒,張輝走了出來,雙手一攤說,真不湊巧,董事長出差去了,聯系什么建筑材料的事,估計明天才回。見她臉色不好,張輝趕忙又說,其實,他在與不在都一個樣,你就安心住下來,晚上你睡董事長的房間,我剛好有他的房門鑰匙,要不,你跟他通一下電話?余小歡搖搖頭,心想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必要嗎,反正這次來了,等多少天也得等到他。
張輝抬手看了看表,說,時間也不早了,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余小歡攏攏頭發,你自己去,我在外面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張輝有些急了,這哪能行,我和董事長平時兄弟一般,無非吃頓飯,有什么好顧忌的,再說了這也是董事長電話交代過的,走吧。在張輝的再三催促下,余小歡才起身。她的肚子這時咕咚一聲響,方才想起為了急著找丈夫,午飯忘了吃,感覺真餓了。
張輝帶著余小歡來到一家高級酒店,要了一間小包廂。小姐拿了份菜單,跟了進來,泡好茶后,問張輝,是不是叫你妻子點菜?余小歡一聽,臉紅過一陣,不吭聲,心想一個小姑娘的話,沒必要太認真。張輝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倆互相推讓了幾次,最后還是張輝把菜點了。余小歡還從來沒有進過這么好的酒店吃過飯,低緩的音樂響著,米黃色的墻壁在淡紅色的燈光映照下,使整個房間充滿一種浪漫的氣息,她有些不習慣。
他倆面對面坐下,菜上來了,先是一盤白斬雞,這是余小歡平日里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本來就餓,她的口水在打轉,張輝馬上夾了一塊放到她的碗里說,慢慢吃。這一舉動,讓余小歡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和感動。余小歡邊吃邊時不時看他,在暗紅色燈光下,張輝的臉輪廓分明,帥氣十足,很有滄桑感。漸漸地,她發現張輝有點像初三的語文老師。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那時候,只要有語文課,她病得再重也會趕到學校,可惜老師只教了她一學期,下半年調幽城教育局去了,余小歡暗地里哭過好幾回呢。
這時,張輝發覺余小歡的眼神不對勁,老直勾勾地看自己,便問,有事嗎?余小歡回過神來,沒什么,你像我的一位老師。張輝說,小時候我是幻想過做老師,長大了不再想了,再說我做老師也沒那種福氣,能教上你這么美貌的學生。余小歡的臉紅到了耳根。她低聲說,我算什么好看,一個鄉下人,土兒吧唧的。張輝放下筷子,邊嚼著食物邊說,鄉下人怎么啦?城里的女人整天化妝打扮,你看你天天風吹日曬的,還這么白白嫩嫩。結婚以來,余小歡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面對面直言不諱夸她,心中涌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高興,一路上的尷尬,尤其是未見著夏田洪的失落感一掃而光。
他們吃著,談著,像久未謀面的故交。他們聊童年,聊朋友,聊孩子,聊婚姻,甚至婚外情這樣敏感的話題,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
從酒店出來,張輝建議隨便逛逛,飯后散步對身體有好處。余小歡心想,我們莊稼人吃了晚飯還有許多家務呢,再說天天在田里摸爬滾打,鍛煉夠多的了,但她還是答應下來,跟他肩并肩地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著。這種方式一開始余小歡覺得好不自在,但走了一程,就很自然了。因為她發現行人都擦身而過,從不回頭看你。
走著走著,余小歡突然有了一種當初談戀愛的感覺,她為自己生發這種感覺而羞澀,自覺地離張輝遠一點。這時張輝問她,家里的田地不多吧,不要那么操勞啊。余小歡回答說,不多,現在種田比以前輕松多了,當做鍛煉身體吧。張輝說,董事長事業做得這么紅火,換我就在這里留套房子,接你過來,夫妻長期分居不好。余小歡說,我還要照顧家母和孩子呢,再說葉落歸根,家里待得習慣了。張輝立即反對她,你思想太傳統,什么年代了,大城市條件好,孩子也能受到良好教育呀。余小歡接下來沉默了,她在想,張輝真會體貼女人,誰嫁了他是前世修來的福。搬進城市住,夏田洪念頭都沒動過,余小歡想到這,心中漫過一絲傷感。
街燈迷離,樹影婆娑。余小歡暫時忘掉一切煩惱,沉浸在城市美好的夜景中。他們終于走到了街道的盡頭。街道盡頭連接著一座小湖,湖邊經過開發,風景格外迷人。他們不自覺地來到了游人中間,找了張只能容兩人坐的木椅坐下了。坐了一會兒,張輝好像記起了什么,起身朝不遠處的一個攤點奔去。張輝走后,余小歡扭頭偷瞄隔壁的木椅,那里也坐著一對男女,女的看起來比男的年輕許多。就在這時,男的一下抱住女的,接起吻來,瞧他們的樣子彼此都很投入。余小歡無法再看下去,心想,當著眾人的面這般出格,他們無所謂,我們還不好意思呢。不過,不久余小歡的內心似乎有一種東西在蠕動,她想到了夏田洪,想到了夏田洪壯碩的身體。三個多月沒碰男人了,確實有些渴望,她慢慢地低下頭去。
怎么啦,張輝一問,余小歡迅速抬起頭,見他拿著兩盒冰淇淋,深情地看著自己。張輝拆開包裝后,遞給她說,還是放不下董事長吧,就一個晚上的事情,明天你們可以恩恩愛愛啦。余小歡接過冰淇淋,連忙說,不是想他,我擔心家里。張輝說,家里有啥好擔心的,一年難得來一次,既然出來了,就痛痛快快玩。他這一說,余小歡心緒平靜了許多。
在燈光的映襯下,湖水泛著粼粼白光,幾葉扁舟悠閑地蕩漾。他們在湖邊轉悠了一圈后,打算回住地,在上車的那一刻,余小歡突然記起,來時匆忙,內衣忘帶了,于是問張輝,附近有沒有小店。張輝告訴她,離住的地方不遠處,有個購物中心,都是名牌貨。
進了購物中心,余小歡叫張輝就在前面休息廳等,購女人身上的東西,不方便他在場,而張輝執意要一起去,說有個照應,她也不好再次拒絕。其實此刻余小歡已經把他當成最親近的人了,甚至有了一種依賴感,希望他時時處處陪在身邊,那是在替他考慮,怕他心里不舒服。
他們找到賣內衣內褲的柜臺。余小歡先選了一條私處部分是白色的棉質內褲,柜臺小姐夸她很有眼光,說用白色避免了過多的色素進入體內,洗過之后,晾在太陽下,因為太陽光含有紫外線,能夠殺菌消毒,可以保持清潔衛生。張輝在旁邊說了一句,買條內褲還有那么多學問。余小歡說,你們男人懂什么,只問價,不看貨。柜臺小姐笑了笑。余小歡接著找胸罩。好像長期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某種默契一樣,張輝指了指貨架,紅顏色的好看,隨即問道,是大號的吧?余小歡一聽“大號”,心“撲通”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脯。
余小歡最后還是挑的紅色的,她平時不喜歡這種顏色,太刺眼,但張輝說好看就順從了他。付款時,一問三百多元,余小歡很是吃驚,正猶豫著,沒想到張輝二話不說就把款付了。余小歡趕緊掏出錢來,并叫柜臺小姐把錢退還他。柜臺小姐說,一家人分什么你我的。
張輝勸她,推來推去真不好,走吧。余小歡看了張輝一眼,目光帶有甜蜜的笑意,并從心底說了聲謝謝,提著東西,和他一起離開了。
4
打開門,拉亮燈后,張輝把她的包裹放好。余小歡掃視著整個房間,心中感嘆,夏田洪還真懂得享受啊,怪不得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趟。余小歡對張輝說,坐會兒吧,今天給你添麻煩了。張輝說,你先打理一下,累了一天,沖個澡早點睡吧。
張輝一走,余小歡感覺房間變得空蕩起來。她看了看壁上的掛鐘,不知不覺已是晚上十點鐘了,她便走進臥室,準備洗澡睡覺。
洗完澡,余小歡穿了件薄薄的睡衣。她打開電視,在家的時候,她都習慣睡前躺在床上看會兒電視。她剛要躺下時,發現電視機柜上放了幾只沒有片名的碟子,于是隨便挑了一個放起來。畫面一出,就是一位一絲不掛的女人在搔首弄姿,一會兒,同樣光著身子的男人出來了。余小歡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這種鏡頭,好難為情,想把它關了,但好奇心驅使著她往下看。那個女人拼命撫摸男人,嘴里哼唧哼唧的,不久就干著那個事了,鏡頭非常近。余小歡屏住呼吸,全身一陣一陣燥熱。正在這時,傳來一聲響亮的敲門聲,余小歡嚇了一跳,趕緊關了電視,出去開門。
張輝端了一盤水果過來,他也剛洗完澡,穿了套運動裝,顯得特別精神。余小歡像做了什么壞事一樣,一時間心緒難平,進來吧,看你客氣的!張輝說,睡覺前吃點水果養顏。等心情恢復平靜后,余小歡突然覺察到,張輝的到來,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踏實感,繼而產生了那么一點欣喜和激動。她進了臥室,坐在床上,張輝也只好跟了進去。
張輝從頭到腳把余小歡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胸脯上,低聲問,合身吧?余小歡會意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因為剛才電視畫面還在她腦海晃悠,還是其它什么,余小歡鼓起勇氣指著床沿,示意他坐下。張輝坐在床沿上了,離她很近很近,連她的呼吸聲都能聽見。接下來,余小歡迷迷糊糊的,啥也不知道了……
第一縷晨光從窗口照進來的那刻,余小歡醒了。她看了一眼身旁光著膀子的張輝,“嗖”地翻身起床。洗漱完畢,余小歡收拾東西正準備出門,張輝趕緊起來,問她,去哪?余小歡沒好聲地回答說,回家。張輝疑惑著,你不等他了?余小歡沒有吭聲。張輝接著說,我送送你。余小歡還是沒有吭聲。張輝又急切地說,還是送送吧,送到車站買好票……沒等他說完,“砰”的一聲重重的關門聲,余小歡頭也不回地走了。
來到大街上,車子川流不息,喇叭聲聲。一陣涼風吹來,掀起了余小歡單薄的衣襟,她瑟縮了一下,秋已深了。一輛的士向她開來,余小歡掏出包裹里的那包魚丸,丟到身邊的垃圾桶里,一頭鉆進了車內……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