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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響師和他的朋友(中篇小說)

2015-06-01 20:39:53阿航
當代小說 2015年3期

阿航

1

這盞燈不好掛,吊高了不妥,放低了也不行,與舞池的大格局就是顯得不協調。江利群在心里想,是不是這燈本身選不對了呢?這時木工跑過來喊道,老板,你的手機響了!站在人字梯上的江利群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褲腰別手機的地方,然后他說,我的手機怎么會在你手上?木工說你剛才把手機擱外頭了。江利群從人字梯下來接過手機喂了一聲。對方是個男人,他說我是吳世明。江利群一下子腦子沒轉過彎,他說我正忙呢,你到底是哪位?那人停頓片刻說,……我是世明呀,我出來了……我現在沒地方可去……

在打車去郊外監獄的路上,吳世明這個人的模樣兒,在江利群的腦海里漸漸地清晰起來。當年的吳世明,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彈得一手好吉他,是個長發披肩的文藝青年。那時的他組建了一支街頭樂隊,開風氣之先河,在街頭巷尾就地演出,嘩眾取寵出盡了風頭。雖說當時的吳世明只是學了一點西方嬉皮士的皮毛,但在那個相對封閉的年代里,他的所作所為還是博取了許多年輕女子的芳心。許多年輕女子以飛蛾撲火的形式,爭先恐后地投入到了他的懷抱。而這一點,在那個時代是并不被認可的。吳世明在飽嘗年輕女子胴體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十載年華送進了大牢。

江利群屬于那支街頭樂隊的一員。吳世明吃官司進監獄后,江利群和那支街頭樂隊的成員們都曾先后去監獄探望過他。后來每人成家立業,那段歲月成了往事,蹲在監獄里的吳世明也就漸漸地淡出他們的生活了。

出租車在郊外一小鎮的商店門口停下。吳世明等候在那里。一開始,江利群幾乎都認不出吳世明了。吳世明的發型是個“囚頭”,衣著灰暗。吳世明顯然是個不適合理短發的人,他的腦袋看上去有些嫌小。江利群帶著笑臉向吳世明走過去,他說你怎么不早說哇,讓你等久了吧。吳世明說,我姐夫他們說好來接我的,可他們沒來……還好我姐上次來時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了……坐上出租車后,吳世明說我不想去我姐家,他們既然不肯來接我,那我也就不愿意去麻煩他們了。江利群說那就先上我家吧。吳世明說,我現在是一個從水里爬上來的人,什么都沒有……江利群說別說那么多了。

江利群的家處于城鄉接合的地帶。出租車駛入這一帶后,那道路明顯差勁了,高低不平,還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個個大坑。吳世明說,這兒原先好像是個村莊吧。江利群說是啊,是新莊公社。吳世明沉下腦袋,發出一聲嘆息。過后,吳世明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怎么打哪看上去都生疏呢?江利群說,你進去的這十年,是中國變化最大的十年,別說你眼生,就連我們這些在外頭的人也要時不時地迷路呢。

江利群把名片給過吳世明后馬上就后悔了。吳世明借著路燈光口中念道,音響師?你都成音響師了啊!江利群動作夸張地舞著手說,讓你笑話了,我把這些印上去是為了拉工程時好嚇唬人一點,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的啦。吳世明說,我現在算什么……一個勞改釋放犯、一條無處可走的狗……江利群本想拍下吳世明肩膀說上兩句安慰話的,但一想到自己過去在他面前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就沒動靜。吳世明的情緒倒是馬上穩定下來了,他問道,你的家……怎么會住在這里呢?江利群說挺簡單的,我在這兒找到了老婆,家就落在這兒了。吳世明哦了一聲。過一會兒,吳世明說,你說說嘛,你是怎么在這兒找到老婆的?江利群說,我給這兒的一位老板裝修舞廳,老板的女兒……要買飲料做點心給我們吃的,就混熟了。舞廳裝修好后,老板的女兒喜歡上我……說要嫁給我……老板沒辦法,只得認了。到后來,連這家舞廳也歸我們了,因為,我岳父只一個女兒……現在,我也有個女兒了。

就這么簡單?吳世明笑著問道。江利群說這又不是造原子彈,哪會那么復雜啊。吳世明說,想不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呀,你這家伙想當年不是特沒女人緣的嘛,怎么裝修裝修舞廳就把人家的女兒給弄過來了呢。江利群說,不瞞你老兄說,我老婆她看中的可不是我這個人,她看中的是我的做派……我老婆她雖說是在郊區長大的,可她滿腦子紅花綠草的,她說她喜歡文藝人才呢。我憑著當年在樂隊里的那點功底,唱上兩句也算有板有眼吧,就憑這她才嫁給我的。

江利群直接將吳世明領到了自己的舞廳。他說反正舞廳里有吃有喝的,他就在舞廳里給他接風洗塵吧。

江利群的老婆郭倩婷事先已知道吳世明要來的——江利群在路上的時候給她打過電話。當江利群領著吳世明步入舞廳大門時,郭倩婷笑吟吟地迎上去說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利群常掛在嘴上的那位才子吳世明了吧。吳世明他畢竟在里頭與世隔絕地呆了十年,他對眼下的生活場景還一下子沒法適應,所以他的眼神是迷茫的。他答非所問地說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啊……郭倩婷說,利群是你的小兄弟,他的家就是你的家啦,你就別說見外的話了。江利群問道,吃的準備了沒有?世明恐怕早餓了的。郭倩婷說,你們跟我來吧。

郭倩婷領著江利群和吳世明進了那間窗外長有幾簇芭蕉的小包廂。附近這一帶的環境很不好,綠化少、塵土滿天飛。但這個小包廂,似乎是另外一片小天地,因有芭蕉葉的襯托,顯得綠意盎然而又十分的靈動。吳世明的眼睛在第一時間里即被桌子上那盤鮮艷欲滴的紅櫻桃給帶住了。吳世明抬臉看了郭倩婷一眼,他覺得郭倩婷有幾分嫵媚。

郭倩婷轉身出去又回來時,她的手上托著托盤,托盤上有三只高腳玻璃酒杯及一瓶人頭馬洋酒。這一點讓江利群略微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像他們這種開在城鄉接合帶的舞廳,講白了也就是檔次不怎么高的舞廳了,平時是鮮有開人頭馬的,一瓶人頭馬酒擺放在酒柜上,差不多也就是裝飾的意思。郭倩婷學著那句廣告詞說,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吳世明剛一舉杯,他的眼淚就奪眶而出了。吳世明哽咽著說道,這是我十年來第一回喝酒……這酒我認得……你們看得起我啊……吳世明噙著淚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下。江利群說先吃點菜吧,填填肚子。郭倩婷說世明哥你就別多想了,你和利群是那么要好的哥們兒,你今后就拿我們這兒當個落腳點吧,憑你的能耐,東山再起只是時間問題嘛。吳世明說,在這世上……我姐和我姐夫他們,是我最親的人了……他們反而要回避我……你說叫我怎能不感動啊!郭倩婷從紙盒里抽出張紙巾遞給吳世明說,不要這樣了,擦擦吧……我最見不得男人落淚了,弄得我心里也怪凄楚的。

吳世明加入了江利群的裝修隊。江利群的裝修隊,是專門接裝修舞廳的活的。那年頭,舞廳就如雨后蘑菇那樣地遍地開花,所以江利群的日子挺好過的,賺不了大錢賺幾個小錢還是挺容易的。江利群對手下的工人說道,吳世明他在這兒干活,只是暫時性的,廟小容不下大佛啊。

確實來講,細皮嫩肉的吳世明在裝修隊里還真難以插得上手。吳世明雖說在勞改場經過了十年的勞教改造,但他在骨子里還是不愿意參加體力勞動的,在他的思想意識中,對體力勞動懷有天然的抵觸情緒。據吳世明自己說,他哪怕是在勞改場里吧,干的也是細活兒,人家燒磚挖泥,他織襪子,風吹雨打日頭曬都與他無關的。江利群裝修隊里的工人們,對吳世明并不怎么喜歡,說他好吃懶做,是個吹毛求疵的家伙!

江利群對吳世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想,就憑當年他和他的那段交情,也得白養他一些日子的。

一天,吳世明對江利群說,你對我眼下的表現是不是不太滿意呀?江利群說沒有啊,也許你還沒適應過來吧。吳世明說你要相信我,我要攬個大工程給你做做。江利群說我當然相信你的啦,你本來就不是個平庸之輩嘛。

吳世明所說的“大工程”,是農業銀行多功能廳的裝修工程。農業銀行是家財大氣粗的單位,他們的新大樓蓋好了,騰出整整一層樓面派作多功能廳用。多功能廳可用來召開會議、搞演出活動和唱卡拉OK、跳舞什么的。江利群平日里所接的那些個體戶的小歌廳工程與這個工程一比較,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了。

吳世明他之所以能夠拿下這塊“肥肉”,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在一次“獄友”請他的飯局上,吳世明結識了農業銀行的施科長。那時的餐廳包廂里一般都配裝有卡拉OK的。酒菜吃喝到有幾分飽的時候,在座的人中有人提議道,讓吳先生唱唱歌嘛。另外一位小商人馬上接過去說道,吳先生,你朋友早就把你給出賣了,說你原先是搞樂隊的,彈唱都是一流,你就不妨露一手嘛。吳世明擺手說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啦,我已好久沒唱了,怕影響大伙兒的食欲啊。這時那位農業銀行的施科長開口了,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瞧你的形象就像個歌手,你是應該會唱的,唱唱吧,也好讓我們欣賞欣賞。吳世明不再推辭,他轉過去拿起話筒,唱了幾首臺灣校園歌曲。施科長沉吟著說,這些歌我年輕時也喜歡唱的,聽了太親切了啊。

散場時,吳世明跟隨在施科長身后對他低聲說道,我想……請你一塊……去洗個桑拿……施科長賞不賞臉啊?施科長回轉身看了他一眼,一副自家人與自家人的神態拍了拍吳世明的肩膀。

幾天后,吳世明去了施科長的辦公室。施科長正在與人談事,談的是新大樓多功能廳裝修的事宜。施科長轉過臉面說,老兄你今天怎么會有空跑過來啊。吳世明說,路過,我就上來坐坐了。施科長站起來說,我現在正談點兒事,要不你先上隔壁辦公室坐吧,我讓他們給你泡杯茶。施科長領著吳世明轉到隔壁辦公室,他讓一位女職員給吳世明泡茶。

那人走后,施科長過來叫他過去。施科長說,你的歌唱得相當不錯……那天后來還讓你破費了,改天我請你吃飯!吳世明擺著手說,咱們倆可說是一見如故吧,就別講客氣話了。施科長說,那也得講的,禮尚往來嘛。兩人又打了兩句哈哈,吳世明便言歸正傳說道,施科長,我今天來這兒……其實是有事找你的,不知施科長愿不愿意幫忙。施科長邊低頭忙案頭的事邊說道,你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吳世明說是關于你們行多功能廳裝修的事,你把這活給我們公司做吧。施科長停下手頭的活,他抬頭說道,這事兒恐怕不行,有一家公司已經和我們談了半年多,我們也派人去他們公司考察過,是一家實力雄厚的裝潢公司,過兩天我們就要簽合同了。吳世明說,你們之間還沒簽合同就等于說還是一張白紙嘛。施科長你可是個明白人……我既然跑這兒來對你說這話,總會是有理由的吧,我希望施科長能慎重考慮這件事兒吧。

2

江利群對吳世明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沒想到你在里頭呆了十年,腦子非但沒遲鈍,還越來越好使了,一出來就跟上形勢的列車了!吳世明說,現今這世道好,公平、自由,不像過去聰明人反倒被笨蛋擺布。

現在的吳世明不用再上工地干體力活了。他每天穿戴齊整,出入酒樓歌廳,吃香的喝辣的,散發名片結交有用的人頭,老是有新項目敲下來。江利群自然不是一個糊涂的人,他深諳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他每月給吳世明一萬元的月薪,吳世明的所有開支費用全部報銷。

江利群的裝修公司因有了吳世明的加入,如虎添翼,業務量節節攀升。正當他們倆為眼前的“黃金搭檔”沾沾自喜時,卻飛來了橫禍。吳世明在一天夜里喝酒回來的路上,被兩名不明身份的人打斷了兩根肋骨。那倆人惡狠狠地對吳世明說,今天只是個小小的教訓,你如果不在這座城市銷聲匿跡的話,那接下來要的可就是你的小命了!

人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啊。吳世明領教到了江湖的險惡。江利群問吳世明道,你到底是與誰結的怨仇呢?居然要動武!吳世明冷著臉說,你這話問得也太小兒科了吧,我這樣每天挖人家墻腳的,栽在哪個環節上誰能抖得清?江利群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你就先躲避些日子吧。

吳世明去了江利群那處于城鄉接合帶的家。一方面養傷,一方面避避風頭以防不測。那天吳世明走在內河的那條堤壩上,迎著風,看上去有幾分落寞和傷感。這也許是吳世明身上一種有別于他人的氣質吧。堤壩上的柳樹,在這些年里或被人砍了或怎么樣了,只剩下一個個樹樁。內河里的水臭得要命,漂浮著不明物什。在堤壩上,吳世明與郭倩婷相遇上。郭倩婷說,我早就瞧見你了,你太顯眼了……你和周圍的人就是大不一樣的。吳世明似笑非笑,他說你是上班去吧。郭倩婷說,你身體還這么虛弱就出來走,不好嘛。吳世明說,走走對身體有好處的。他們一道去了郭倩婷的舞廳。

舞廳的生意并不怎么好,有些冷清。究其原因不外乎有兩點,其一是沒什么特色和檔次;其二是沒坐臺小姐。吳世明問郭倩婷道,你們這兒、干嗎不叫些小姐來呢?郭倩婷說有那個必要嗎。吳世明說現在市面上的舞廳都那樣子做的,你不那樣子生意就不好做。郭倩婷說,這事有好多人對我講過,利群他也對我說過的,但我最后還是沒有同意。

為什么呢?吳世明問。我討厭那些女人……我寧愿不賺錢也不愿意養著那些女人……想想我都受不了!郭倩婷說。吳世明一笑,他說你真是個理想主義的女人呢。郭倩婷說,我承認,利群他說我是個長不大的人……可這有什么不好嗎?

那晚吳世明在舞廳一直坐到了打烊時分。服務員將大堂的燈光調到最高的亮度——他們要搞衛生了。郭倩婷說,我們到包廂坐吧,這燈光太刺眼了。吳世明說時間不早了,要不我先回去算了。郭倩婷說,你先去包廂坐嘛,我讓你看樣東西。

吳世明坐在那個窗外有芭蕉樹影子的小包廂里吸著煙。郭倩婷推門進來,她的手上拿著一把吉他。吳世明條件反射般地愣了愣,他瞳孔放大地問道,你這是……哪來的……郭倩婷說,我專門替你買的呀,我怕自己不會選還專門叫了學校一個音樂老師幫我挑的呢。吳世明情緒平靜下來,他說我已經不玩這東西了,現在對我來說生計是最重要的。郭倩婷說這不對吧,難道說彈彈吉他就會對生計有影響?吳世明說反正我沒心情彈了。郭倩婷以帶有撒嬌的口吻說,我今晚就要你彈嘛……利群不知在我面前提過多少次了,說你彈吉他是一流的水平,你就滿足一下我的心愿嘛。吳世明拿起吉他調試了幾下,他搖著頭說,很抱歉,我找不到感覺,手也生,沒法彈的。郭倩婷一臉委屈寫在臉上,眼淚都要掛下來了。吳世明溫和地說,倩婷,你別為這么點小事不高興嘛,改天吧,改天我看看吧,今晚我真的沒什么感覺,怕掃你興的。郭倩婷說你已經掃了我的興。話剛說完,她的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滾滾落下了,一副惹人憐惜的樣子。吳世明為難了,他喃喃說道,你這是干嗎呢,不就是彈個吉他么……你要是一定要聽,那我就彈唄……郭倩婷說,彈不彈吉他是一回事……人家辛辛苦苦買了吉他送你,而你……卻一點情面都不給人家……你拿我不當回事嘛……吳世明嘆息,他說你真是個長不大的人啊。

江利群那天從城里回來時,吳世明與他商量道,你們這舞廳如按眼下的經營方式下去,恐怕不行吧。江利群說,誰說不是呢,我早就想帶點“顏色”了,可我老婆堅決反對,我也就沒轍了。吳世明說,我那天也對倩婷講過,她是這個意思。不過還是有中間的路子可走的嘛,我這些天去附近的舞廳看了看,好像走時裝比較時興,能吸引人。我這段時間在這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妨把時裝隊叫過來試試?江利群說,只要我老婆的腦子能開竅,你怎么弄都行啦。過后吳世明和郭倩婷提起這事。郭倩婷的神態有幾分幽怨的樣子,她說,你瞎操什么心?餓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吳世明說,人家是在跟你說正經事呢,你能不能心平氣和一些。郭倩婷說我不愿意和虛偽的人搭嘴說話!吳世明說,你怎樣諷刺我都行,但這事兒我要做,利群已經交待我的。

沒過幾天,吳世明就將那支號稱夢之隊的時裝模特隊請來了。所謂的“夢之隊”,自然并非是由那些赫赫有名的模特兒組成的了,她們只是一些身材高挑的普通女孩子,練習過幾下子臺步而已。

當那五位花枝招展的女孩走進舞廳時,郭倩婷是老大不高興的,她的臉拉得猶如一根絲瓜。吳世明笑著對郭倩婷說,你不是喜歡文藝么,我現在把文藝人才給請來了,你應當高興才對呀!郭倩婷說,這舞廳是我的還是你的?!吳世明說,你先別怒氣沖沖嘛,等今晚的演出結束后你再下結論好嗎。

在這之前,吳世明已吩咐舞廳的服務員上街張貼了不少海報,說是有一支“夢之隊”的時裝模特隊要來獻藝了,引領服裝新潮流了。那晚果然涌來了不少人——已冷清多時的舞廳一時門庭若市。

那晚郭倩婷躲進包廂沒有觀看演出。整出戲都是吳世明在那兒打理的。這“走時裝”的奧秘并不在“時裝”上,而是在那個“脫”上。女孩們身穿雜七雜八的衣裳,走個來回后總要脫掉一些,然后又躲到臺后穿上一些,如此反復。高潮部分是脫至三點式的比基尼——女孩們的腿長長的、白白的,在燈光下一晃一晃的。臺下隨之就鼓起掌來了,海潮般地一浪勝似一浪。

演出首戰告捷,圓滿成功。吳世明要請五位女孩吃宵夜。吳世明東找西找,最后在包廂里找到了郭倩婷。吳世明說,你不看可可惜了……不過掌聲你總該聽見了吧,效果不錯,收入也不賴!走,吃點心去。郭倩婷說,我肚子不餓,不去了。吳世明緊了緊臉部的肌肉,他說,你如再耍小孩子脾氣我可火了哦!郭倩婷還真吃這一套,她站起身來隨吳世明走出包廂。

他們一伙人乘著月色走了不少路,來到了一家鄉村大排檔。吳世明說,在這兒能吃到貨真價實的土雞呢。女孩中一位叫楊曉的顯得特別帶勁和興奮,她說我們跟著吳老板走準沒錯,準能吃到好吃的!

坐下來后,這五位走江湖的女孩紛紛向郭倩婷敬起酒來。這些訓練有素的女孩個個油腔滑調,圍著郭倩婷老板娘長老板娘短的,還有叫她姐的,好像她們之間認識有半個世紀了似的。郭倩婷經不住她們的輪番圍攻,喝得頭重腳輕,與此同時,那胸中的郁悶倒也一掃而光了。她們的頭兒馬春說,倩婷姐,其實我們也挺不容易的,年紀輕輕的就要自謀出路,出來闖江湖,有時候連個落腳點都沒有……按今晚我們的演出效果來看,你們這兒的生意還是可以做的,你就讓我們在這兒多呆幾天吧。郭倩婷抬頭朝吳世明看看,她說有人已經替我做主了呀。

郭倩婷有一次對吳世明說道,這些女孩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壞。吳世明說,什么壞不壞的,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壞和好之分的嘛,都是為了謀生、都是生活的一種嘛。

夢之隊時裝模特隊在這兒呆了十天,直至山窮水盡。當地人的新鮮感逐漸消失后,女孩們在臺上走臺步并一件件脫衣裳時,臺下卻只有稀稀拉拉幾位孤寡老人。女孩們泄氣極了,都懶得再往下脫了。

只能收拾行囊走人了。

臨走前,吳世明對馬春說,我已約了幾位朋友想和你們一道去游山玩水兩天呢,休息休息,你們也別忙著賺錢啦,這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馬春爽快地答應道,吳哥我聽你的!

吳世明所約的幾位朋友均為原先街頭樂隊的成員。除江利群外,另外還有兩位。他們四男五女包了一輛面包車,浩浩蕩蕩地向一處著名風景區開去。

那是一脈美麗的河道流域,山清水秀。河道的每一個拐彎處,都是一幅風景畫:有遠山有近山,層次分明,深淺不一。其背景的天特別藍,藍得耀眼。如是晚霞,那又紅得別樣,一團團的,玲瓏剔透。那河流里的水,倒映著藍天白云,隱約可見鵝卵石。村姑在洗衣裳,村民在撒網捕魚或干著其他什么活兒。總而言之,這是一處游山玩水的好地方;美院里學生寫生的最佳場所。

他們來的不是季節。他們那次去時正是冬季——于是出現在他們視野里的景色未免有些蕭瑟的成份,風吹在臉上也挺刮人的。山不是很綠,水染有幾分寒意。但這并未影響到他們游山玩水的情緒。女孩們說,我們雖說在這兒混了差不多半年了,可是我們像這樣子出來游玩還是第一次呢。楊曉一臉頑皮地喊道,吳大哥萬歲!這伙人看來是樂瘋了。

原先樂隊的一員說,我找到了當年在樂隊時的感覺了,這是集體的溫暖啊……那時的我們是多么的無拘無束,充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朝氣啊!另一位說,要不是世明出的這個點子,他的號召力,我們這伙人恐怕再也不可能相聚在一塊兒了。面對大好河山,惟有江利群郁郁寡歡,像個局外人似的,動靜不大。

吳世明在這伙人中再次顯示出了領袖風范,一切行動聽指揮,誰都聽他的調排;該吃什么、該住哪兒,都由他說了算。

由于是冬季,他們沒有乘坐那種竹筏在河流上漂流。他們一伙人成群結隊地去了那停靠竹筏的小碼頭,那兒清冷得只有幾只鳥兒在跳來跳去。

要是下場雪該多好啊!吳世明像個詩人似的站在小碼頭的水泥墩上對著河面說道。這個時候的吳世明無疑是十分迷人的。

他們在那座有許多老房子的小鎮里要了幾輛人力三輪車,他們要去不遠處的一個山彎里看瀑布。一輛三輪車可坐兩人,他們中有三位男的和三位女孩分別搭對乘一個三輪,歡天喜地地先走了。剩下江利群和兩位女孩站在那里,場面有幾分尷尬。而后,倆女孩相視一笑,低了頭雙雙爬上一輛三輪坐下。其中一位說,江哥你就獨占一個三輪吧。江利群的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層深埋于心底的自卑感,整個兒浮出了水面。

他們來到那個山彎,仰起頭瞧懸崖上淌下的瀑布。又是由于冬季,那瀑布的水不大,所以也就談不上壯觀了。不過好看還是挺好看的,由于落差高的緣故,那滑落下來的水簾,逐漸地細化,水分子細成了粉末狀,而且還隨了風的擺動而擺動,像是綢緞。女孩們在底下的潭邊雀躍不已,尖叫后聽自己發出的聲音的回響,稀奇得不得了。

江利群有些落寞。他獨自一人沿著山梁往深處走。由于現在的人都燒煤氣了,山上的柴草沒人砍沒人割了,很厚。江利群故意將自個兒陷入柴草叢中不能自拔——這就有自虐的嫌疑了。江利群他的確是挺痛恨自己的,痛恨自己的五短身材。江利群在心里思忖,自己的腦子并不比別人差,甚至于還算靈光的吧,可就是因為自己的五短身材,女人們大多對他視而不見,這是怎樣地傷害他的自尊心啊!

在一處背陰的山坡上,江利群發現了一朵野生的山茶花。那是一朵紅顏色的山茶花,獨立枝頭,相當的鮮艷。這就有些奇了,要知道當時的季節可是寒冷的冬天呀,怎么還會有花兒沒有凋謝的呢?江利群將那朵花連著數片綠葉一同給折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拈著這枝花來到了大伙歇腳的涼亭。幾位女孩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好漂亮的花兒啊,是塑料的吧?江利群說是真的。女孩們又異口同聲地哇噻了一聲。江利群舉著那枝花,他想總會有個女孩要這花的吧——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兒通常都是喜歡花花草草的呀——可是她們卻都沒吱聲。

就在江利群惱羞成怒欲將那枝山茶花扔掉的時候,楊曉開口說話了,江哥,你這花……可不可以送給我啊?

3

是晚他們住宿于芙蓉賓館,那飯局也排在了賓館的餐廳里。在這陰沉沉的冬日里,賓館的餐廳里就他們這一桌人;賓館的客房部,同樣也只有他們這撥子人馬。那晚他們在這家賓館里“喧賓奪主”,氣氛十分熱鬧。

在吳世明的提議下,那晚他們在飯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那天晚上的吳世明,也許是心不在焉吧,老出差錯,接二連三地被罰酒。吳世明晃著腦袋說,今天真是活見鬼了呀,怎么會老輪到我這個高智商的人挨罰!眾人便取笑他說心被楊曉給掏走了,戀愛中的人智商都不高的。楊曉聽了這話不吱聲,算是默認了。輪到楊曉挨罰時,吳世明二話不說就搶過她的酒杯一飲而盡。眾人興奮得鼓起掌來。

吳世明爛醉如泥。江利群和楊曉架著他進房間。把吳世明放平在床鋪上后,江利群說,晚上就讓你多辛苦點了,有什么事兒你打電話過來就是了。

江利群回到自己房間。這時,那份孤寂的感覺再次襲上了他的心頭。今天晚上,那三對已搭配成功的男女分別同宿一個房間;倆女孩同宿一個房間;江利群獨占一個房間。江利群站在窗前長時間地看著黑黝黝的野外,吸著煙。這時他房間床頭柜上的電話機響了。江利群拿起話筒,對方是楊曉。楊曉說,江哥,吳哥他吐了……江利群說人喝醉了大多都會吐的,吐了反而要好一些的,因為酒精會隨著嘔吐物出來的。楊曉說,可是房間里到處都是酒氣呢……熏得我都想吐了。江利群說你忍一忍嘛,醉酒的人特別容易著涼,你要替他蓋好被子啊。楊曉說,我想出去透透空氣,吳哥他現在像個死人似的躺著,房間里又這么臭……我既害怕又難受呀……

他們兩人悄然無聲地離開了賓館。戶外伸手不見五指。但漸漸地他們的眼睛就有些適應過來了,能分辨得清物體的大致輪廓了。楊曉是個高個子的女孩,有一米七左右吧——五短身材的江利群和她走在一塊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給了江利群一種若隱若現的壓抑感。楊曉倒是沒有顧及到這些,她和江利群挨得很近,她的一只奶子常蹭著江利群的肩膀。江利群經受不住這些,身上的血液明顯發燙,心跳似乎也快了幾拍。江利群咽下一口唾沫,他要克制住心頭那火苗般躥起的欲望。江利群說,你身上穿的衣服……恐怕還是單薄了點吧。楊曉說,沒有啊,其實我穿得挺多的,我人瘦顯不出來的。江利群說,要是把你給凍壞了,我可就沒法對世明交待了哦。楊曉說,你說的是什么話嘛,我是我他是他,不相干的事兒嘛。江利群說,你是他的人,你感冒了、發燒了,他會心疼的呀。楊曉嗬嗬地笑,聽起來怪怪的。她說,我怎么說你好呢江哥,說你虛偽嘛太過嚴重,你至少有點酸吧,對自個兒太不自信……你說我的話對嗎?

楊曉的話,猶如一顆子彈擊中了江利群的要害部位。江利群渾身一抖嗦,差點被土道上的一塊不明物絆倒。楊曉趁勢拉住了他的一只手。楊曉說,瞧你這副熊樣兒,一點兒男子漢大丈夫的模樣都沒有,你哆嗦什么呀你!江利群本想從楊曉手中抽回自己那只手的,但他實在沒有一點力氣。楊曉的手冰涼,可以感覺出非常細嫩。江利群說,你還說自己衣服沒少穿……你的手都冰成這個樣子了呀……楊曉說,我身上是冷呀,可是,你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又不會抱抱我。江利群說,楊曉,我對你說實話,這種玩笑不好開、也不能開的啊……

楊曉再次發笑,她的笑聲在寂靜的夜間顯得很不真實,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似的。楊曉笑過后問道,你害怕什么呢?江利群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是世明的人,世明是我的朋友……我不可以犯規矩的。

哦,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怕我身上有性病呢。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和吳世明什么都不是,僅僅是萍水相逢玩玩的,他給我錢,我干嗎不跟他玩?你現在大可不必計較了吧?楊曉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道。

這么說來,你是想賺我幾塊錢?江利群心頭略微有些失望。

楊曉說,今晚的事兒有些特殊,我還真無所謂錢不錢的嘞,今天吳世明像頭死豬樣的,我心里頭空蕩蕩的,又覺著你這人不錯,就想要嘍。

江利群說,我這人雖說自個兒不怎么樣,但我卻……不花錢要女人的,我以為那樣子沒意思,人家圖的是錢而不是我人,那樣子會更加傷害我的自尊心的。

楊曉說,那今晚咱們可就對上號了,我今晚要的就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錢。楊曉說過后將江利群拉扯到一處避風的草地上,她說就在這兒吧。江利群依然沒見行動,他吞吞吐吐地又說,世明他要是計較……那我就無地自容了啊……楊曉說,他計較個屁,你又不會不清楚吳世明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像他這樣的花花公子換女人就像換襯衣似的,哪來的精力計較和吃醋?再說,我和他只是商品交易關系,沒有其他任何關系呀!

楊曉這最后的一句話讓江利群動了心,來了勁。他一把拽過她的頭,踮起腳尖捧住她的臉就沒命地吻開了。楊曉也作了稍許調整,她稍稍彎下背,兩只手猶如兩條蛇似的死死纏住江利群的腰。江利群的身子如同推土機似的將楊曉推倒在草地上。楊曉咋咋呼呼嚷道,沒想到你這個家伙,力氣居然會這么大哇……

第二日,江利群和楊曉兩人的眼睛都有些紅腫,楊曉甚至流鼻涕水感冒了。吳世明則臉有些浮腫。吳世明說,想不到昨晚會醉成那個樣子,就像一個植物人似的躺了一晚上。

他們趁興而來,盡興而歸。

吳世明重回裝修公司干拉業務的工作。吳世明有一次對江利群說,公司應當設個辦公地點,這幾塊錢沒法子省的。要不然我和人家談業務,吹得天花亂墜,可到頭來卻連個公司地址和固定電話號碼都沒有,太不像話了!江利群說那好啊,要不這兩天你就花點時間找找辦公樓看,看哪兒合適。

吳世明很快就在一處高檔寫字樓里租下了兩套辦公室,一間歸自己用;一間歸“總經理”江利群用。江利群過來看了后說,其實我整天都撲在工地上,沒必要租辦公室的呀。吳世明說,利群我不是說你,你這人雖說混了這么多年,可在你的身上還是有很濃厚的小農意識呢。你要知道這辦公室是門面,用與不用是沒多大關系的,它是給客戶看的呀!江利群聽了這話,心里不是很舒服,他簡直都有些搞糊涂了,這公司到底是他做主還是吳世明做主?

但江利群沒吭聲。

江利群自從那次在野外和楊曉有了那事兒后,楊曉的人影子一刻都沒在他的腦子里消失過。其實,江利群他現在對吳世明的越來越相讓,恐怕與那“事兒”有一定的因果關系吧。江利群現今在吳世明面前,總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抬不起頭來,挺不直腰。雖說,楊曉曾經是對他再三強調過,她與吳世明之間僅僅是“商品交易”關系,牽涉不到任何情感方面關系的。但在江利群的心里頭,他還是覺著有愧于吳世明;見到吳世明時,他的心會沒來由地發怵。

想起那個晚上,江利群恍然如夢。

江利群在工地上指揮手下的工人們干這干那的,沒多大工夫他就走神了,他的魂被楊曉給叼走了。江利群沮喪得一屁股蹾在水磨地上,掏出煙來點上。

江利群陷入了矛盾的漩渦。一方面,楊曉她和吳世明不管是“交易”也好,真有情感上的糾纏也好,反正他們倆的事兒在先,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江利群他哪怕有一千條理由,一萬個托詞,他想把自個兒清洗干凈,想讓自個兒心安理得,那恐怕就很難做到了。鑒于這一點,江利群在理智上,無疑是要就此打住的,不能越滑越遠了;可是,另一方面,自從他和楊曉有過那回事后,楊曉對他來說幾乎就無孔不入、所向披靡了,江利群根本就無招架之力。

江利群受盡了煎熬。一天,江利群得知那支野模特隊在江南歌舞廳演出的信息后,他無法把持住自己,打車過去了。江利群趕到時,她們的演出已接近尾聲,身上的衣物已經脫到不能再脫的地步。臺下的有錢人臉膛脹得通紅,在那兒高聲喝彩,大聲喧嘩。江利群將自個兒的身影隱沒在一個角落里。

謝幕后,女孩們換上她們平常穿的衣服從后臺轉出來,分別去了不同的桌子前就坐。圍著那些桌子的人幾乎清一色為中年男子,個個財大氣粗的派頭。原來這些女孩還在臺上走臺步時,她們就已被臺下的老板給“點”了。演出一結束,女孩們就在服務生的引領下坐到“點”她的老板身邊陪酒。

江利群耐著性子坐在那兒喝啤酒,他的眼睛不時地往楊曉那兒瞟。楊曉在明處,他在暗處。楊曉的一舉一動他看得清清楚楚。江利群他實在不愿意看見那一幕場景:肥頭大耳的老板端著酒杯要楊曉喝酒,楊曉在那兒比劃著,應該是在說她已不勝酒力了吧。但老板不依不饒,拿手托住她的后腦就往她嘴里灌。楊曉顯然是嗆著了,她咳嗽個不停,老板給她捶背,趁機又吻了一下她臉頰……

江利群腦門一熱,他連想都沒想就挺身而出了。江利群走到那桌子前說,這桌的小費我付了,你跟我走吧。說過后他將一把錢丟在楊曉的面前。自然,那一桌子“老板”并非吃素的,其中一位就站了起來,瞪著雙牛卵般大的眼珠子問道,請問你是哪路貨色?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江利群拉著楊曉的手說,咱們走吧。楊曉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了,但江利群卻趴下了——他不知被旁邊的哪一位狠狠地踹了一腳——鼻子碰出了血。江利群站起來拿手一抹,成了個大花臉。那天晚上江利群的表現相當不錯,他站在那兒鎮定自若,毫無驚慌失措之態。馬春等其他幾位女孩紛紛跑過來替江利群求饒,請求那些老板們看在她們的面子上手下留情。那些老板根本不聽她們的好言好語相勸,摩拳擦掌說非要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揍扁不可!率先撲上來的那位——但見他只被江利群推了一掌,就退了好幾個趔趄一屁股蹾在了地上。江利群說,論打架,老子是強項,老子在京劇團是練武生的,吃的就是這碗飯!

那天晚上,就像演戲似的,江利群在楊曉心目中樹立起了一尊高大的形象。楊曉拿濕手巾細心地揩去江利群臉上的血跡。他們從歌舞廳出來,走在大街上。楊曉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喃喃自語般地說道,雖說談不上是英雄救美人吧,但我這個美人卻得對你這個英雄刮目相看了呀。江利群和楊曉兩人走在一塊兒,說什么都是不相稱的,別扭得很。但那天晚上,江利群似乎找到感覺了,他并沒有感到有壓迫感,也沒有自卑感。

楊曉聲音發甜地問道,你當真練過武功的?江利群腰桿挺得直直地說道,是啊,我11歲上就被家人從鄉下老家送到市京劇團練武生了,謀碗飯吃嘛……只是武生練成了,京劇團卻散伙了,沒想到今晚上倒是派上一點小用場了。江利群因身上有了氣勢,那說出來的話既得體又幽默,可把楊曉佩服死了。楊曉說,沒想到你的經歷竟這么豐富啊!

他們走了不少路,如兩條魚兒游在月地里。他們走著走著,就步入了華蓋山公園大門。這是一座市區里頭的小山包,樹木郁郁蔥蔥,鬧中取靜,適合談情說愛。楊曉笑著說道,我們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會跑到這種場所來了呢……我們折回去吧。江利群那天晚上的自我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他說來這兒怎么啦?難道我們不正是一對情侶嗎?楊曉噗哧一笑,她說你今天晚上真是太可愛了!江利群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嘛?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孩子,什么可愛不可愛的。楊曉又說,你今天晚上太有自信心了。江利群聽話聽音,他的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他說,看來你對我還是沒有好感。楊曉說,話不能這樣說吧,怎么說呢……我這么對你說吧江哥,你是一位適合做大哥的人,但不適合做情人,你現在在我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座山,我覺得有你這座山做依靠,我心里就踏實了,難道我們做好朋友不是更好嗎?

江利群身上陣陣發冷,好長時間沒說出一句話。

楊曉拿手搭在江利群肩上,一副沒大沒小親密無間的樣子,她說江哥你不高興了?江利群賭氣說道,沒什么高興不高興的。楊曉嘻嘻笑著說道,你不是說過……你和我好,心里會覺得對不住吳世明的么,那咱們做好朋友,你心里的疙瘩不就消除了呀。

江利群的裝修公司在市區租有兩套房子。除去一套給工人作宿舍外,還有一套歸江利群和吳世明住。這房子兩室一廳,江利群和吳世明各住一個房間。江利群那天晚上回去時,吳世明還沒睡,坐在客廳里看影碟。吳世明問道,晚上上哪兒瀟灑了啊?江利群語焉不詳地說,幾個朋友……碰上了……其實電影也沒怎么好看的……肚子吃得太飽了,我還得出去走走,消化消化……

江利群轉身從房間里出來,在小區的綠化帶來回走動。江利群在心里暗自慶幸,好在剛才沒和楊曉有進一步的發展;好在楊曉拿冷水及時潑醒了他。要不然的話,他該怎樣面對吳世明啊!但差不多同時,楊曉那張妖冶的臉面,她的瘦長而能讓他產生強烈陌生感的身子,隨之就在他的腦屏中晃來晃去了。江利群苦不堪言。

江利群失魂落魄了好幾日。他痛定思痛——決計將楊曉這個人影子拋到九霄云外去。就在江利群情緒開始好轉、穩定下來的時候,楊曉卻主動打電話來了。楊曉說,……江哥,沒手機太不方便了,你能不能給咱買一個啊?江利群說,買個手機我想沒問題,可這……合適嗎?楊曉說,我今天跟馬春請假了,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們住太鶴旅館402房間,要不你晚上過來吧,她們有演出任務的。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雖說一只手機在當時來說價格不菲,得一萬多呢。但相比較起那個“誘惑”來,江利群還是愿意出的。

那天江利群抽空從工地溜出來,上街買了一只摩托羅拉手機,這是最貴的。晚飯后,江利群洗了個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就出來了。江利群怕過去的時間太早,就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著。江利群的心情,有些復雜,理不出個頭緒來。在天橋上,有一位老年乞丐跪在那里,江利群打他身邊經過時,掏了五塊錢給他。而在平時,江利群可說是個有點吝嗇的人,碰到乞丐一般不給,給的話也就一枚硬幣而已。

江利群打車去太鶴旅館,然后上樓站在402室門口。江利群深呼吸了兩下,敲門。里頭傳來了拖鞋聲,開門的人正是楊曉。楊曉穿著睡衣,一副慵懶的樣子。楊曉莞爾一笑,說進來吧。江利群問,她們走了?楊曉說她們前腳剛走,你后腳就來了。江利群說,你哪兒不舒服?楊曉說,騙人的。江利群將那裝有手機盒子的塑料袋遞給楊曉,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道,你看看,這機型喜歡不喜歡。楊曉從盒子里取出手機問道,馬上就可以打的嗎?江利群說是的,已買了號碼的。楊曉說,那謝謝你嘍,我做夢都夢見過好幾次自己有手機了呢!江利群說,今天如愿以償了是啵。楊曉說就是呀!

接下來的節目自然是做愛了。這回楊曉脫光了——不像上回只褪出部分“區域”。楊曉的身子真長啊,像條白晃晃的帶魚。江利群由于心理上的壓力和生理上的刺激沒能協調好,他早泄了。江利群仰天躺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說,看來我不行了……變成廢人一個了……楊曉拍了一下他的身子說道,你胡說些什么呀,你的身子壯得像條牛!江利群指指太陽穴說,不是身體問題、是腦袋問題啊。

他們倆第二次做得比較有質量。這是因為江利群有些想通了的緣故。江利群當時想,楊曉的身子,講白了就是一輛公交車,只要買了票,誰都可以上去搭乘一段路程的。那么,他腦子里頭干嗎還老盤旋著吳世明的人影子呢?江利群想通這一點后,他就輕裝上陣、勇往直前了。

這種小旅館是沒配套洗手間的,兩人只能用開水瓶里的熱水擦洗一把身子了。再躺到床上后,兩人相摟抱著睡了個小覺。楊曉醒來后說道,再過兩小時,她們就要回來了。江利群偏頭看了一眼楊曉的神色,她的神色是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此時的楊曉和方才的楊曉,簡直可說是判若兩人。江利群的情緒頃刻間跌入低谷,他心灰意冷,覺得煩躁透了。江利群一個魚躍式從床上坐起來,他說我會按時走人不誤你事的!楊曉說你這是什么話呀,人家又沒趕你走的意思……她們回來見到了,總不太好吧。江利群大聲嚷道,什么好不好的,你和吳世明睡就可以讓她們見到,和我睡就不可以讓她們見到嗎?還不是照樣都付了錢的!

楊曉沒做聲。

江利群從床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穿著衣褲。

楊曉從床上溜下來,她抱住江利群的身子說,江哥,你說話別像把尖刀好嗎……你對我好、你送我的厚禮……你什么時候要我都可以的,現在不是有手機了嘛,聯系起來就方便了呀。

江利群突然問道,你和世明他……現在還有沒有關系?

楊曉說,你問這話干嗎?有意義嗎?

江利群嘿嘿冷笑一聲,他說我知道你就是喜歡他,以為和他在一塊兒光彩……他媽的這世道就是不公平,老子同樣是花錢,可就得像狗一樣灰溜溜來灰溜溜走!

楊曉說,你怎么說都行,反正我是留話給你了,你想要的時候只管來……只是希望你下回可別這般怒氣沖沖的。我弄不明白,你那天的自信,今個兒跑哪去了呢?

離開時,江利群不無痛苦地對楊曉說道,楊曉,你能不能……不再和吳世明來往?我可以多付你一些錢。

楊曉問,為什么?

江利群的臉扭曲成一團,他說,因為我和他是朋友,那樣子不是滋味,我心里不好受啊。

楊曉沉吟片刻后說道,江哥,這恐怕你有些為難我了吧,我是自由身,連我父母都無權管我的……我之所以跑出來闖江湖,就是想獲得自由……何況,我們倆雖說有肉體上的關系,但其實是什么關系都沒有的呀。

4

江利群回家那天是在傍晚。為了節省幾塊打車錢,他趕乘末班中巴車走。江利群直接去了舞廳,郭倩婷已在舞廳,他們的女兒小燕子也在。小燕子見到爸爸回來,像只小燕子似的直撲過來嚷道,爸爸你不愛小燕子了,怎么到現在才回來啊?江利群說,爸爸為工作忙啊,爸爸要賺票票給小燕子買新衣裳啊,爸爸每天晚上都在想著小燕子呢。小燕子抱住江利群的脖子說,爸爸你胡子扎人!江利群說,這更說明爸爸忙了呀,連刮胡子的時間都沒有啊。郭倩婷過來問道,晚飯吃了嗎?江利群說和工人湊合著吃過一些了。郭倩婷說,那要不要給叫碗餛飩來?江利群說再說吧,現在肚子不餓。

夜里,他們倆夫妻躺下后,郭倩婷煞有介事地拿鼻子嗅了嗅江利群身上,她說你身上怎么會有……原先沒有的氣味呢?江利群不能自禁地打了個激靈,但他馬上鎮定下來了,他說你發神經啊,我身上除了汗臭還能有什么氣味……我今天太累了,沒洗澡。郭倩婷仍是一本正經地說,不是的,汗臭的氣味我還聞不出來呀,你今天身上的氣味真的很不一樣……你躺我身邊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聞到過你身上有這種氣味的。

江利群虛張聲勢地發起火來,他說你還有完沒完?人家在工地里累死累活,回到家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

郭倩婷意味深長地看一眼江利群,然后說道,那你睡吧,我不再啰嗦了。

江利群從家里回來后,心中又多了一重顧慮,這真可謂讓他焦頭爛額了。江利群他自從那次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夜里,沒經受住考驗,沒抵擋住誘惑,和楊曉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腿后,他的內心里頭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寧。江利群曾在心里無數次地譴責過自己沒有把守住道德底線,詛咒自己連豬狗都不如;然而,那個禍根,那個如妖魔般無孔不入的楊曉,卻絲毫沒有放過他。本來,江利群也許是自個兒身高的缺陷,或者說他那與生俱來的自卑感在作祟和搗鼓吧,這么多年以來,江利群的所作所為應當說還稱得上是一個正派的人吧。在以往的江利群心目中,他老婆郭倩婷無疑占據著他心房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位置。江利群一直以來認為,像他這樣的人能夠娶到郭倩婷這樣的老婆,是他一輩子的榮幸和福氣。江利群視郭倩婷為寶物,珍惜她呵護她,生怕丟失了她。然而,現在的情形卻發生變化了。江利群覺得郭倩婷臉上的皺紋十分的顯眼,簡直都可說觸目驚心了;江利群見到郭倩婷肚皮上的肉,腦子中立馬就想到了案板上的那些五花肉。故此,江利群和郭倩婷躺在床上時,就再也沒有往日那燃燒的激情了,別說激情,連精神頭也沒有了。江利群對楊曉是欲罷不能,而對郭倩婷是索然寡味了……

江利群想,作為女人的郭倩婷,她肯定是有所覺察到了。她那天晚上煞有介事地說他身上有一股子另外的氣味,說不定就是在向他江利群敲警鐘呢。因此而言,江利群除了原先已有的顧慮外,現今又多了一重顧慮。

江利群盡管顧慮重重,但他還是沒有辦法抑制住自己對楊曉的想念。而更要命的是,江利群他原先對楊曉的貪戀,可能更多的還是貪戀她的身子吧;而現在,他對她似乎已進入到情感層面上了。按理說,楊曉對江利群的態度,從一開始便具有玩世不恭的意思的;后來,便是金錢交易了。楊曉她并沒有對江利群有過半點虛情假意,也就是說她并沒有給過江利群任何詩意的想象空間。

在那毫無詩意可言的想象空間里,江利群的情感翅膀非但沒有枯萎,反倒逐漸長成了,勢不可擋的樣子。江利群有了一種展翅飛翔的欲望。

江利群和楊曉再次幽會是在白天的賓館里,他開的鐘點房。江利群激情不減,同時卻多了幾分惆悵和傷感。江利群抱住楊曉,眼睛不錯珠地看著她的臉面。楊曉說,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干嗎要這樣子盯著我看?江利群說,我看不夠啊。楊曉說,你今天怎么啦?神不神人不人的,快點做吧,晚上我們有演出,我得早點回去。江利群說,你一走,我覺得這個世界就全掏空了似的……心里空洞極了。楊曉一邊寬衣解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該不會愛上我了吧?江利群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楊曉脫完衣服往洗手間跑,她在里頭高聲說道,你這個家伙,現在怎么就不計較吳世明了?還未等江利群接腔,里頭便傳出蓮蓬頭噴水的聲音。

這樣的幽會,于江利群來說猶如隔靴搔癢,是很不到位的。

其實,江利群是沒有辦法不計較吳世明的存在的。一天,江利群從外頭回來,走在樓梯上,他聽到吳世明在房間門口接電話。吳世明說,……我改天再打給你吧,等下我要出去吃飯了……江利群上來后,吳世明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連楊曉那娘們兒現在都拿上手機了,也不知她是哪兒發的橫財。江利群差點沒發出聲來,他的臉孔沒來由地漲紅了。

5

江利群對楊曉是越陷越深了,并且有了質的變化。他從當初的貪戀她的肉體,不動聲色地過渡到了現今對她的思念。江利群在腦子里捕捉著她的音容笑貌,捕捉著她的一聲嘆息或者一個無傷大雅的飽嗝。江利群逐漸地將楊曉情感化、情調化和審美化,那肉體上的誘惑力雖說還是至關重要的,但顯然已退居其次了。江利群現在對楊曉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故而他每天必打一個電話給她。三五天內,他必要與她相會一次。好在楊曉白天大多沒事兒,江利群開好鐘點房叫她過來時,她也大致上都能到來。

一天,江利群興致勃勃地對楊曉說起他老爸給他取名的事兒。那時候他們倆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江利群捉住楊曉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下面。楊曉抽了兩下沒抽回,索性就由他去了。江利群嘿嘿笑了兩聲,他說我的名字是我老爸給取的。楊曉沒好氣地說,誰的名字是其他人給取的?江利群又嘿嘿了兩聲,不像笑——這恐怕是一種心滿意足的表現吧。江利群接著說道,就是啊,誰的名字都是老爸給取的,你說得一點沒錯……我老爸那時候在生產隊里參加田間勞動,有公社里的干部下來視察勞動,他們穿著中山裝走在田埂上,吸著兩頭一般粗的紙煙。我老爸是個煙鬼,煙癮大著呢,他平日里都是抽旱煙的,用舊報紙一卷,像吹小喇叭。我老爸見到那兩頭一樣粗的香煙,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他在心里想,從那些干部嘴里噴出來的青煙,要是能直接噴到他嘴巴里那該是多好啊!可是,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公社干部肯定不會對一位普通社員感興趣的啦,所以他們也肯定不會分一根煙給我老爸的。我老爸磨磨蹭蹭地盡量往那些干部身邊靠,他的鼻孔就如抽風機似的往肺里抽氣,將公社干部那嘴里吐出的煙盡可能多地吸進去……我老爸說,那個香呀真是沒得說的!我老爸后來就向人打聽,問那些公社干部們抽的是什么煙,有人就告訴他那是兩毛九分錢一盒的利群牌香煙……利群牌香煙的烙印就這樣子深深地烙在我老爸的腦子里了。不久后,我老媽就把我生下來了,我老媽那張貧血的臉浮上了一點笑意,她問我老爸說,給兒子取個什么名字呢?楊曉接嘴說,就叫利群唄!

哎呀楊曉,你真是絕頂聰明人精一個啊!江利群大驚小怪地嚷道。

楊曉懶懶地問道,你對我講這些有什么意義?該不會是想讓我上你家做媳婦去吧?江利群說,就算我真有這種想法,那也不錯呀。我老家山好水好,是個漁米之鄉嘞,稻谷飄香,溪水里多得是小魚小蝦……楊曉打斷他的話道,那我問你,你老家既然千好萬好的,那你干嗎不在老家好生呆著而要跑到城里來呢?江利群拿手摸著腦袋,楊曉趁機抽回了自個兒的手。江利群笨嘴拙舌地說道,那都還不是為了生活……城里的生活比農村里要先進嘛……楊曉說,我不和你閑扯淡了,我們倆的賬……該結結了吧。

起初,江利群是千真萬確沒明白楊曉的意思。江利群依然用他方才的笨嘴拙舌問道,賬?哪門子賬呀?楊曉不禁惱火了,她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你總不至于拿個手機買我一生的身子吧!這下子江利群徹底清醒過來了——他之所以能和楊曉這樣子赤身裸體地躺一塊兒,那是需要有金錢作中介物的。

面對這一現實,已被情感那根藤條糾纏糊涂了的江利群,該是如何的瞠目結舌和傷心傷肺啊!

江利群再度食言——拿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好馬吃了回頭草。本來,那天江利群丟了一千塊錢給楊曉后,是決計再也不和她來往了的。江利群從賓館出來時,甚至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子。江利群在心里罵自個兒是動物。因為在過去,花錢買歡的事兒是他所不齒的。這其中自然包含有他那自卑的成分——不過在以前他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卻是事實。

江利群他無法承受,自己和心儀的女孩在一起,卻完全是金錢在起的作用。那段日子里,江利群失魂落魄,神情恍惚。與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吳世明,對他的異常現象自然就有所覺察到了。一天,吳世明問江利群道,老兄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兒了?江利群本能地回答說,沒有啊。吳世明看著江利群,他說要不要喝點酒?我這兒有現成的,還有五香牛肉干。

兩人坐在燈下喝酒。吳世明笑著說道,你老兄想必是有事兒瞞著我呢,不過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的啦……可能是我比你在社會上滾打得多一些吧,有句話我還是對你說說吧,如你碰上的事兒是與女人有關的,那就大可不必較真啦,天底下的女人有的是嘛;如說事兒是與男人有關聯的,那就得慎重,得三思而后行。有句俗話不是說女人是一陣子的,男人是一輩子的。這一陣子和一輩子相比較,哪個輕哪個重還不是一目了然的嗎。

那天晚上,江利群躺在床上,將吳世明的話一句句地細嚼慢咽了一回。吳世明的話,顯然是話里有話的,他江利群就是再愚鈍,也是能聽出弦外之音來的。江利群為此驚出了一身冷汗。

但江利群還是一意孤行。在江利群當時的腦子中,所謂男人的友情和女人的友情那是顛倒的。江利群想,如拿他和楊曉的情感與他和吳世明的情感比較的話,那后者無疑是小兒科,是小巫見大巫。由此看來,那重色輕友的毛病,是人都有可能會陷入其中的。

江利群他既然能夠排除掉這層心理障礙,那么排除起其他心理障礙來就容易得多了。

江利群在那兒想,楊曉她既然現在還沒有和他產生感情,那先以金錢鋪路也是無妨的,只要時間長了,鐵棒都能磨成針呢,何況人心還是肉長的,不怕她不日久生情啊。就這樣,走火入魔的江利群藕斷絲連,再度和楊曉頻繁約會。

楊曉病了,這回她是真病了。待江利群知曉她病了時,她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是楊曉給江利群打的電話,一般來說這是非常少有的。江利群一看手機顯示屏上是楊曉的號碼,他簡直都要心花怒放了,他腦子中迅速閃過一句話:功夫不負有心人吶!楊曉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對江利群說道,江哥,我胃出血住院了……

江利群打車趕到醫院時,楊曉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楊曉由于年紀輕輕就開始走南闖北,生活起居上沒定律,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所以胃病對她來說是老毛病了。不過,讓江利群略微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楊曉她那并不太嚴重的胃病,怎么一轉眼就出血了呢?因為,江利群他前天還和楊曉有過約會的,當時楊曉的身體在他看來,并沒有多大不適呀。江利群沖著楊曉傻笑,他說你病成這個樣子……干嗎不早點對我說呢?楊曉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江利群支起耳朵才聽清了那細如蚊蠅發出般的聲音:現在并不遲呀。這真是天籟之音啊!江利群一下子就感動了,他的鼻子澀澀的,酸酸的,眼眶發潮。江利群雙手捧住楊曉那只有些偏冷的手說道,我來得匆忙……空著手……我不知道該買點什么東西好……楊曉同樣是輕輕地說道,你人來就好了。

楊曉那天的樣子,那樣的話語,那樣的輕柔,那樣的四肢乏力膚色蒼白,是怎樣地揪江利群的心啊!江利群于剎那間就找到感覺了,找到了男人的感覺,找到了情侶的感覺,找到了讓他人小鳥依人的感覺,總而言之,該來的感覺統統來了。江利群哽咽著說道,你就好生養病吧,經濟上的事兒你就別去想了……我保證要讓你用最好的藥吃最好的營養品!楊曉朝江利群似有似無地笑笑,她那只縮在江利群雙手中的手,好像也會說話似的,輕微地動了動,讓江利群的心田迅速漫延開了一片溫情。

馬春領著她那隊娘子軍推門進來。馬春見到江利群在楊曉床前時,神情明顯怔了一怔。但馬春畢竟老到,她馬上就換成了一張笑臉說道,江哥,我們這些做姐妹的,不如你這位做大哥的,真是慚愧啊。江利群不知如何回答為好。而其中另外一位女孩就顯得冒失了,她說怎么是江哥哇,我還以為是吳哥在這兒呢。那女孩被馬春瞪了一眼。

江利群聽在耳里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在她們這幫小姐妹圈子中,吳世明才是她們所公認的楊曉情人,而他江利群是個完全無關的人,是不被她們認可的。如他一定要說自己是楊曉的情人的話,那么,她們說不定就會指責他是個無恥的人,一個在暗地里爭奪朋友情人的無賴,一個不講游戲規則喪失道德底線的人。江利群想到此,心情無比的沉重,他的呼吸急促而困難。

6

第二日,江利群手捧鮮花推開病房的門,讓他意料之外的是楊曉那病床旁的床頭柜上已經插上了一捧鮮花。楊曉是外地人,她在本地無親無故。那么,這束鮮花是誰人所送的呢?江利群根本無須猜測就明白那是吳世明送的。江利群的情緒一落千丈,他沒好氣地將自個兒那束花兒隨意扔在窗臺上,嘆了一口氣。楊曉還是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但她的眼睛與昨日不同,發紅并殘留有淚痕。楊曉顯然剛才哭過。

楊曉說,你坐嘛。江利群木然坐下。楊曉說,你別這樣子好嗎……人家心里難受。江利群說,難道我心里就好受?楊曉別過臉去,她說人活著真沒意思……一切都是空的……江利群一愣,他似乎聽出了楊曉話里的一點點意思。那是一點什么意思呢?江利群一時沒弄明白。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與吳世明必定有關的。

江利群的心開始一點一滴地軟下去,他僵硬的身子也松懈下來了。江利群將骨牌凳移至楊曉床前,又像昨天那樣地捉起楊曉那只冰冷的手捧住。江利群說,楊曉,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清楚你的情緒是由于什么而起伏不平……不過我想對你說,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我們要往前面看……我會對你好的,你在這兒碰到的難處,就是我的難處,我會幫你克服的。楊曉無聲地點點頭。

出院后,楊曉變了一個人。楊曉她現在和江利群約會交往,自然就不再存在所謂的“結賬”問題了,也不再回避她那幫子小姐妹了。楊曉有時候故意說要讓江利群請客,請她那伙小姐妹吃火鍋什么的。江利群心里明白,楊曉她這樣子做,無非是要把他倆的關系公開化,讓那幫多嘴多舌的小姐妹們沒閑話好說。江利群自然是很樂意請那幫女孩兒吃火鍋或腿骨煲什么的了,又花不了幾個錢,卻能嘻嘻哈哈一片,特別的放松。現在江利群和楊曉在她們面前,已是儼然一對情侶的樣子,眉來眼去,動手動腳的。馬春說,老娘要不是嘴里吃著你們的,老娘才不愛看你們這些西洋景呢!其他幾位跟屁蟲似的起哄道,就是呀,又不是沒見過的,你們要調情可以關起門來調個夠嘛,干嗎要惹我們起雞皮疙瘩哇!

江利群幸福得暈頭轉向。

馬春是個見風使舵貪圖小便宜的人。她直覺得老白吃江利群的夜宵有點過意不去,便想用不花錢的言語討好一下江利群。那天馬春一副大姐的樣子對江利群說道,江哥哪,楊曉的胃是再也不能喝酒了,你下次一定別讓她喝了,連啤酒都不行……她上次胃出血,還不是一氣之下喝酒喝出的毛病。江利群聽了這話,心想這就對上號了,難怪自己在那前兩天和她相見時她還好好的……原來她是喝酒喝出血的。江利群心里已經肯定是怎么回事兒了,但他嘴上還是脫口而出問道,她干嗎要氣得喝酒呢?馬春左右看了一眼,好像她將要說出來的話是極其秘密似的。馬春說,還不是為了那個吳世明啊!那個吳世明,天曉得他哪來的鬼力,那么小氣不講情義的一個人,可楊曉她偏偏就是死心踏地地喜歡他,你說替他這種人尋死覓活值得嗎?依我看,那吳世明是連你江哥一個屁都不值的呀!

過后,江利群沒有讓那些話在心里頭安營扎寨。江利群自己對自己說道,讓過去的事情永遠見鬼去吧!

在當時,江利群可說是忽略掉了一個人;或者說他是明明知道其間的利害關系的,但他已無暇顧及了——那個人便是他老婆郭倩婷。

按理說,郭倩婷她肯定是早已聽到或者說覺察到江利群和楊曉之間的風聲了的——她不可能等到那天才知道的。本來,郭倩婷可說是個城府不深的人,而且她還是個非常感性的人。根據她這一秉性,那么,當她知曉老公江利群有男女方面的事兒的話,那她肯定是按捺不住的,是非大吵大鬧不會罷休的。然而,事實上郭倩婷卻是沒一點動靜,她裝聾作啞,像個很有理性的人。這事兒就有些蹊蹺了。

那天,江利群和楊曉手牽著手從房間出來時,他們根本就沒注意到坐于賓館大廳沙發上的郭倩婷。郭倩婷放下雜志抬起臉來叫道,利群。江利群和楊曉別過臉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雙雙目瞪口呆。

那段日子里,吳世明剛好有事兒去了廣州,去采購音響設備。吳世明從廣州回來時,江利群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抽悶煙。吳世明放下手提箱問道,怎么,你今天沒去工地啊?江利群甕聲甕氣說道,我離婚了,女兒財產都判她了……老子重新又是一個窮光蛋了!吳世明萬分驚愕的樣子,一張嘴張得老大。吳世明晃著腦袋說道,這怎么可能呢?我去廣州還不到一個月吧,怎么就會有這么大的變故啊,這世事真是太捉摸不定太不可思議了!

江利群心里頭還有一件煩心的事兒,那就是楊曉偏偏在這個時候被查出已懷有身孕了。誠然,這件事兒他是絕然不會對吳世明開口說的了。

現在,江利群和楊曉成了一對相依為命的人。

這不是說,他們倆之間就沒分歧了。他們倆目前的最大分歧,那就是楊曉身上的孩子。依江利群的想法,他是要楊曉去把孩子打掉的,他的理由是他當前的處境亂糟糟的,沒有心思顧及這些,不能再亂中添亂了;而楊曉的想法是要把孩子生下來。楊曉說,女人的天性就有母愛的,她一個異鄉人,如有個孩子她會覺得心里踏實一些。江利群反駁她的話道,你想要個孩子這沒錯,但生孩子是需要有一套程序的,首先得先結婚是吧,還有生下來后的撫養費等等開支都得考慮是吧。楊曉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她說,反正我就是要把他生下來,萬一這次流了產今后懷不上……我會后悔一輩子的。江利群深知楊曉的脾氣如倔起來,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說道,那好吧,由你吧,擇個日子結婚吧。

吳世明得知江利群和楊曉要結婚的事兒后,他主動約江利群去了一回酒吧。落座后,吳世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老兄你現今是越來越厲害了嘛,把我的女朋友挖走我居然到現在才知道!江利群抬不起頭來,他理屈心慌更添難受。那種難受啊,真比刀尖頂在他的心窩還要血淋淋!吳世明說,來吧,喝杯酒吧,咱倆誰是誰啊,有什么坎兒過不去的啊,既然你們現在相親相愛了,談婚論嫁了,那就往前看嘛。江利群麻木不仁地拿起杯子和吳世明碰了碰。吳世明接著說道,咱們還是兄弟,這一點是無可非議的。不過,你們結婚后,作為我個人,我想還是離開公司為好吧,我走人,免得低頭不見抬頭見……我這人說起來還是心胸有些狹窄吧,我沒法完全做到像個神似的……這點就請老兄多多諒解了。我從大牢里出來這些年里,你對我的幫助不會少,我吳某是會銘記心頭的,咱們好合好分吧……吳世明說到后頭,喉頭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江利群抬起臉來,他說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別放心上。吳世明勉為其難一笑,他說,瞧你說的什么話,咱們倆有什么對住對不住的?理解萬歲嘛。在這里,我還想替楊曉說句公道話,我不知道你對楊曉的了解有多深……我想我還是好事一回吧,說一句楊曉是個好女孩。在別人的眼里,也許會以為像她們這種在娛樂場所做事的人,是掉進染缸里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兒。拿她們的行話來說,這叫做賣笑不賣身。對楊曉我太有數了,她是個潔身自好的人,而且特別的癡情,特別的專一,你娶了她沒錯。你倆就好好過日子吧。

江利群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又不便發問。

江利群和楊曉領了結婚證,但他們并沒有像他人那樣按民間的風俗舉辦婚宴。他們的新房就做在原先租來的那套房子里。

不久,吳世明給江利群打來電話,單獨約他一塊兒出來吃個飯。吳世明說,有件事兒想和你攤開來談談啊。江利群不知吳世明悶葫蘆里頭賣的什么藥,他如約去了那家餐館。

剛開始時,他們倆只是拘謹地吃飯,說一兩句閑話。兩杯酒落肚后,吳世明似乎壯了膽了,他空咳一聲后說道,利群,我也要結婚了,我說出結婚對象……你老兄可千萬別罵我哦。吳世明停頓下來,抬臉看著江利群。江利群那時的腦子好像突然開竅了似的,他立馬就想到了他的前妻郭倩婷。于是,江利群脫口而出道,該不會是郭倩婷吧?吳世明尷尬地笑笑說,不是她還是誰哇,所以,我覺得對你開口說這事……特別不好意思……江利群沒好氣地說道,做都做了,就別虛情假意地說不好意思了!吳世明瞪直了眼,他說利群,你這可就冤枉我了,我吳某敢對天發誓,到今天為止……我和她還是什么關系都沒有,信不信由你。江利群丟下筷子嚷道,老子才懶得管你們這些破事兒呢!吳世明氣定神閑的樣子,他說利群你冷靜一點行嗎?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碰到事情應該要理智對待……有一個前提,咱們是兄弟,只要認定了這一點,你說在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事兒是無法解決的呢?江利群嘿嘿冷笑兩聲,沒接話茬。

吳世明自顧自又喝下一杯啤酒。他說,倩婷她對我一直有意思,就在我在你家養傷那段日子里她就對我表示出來了,但我從來就沒給過她半點能讓她產生誤會的把柄,我和你是兄弟,我就是一個再花心的人、再畜生不如的人,我也不會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兒來的……雖然說來,我也知道她這人不錯,在這個金錢社會里,能夠做到重義輕利,愛好文藝追求精神財富……但我欣賞歸欣賞,我是絕對沒有過非分之想的,連個念頭的泡影都沒有,這一點我到現在還敢理直氣壯地對任何人說!

江利群說,結果呢?結果還不是一個屌樣!

吳世明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他說利群哪,做人總得講個道理的吧,我們就不提你和楊曉的事兒吧,就說倩婷,她和你已經離婚了,不管是從法律上還是從名義上,她和你江利群都毫無關系了……我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愿意和她談到婚姻的事兒。你說,我到底錯在哪里?你有什么好想不開接受不了的呢?

江利群拂袖而去。

7

吳世明和郭倩婷結婚后,他借助郭家的資金,很快就辦起了一家文化公司。吳世明他那家喚作“國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公司,規模不算小,一出手起點就高,印出來的名片也好看,有文化味兒,有現代氣息。該公司經營的范疇包括:影視劇策劃;廣告策劃和代理;文藝演出策劃及裝潢業務。

吳世明公司的“裝潢業務”,自然包含舞廳等娛樂場所方面的裝修了,這就直接影響到江利群裝修公司的飯碗了。他們這個城市本就不大,總共那么幾碗水,如果被別人喝了幾口或者說端走了一兩碗,那剩下的水碗和碗里的水就少了。何況,江利群又哪是吳世明的對手哦。現在的情形應該說是這樣子的:江利群的裝修隊就像是一支農民起義軍,紀律不嚴明裝備不先進,為首的江利群而且還有濃厚的小農意識拉不到大宗的業務;吳世明那以文化公司的名義派出的裝潢業務人員,就有點像正規軍的陣勢了,他們的文化程度普遍要高一籌,一坐下來就與你談美學談整體感談與國際潮流接軌。這是明里的,暗中的就自不必說了。故此,在一段不太長的日子里,江利群就敗下陣來了,而且可說是一敗涂地。江利群裝修隊的工作人員們,猶如鳥兒長硬了翅膀,紛紛離巢,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吳世明公司的懷抱里。江利群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成光棍司令了。

好在此時,楊曉要生了,而且一“生”驚人——替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千金。這就暫且緩和了他內心的焦慮了。江利群是個喜歡孩子的人。他原先的女兒小燕子,因是判給他前妻郭倩婷的,所以她現在是和吳世明他們生活居住在一塊兒的,江利群連個人影兒都見不著。江利群為此常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現在,這一對千金古月、古亮,填塞了他心中的空洞和悵然,而且是成倍的,江利群他沒有理由不欣喜萬分啊。

一段日子過后,那經濟方面的問題就凸顯出來了。江利群原先的積蓄本就有限,再加上這些日子的坐吃山空,有了孩子后家庭開支的增大等諸多因素,他們家目前的經濟狀況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一天,楊曉愁眉苦臉地問江利群道,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啊?江利群倒是一副樂天派的樣子,他說天無絕人之路,想當年,我11歲單身進城來,除了一個包袱就是一雙布鞋,還不是赤手空拳打拼下來了!楊曉說,你打拼下什么了呀?你要搞清楚,我們這個家快要到揭不開鍋蓋的份上了,瞧你還在這里臭美!江利群摸著腦袋想了想,還真嚇了一大跳,連他自個兒都搞糊涂了,那些他所擁有的東西和那份成就感,怎么眨眼間就成泡沫就不見了呢?

江利群到底有些慌張起來了。

馬春帶領她那幫娘子軍過來看他們的孩子,她們湊份子錢買了幾套小衣裳。她們一進門,猶如稻田里的麻雀,撲騰歡叫,給他們這個有些沉悶的家里帶來了熱鬧的氣氛。馬春說,楊曉呀,我們一幫子小姐妹中,論年紀最大的不是你,論年紀最小的也不是你,而偏偏就是你這個中不溜秋的人反倒比誰都早當上媽媽了,看來你的福氣就是要比我們強啊!楊曉苦笑著說,你們不都瞧見了么,福氣在哪兒呀。其中那個平日里就嘴快的女孩說道,你還不知足呀,你在這兒安了家,都有一雙寶寶了,江哥對你又體貼,作為一個女人,該有的都有了吧。楊曉仍然是苦笑,她說經你們這么一說,我心情倒真好了不少……你們不知道,我這些天不知心里有多發愁呢。

江利群老大不高興地說道,有什么好發愁的呢,天又坍塌不下來。

一幫子小姐妹們停止了歡聲笑語,面面相覷。楊曉覺得很沒面子,她沒好氣地說道,你有火別在這兒發好不好,做男人的要養家糊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楊曉說著說著,眼淚就淌下來了,既委屈又傷心的樣子。

馬春多少有些知曉他們家目前困難的窘境,她一副和事佬的口氣說道,楊曉你就少說一句,你和江哥倆是經過磨難后走到一塊兒的,現在小孩有了,有結果了,說什么都是一件好事兒嘛,眼前這點子難處,是沒什么大不了的嘛。我們今天過來……還正有事兒要與江哥商量呢。

江利群說,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我就不信我姓江的弄碗飯吃都不行!馬春笑著說,你也別太過認真了,弄得像只青蛙似的……我們今天來,說起來是有事兒需要你幫忙的。江利群不無自嘲口吻地說道,我現在差不多成廢人一個了,能幫得上你們什么忙啊。馬春說,是這樣的,現在呆在城里,我們這走時裝的飯是越來越難吃了,大部分的場子我們都光臨過了,現在一星期也就走那么一兩場,再接下去說不定連這點都難以保證了……所以我們幾個姐妹一合計,準備要轉地兒,想轉到下頭的縣城去看看。可我們幾個全都不是本地人,缺臉面,怕到時候聯系不到場子,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請得動你這位本鄉本土的大老爺來給我們撐撐門面跑跑場子呢?

其實,江利群的精神狀態早已是硬撐著了,有外強中干之嫌疑。故而,對于馬春所說的事兒,正好給他鋪了一條路,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了。

江利群又拿出當年他尚未出道時的吃苦精神,肩上挎著個包,里頭裝有礦泉水及面包等干糧。江利群特意上鞋店買了雙耐磨的球鞋穿上,乘著那種塵土飛揚的中巴車在縣級公路上奔波。風餐露宿。

江利群聯系妥場子后,他就打電話給馬春。那支娘子軍有時候當天,有時候第二天必定會風塵仆仆趕到。稍作休息,揩把臉梳下頭什么的,她們就急匆匆地去趕場走所謂的時裝了。馬春往往還會在演出之前大言不慚地說是將世界時裝的新潮流給帶到這兒來了。而底下的人心里明鏡似的,他們才不聽這套玩意兒呢,有人尖叫,有人干脆就捅破天窗說亮話喊道,趕快脫吧!廢話少說!江利群在臺后料理雜事瑣事,每每見了這一幕場景哭笑不得。他沒想到他這個做了多年老板的人,今日會落到這步田地啊。

但生計永遠都得排在第一位的,面子又算得了啥呢。江利群失落過后,悲憤過后,該怎樣干還是得怎樣干。次日一大早,他又收拾起行頭火燒眉毛地趕往汽車站,搭乘上頭班車趕赴下一個縣城。

在一縣城里,有家舞廳老板對江利群說道,底下有個鎮子,富得流油,正是錢多人傻之地。他勸說江利群不妨下去看看。江利群聽了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了,他立即退了旅館趕往車站。可那天去那鎮子的車沒了,江利群在路上舉起粗短的手想攔車搭個便。可司機們大凡個個好色,對他這個五短身材的男人視而不見,車子一輛又一輛地打他身邊跑走。江利群朝那跑遠的卡車啐了一口唾沫,甩開雙手就開步走了。

江利群沿著砂子公路走。走了沒多遠,下頭西瓜地里上來了一頭瘦狗。那狗真叫瘦,皮包骨頭的樣子。江利群瞅過它兩眼后就只管走了。在一株大樹下,江利群聽到后頭有細小的響聲,轉身一看,那瘦狗跟上來了。江利群不想讓這瘦狗跟著,他在心里認為這狗不吉利,滿身晦氣,說不定會壞了他找場子的事兒。江利群撿了塊小石子往那狗扔去,那狗往后逃,江利群這時看出這狗非但奇瘦,還跛腳呢,它的一條后腿明顯僵硬在那里。

黃昏時分,江利群看見了那座鎮子。鎮子上有許多煙囪,吐著灰色的巨龍。大老遠的,那股刺鼻的化學氣味就聞著了。這兒原先是南方尋常不過的一座偏重于農業的小鎮,后來興起了皮革業,小工廠小作坊如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來,于是地方發達了,環境污染了,外來流動人口劇增,鎮子的范圍也擴大了兩三圈。

江利群沒費多大氣力,便就聯系下了兩家場子。他心里頭一松動,就上一家大排檔要了兩樣菜及一瓶酒,他要好好地犒勞犒勞自己。江利群將一塊豬腳骨吐到地上,沒想到卻撲出了一條狗,此狗正是路上見到的那條瘦狗。江利群覺得這事兒有幾分奇了怪了,他沒再趕狗走,而是又將一塊還未啃吃的豬腳丟在地上。他想,既然有緣,那就隨緣吧。

這條狗從此就跟在了江利群的身邊。江利群替它洗了身子,喂它骨頭,這狗的毛色就好看了,油亮亮的。只是那條腿是個老傷,沒法治了,只能由著它一拐一拐的了。馬春等所有娘子軍成員,一概反對江利群帶著條其貌不揚的狗。她們說我們為了討碗飯吃已經夠狼狽相的了,你卻還要帶上一條跛腳狗!在這件事兒上,江利群的脾氣特別的好,耐心也有,他不接招不惹她們。有一次江利群說,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帶著一條狗對它好嗎?那是因為在我看來,狗比人有良心啊。還是那位快人快語的女孩便說江利群肯定是腦子出毛病了。她鼻孔哼的一聲說道,簡直是豈有此理,還拿狗和人比呢!

江利群和這支所謂的模特隊,因收入有限,那開支就十分的節省,甚至可說是十分的吝嗇。比如說他們的住宿,選一家便宜的小旅館那是肯定了——就是在便宜的小旅館里,他們住的往往都還是大通鋪。江利群身為一個男人怎么辦呢?那就讓他在中間打地鋪。這種格局可謂有些難堪與不便吧,不過他們倒是相安無事。

有天晚上,話題聊到了吳世明。開初,其中有位女孩說她看到報紙了,吳世明的公司要拍電視劇了,正在招群眾演員呢。其他幾位女孩就說我們也去報名吧,看能不能弄個丫環演演。馬春本來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但那晚她顯然粗枝大葉了,她從被窩里坐起來說道,這個吳世明哪,可真不簡單啊,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剛剛勞改釋放的窮光蛋,這才幾年工夫嘛,搖身一變就成大老板了……我那天看他開著車經過,一溜煙跑了,連正眼都不瞧老娘一眼了……馬春沒想到她的話刺激到江利群了。江利群還未等她說完就嚯的一聲從地鋪上坐起來,他顫抖著手指著她們說,你們要再在老子面前提那個狗雜種半句,老子殺了你們!

8

然而,僅僅事隔一年多吧,江利群卻成了吳世明公司里的一名員工了。這不能不說是應驗了那句胳膊扭不過大腿的俗話了吧。不過,其間的過程卻并非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簡單的,應該說是有點色彩和起伏的。

是吳世明找江利群的。這一回吳世明找江利群可說找得好累,他約他約了好些次數,時間長達個把月。吳世明給江利群打電話,江利群起先是一見他的號不給接;吳世明改用座機打,江利群接了,他一聽是吳世明的聲音馬上就合上了;再過后,凡是生疏的電話及手機號,江利群一概不接,弄得吳世明連電話都沒法打進去了。

那段日子里,江利群的境況是越來越糟糕了。他們家所賴以生存的那支野模特隊,由于時過境遷的緣故而徹底被時代淘汰了,模特隊的成員們作了鳥獸散,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孩們去外地的去外地,墮落的墮落,于轉眼間就被時代的洪流給淹沒了。

江利群一家人現在住在老城區的一座破舊平房里,這自然是為了節省幾塊房租的緣故了。那舊平房里沒有洗手間,院子角落里有個老式的茅廁,里頭放有兩只散發著氣味的馬桶。周圍的鄰居,全都是“下山脫貧”的農民們,有踩三輪的、有販魚蝦的、有收拾垃圾的,總而言之,江利群一家的狀況已淪為城市貧民的份上了。而且,說不定他們家還不如他們呢,因為他們家目前來說還沒一點點生活出路,吃著幾塊不多的老本。

吳世明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了他們家。吳世明站在院墻外喊,利群、江利群,你在家嗎?楊曉先聽見了吳世明的叫聲,她說好像是吳世明在叫你呢。江利群沒好氣地說道,讓他叫好了,我用不著他可憐!楊曉嘆息,欲說還休的樣子。吳世明仍在院外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卻沒擅自推門進來。楊曉說,不管怎樣,人家到了家門口了,你總得露面說句話吧。江利群也覺得這樣子不是個事兒,他怕吳世明喊急了會推門進來。其實,在他心里還有個隱痛,他是極其不愿意吳世明和楊曉碰面的,尤其是當著他的面。

江利群耷拉著腦袋從屋里出來,他打開院門后一句話沒說。吳世明愣了愣,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說,利群,我想……和你一塊兒吃個便飯好嗎?江利群怕吳世明要進去,他想了想后說,行呵。

吳世明生怕刺激江利群,他沒有叫江利群坐上車走。他的小車停在巷子口的街面上,他們倆經過那兒時,吳世明看了一眼自己的車子沒提這個頭。他們就近在一家小餐館落座。

吳世明叫了幾樣江利群平時喜歡吃的小菜。江利群悶頭不響,虎著臉。吳世明處處賠著小心的樣子。

吳世明試探著說道,利群,我那家公司、裝潢業務有點忙……他們又外行,我想請老兄過來幫忙……你的意思怎樣啊?江利群只管吃不說話。吳世明見江利群的神態還算平和,他就再接下去說了,當年,我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收留我,還給了我一萬的高工資,我現在請你,給兩萬,你看合適不合適……江利群喝下一杯啤酒。江利群的臉面還在那兒負隅頑抗,僵繃著,可他的心里頭卻無可奈何地松懈了,人窮志短啊。

吳世明從江利群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他在心里同意了。吳世明吐出一口氣。吳世明的神情漸漸變化,他的眼睛呈現出迷離而蒙眬的樣子。吳世明說,人到一定的份上,就會覺得特別的空……我過去認為那句窮得只剩下錢的話是句戲言,現在看來不,它是有道理的。利群,不瞞你老兄說,我現在可說是什么都有了,缺的就是那個情義、那個舊情,而作為一個人,精神方面的東西是萬萬缺不得的啊……我心里知道,我在過去,是個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人,或者說我工于心計吧……所有這些……使得我心里不得安寧。我現在懇求你,別再記恨我……我們還是好朋友、還是兄弟……好嗎……

江利群去吳世明公司上班后——由于裝潢的工作場所均在外頭,所以他很少與吳世明照面。江利群他內心里頭的傷痕,他與吳世明之間那道深如山澗的裂痕,并不是一時兩時或者說三言兩語就能痊愈就能撫平的。

一切都還有待于時間這位大師的打理。

一天,江利群騎摩托車去公司辦點事兒。在樓下花壇邊上,他碰到了他最不愿意碰見的場面:吳世明及郭倩婷和他女兒小燕子剛剛從車上下來。回避顯然已來不及了,江利群剎住車,摘下頭上的安全帽,他的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吳世明朝他笑笑說,來公司辦什么事兒啊?江利群含糊不清地應答著。

那天,是江利群自打和郭倩婷離婚后第一次碰面,也是他第一回不是在夢里而是在現實中見到了女兒小燕子,江利群可謂百感交集啊。

郭倩婷顯得比以前更見風韻了,白白胖胖的,衣著得體。她推了一下勾著腦袋的小燕子,說你過去呀。小燕子扭動身子不愿意走過來。面對這一場景,吳世明到底覺著窘迫了,他很不自然地笑著對江利群說道,我先上樓了,待會兒過來坐嘛。

吳世明走后,郭倩婷又推了下小燕子,她說你過去呀,他是你爸爸啊。江利群的眼睛,無疑是熱切的,他飽含笑意等待著小燕子的過來,那只有一步之遙的距離啊。然而,小燕子偏偏就是不挪動身子,勾著頭,絞著雙手磨指甲。江利群沒加多想就跨出了那一步,他蹲下身來捧著小燕子的手,說小燕子,爸爸好想你啊……小燕子的手讓江利群捉住,身子很僵硬。江利群想抱下她的身子,小燕子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江利群看著小燕子的臉,可她于霎時間便將眼皮給耷拉下了。江利群的心里頭實在是說不出何種滋味。他與自己的女兒小燕子,雖說近在咫尺,她的一只手還緊緊地攥在他的手中呢,可在感覺上——江利群覺得那是何等的遙遠啊!正當江利群處于恍惚、走神之際,小燕子悄然地將自己的小手從江利群的手心中抽了出來,還未等江利群弄明白過來,她已往辦公樓里跑去了。

剩下兩個大人,江利群和郭倩婷,他們倆的難堪程度不難想象。郭倩婷沒話找話說道,過得還好吧。江利群敷衍道,馬馬虎虎吧。郭倩婷又說,倆小孩都好吧。江利群說都好。再找不出話說了,郭倩婷于是就說,你要辦事兒就去辦事兒吧,我到那邊樹下呆會兒。

江利群騎摩托回家的路上,老淚橫流。

回到家,推開院門,但見古月和古亮姐妹倆正與那狗在玩耍,江利群的心情一下子就雨過天晴了。江利群一手抱了一個,像過去拿胡子扎小燕子那樣地扎著她們。她們躲閃著臉面,可實際上她們又很想讓爸爸的胡子扎著……這樣子就有了歡快的意味,其樂融融的意味了。那條狗,一副懂事理的樣子,仰起腦袋一聲不吭地瞅著他們,好像它是那雙胞胎姐妹的哥哥似的。

江利群找到了平衡,找到了彌補和快樂,他暫且將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天,江利群因裝修工程需要上建材商店買材料。在那里,他碰到了多年沒碰面的吳世明姐姐吳世英。江利群沒看見吳世英,是吳世英先叫他的。吳世英說,怎么,你也裝修房子呀?江利群搖頭說沒有,是工地上的事兒。吳世英說他們家剛買了套房子,今天是來看裝修材料的。江利群說,那你干嗎不把裝修的事兒交托給世明呢,讓他派公司的人給你裝修就是了嘛。吳世英說,你哪里知道呀,世明他還在記恨我們呢……當初都怪他姐夫,太看眼前了,說是怕世明跨進門來容易,想讓他走就難了……那時世明他好在有你這個朋友呢,我一想起那件事兒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吳世英她別提這些還好,她一提起這些,江利群的心情馬上就十分的惡劣了。他沒來由地說道,你那個弟弟,現在都成空中飛人了!吳世英聽得不明不白,張著嘴搭不上話。這時,吳世明的姐夫及他們的孩子過來了。江利群于轉身間見到了那倆女孩,他突然覺得這倆女孩好面熟啊,他就多看了她們倆幾眼。吳世英說,這是我的一對寶貝女兒,是雙胞胎,人家都說她們倆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就分辨不出來,可我自己是一眼就能辨別出來的……吳世英后面的話江利群壓根兒就沒聽進去,因為他的腦袋爆炸了,炸得血肉模糊了……

江利群鐵青著臉跑回家。楊曉和那對雙胞胎姐妹正在看電視。楊曉抬起身子問道,今天怎么提早回來了啊?江利群上去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耳光。江利群發瘋了似的大聲叫嚷道,你這個臭婊子,你把狗雜種生在我家讓我養,讓我做烏龜……老子要殺了你!江利群說過即跑向灶間操起菜刀撲出來。那雙胞胎姐妹倆齊聲放開喉嚨響亮地大哭,受驚嚇的眼睛一如林間小鹿。楊曉的神態卻是安靜的,她面對操刀撲過來的江利群安然得就像一掛座鐘,一點沒驚惶失措。楊曉說,我當時,是不知道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現在……是死心踏地地愛著你。

楊曉的不抵擋、不逃避,反倒讓舉著刀的江利群無所適從了,他那拿刀的手在空中胡亂劃拉了幾下,然后他將刀刃放在楊曉的腦門上,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先殺了你,然后再殺了這倆雜種,老子再自殺!楊曉雙手護住撲過來的雙胞胎姐妹,她說,孩子是無辜的,難道你和她們……就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江利群渾身一哆嗦,他看著楊曉安詳的臉面,再看將頭深埋于她們母親懷里的雙胞胎姐妹……江利群五味雜陳,渾身乏力,手中的菜刀落在了地上。

他們家的另一員——那條跛腳狗趁虛撲進江利群懷中,滿臉冒著水汽地發出嗚嗚聲。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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