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洪平

安鑫是在下午進入老城區的,這時陽光最充足、溫暖,仿佛每束光芒都閃著七色彩虹的斑斕,很容易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一切又回到從前了。此時正值四月,江南早已萬花開遍,可在東北還有些春寒料峭的樣子,只有陽光明媚的時候,才呈現“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詩境。他走在往日的街道上,沿著很久以前才有的思緒,一步步走進當年的心情。也許,這將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的回顧之旅,想到這兒,腳步就慢了下來。
雖然安鑫居住的城市遠沒有中原那些古城歷史悠久,但工業化進程之早和之快,卻是全國城市中數一數二的。尤其他曾經所在的共和國最早的汽車廠,那高聳的煙囪,依然云蒸霞蔚,在藍天的映襯下非常恢弘壯觀。很多政府機關的人,包括商人,甚至就是那些生產制造商,對這樣的景象,也很不以為然,好像如果不是看在錢的面子上,這些該死的冒煙的工廠都該關閉!
是啊,才僅僅幾十年,當初人們引以自豪的民族工業,這些大工廠、自動裝配線,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工業污染源、能源消耗大戶,成了國家包袱,必須進行改制,推倒重來,大有恨不得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樣子!安鑫不禁嘆了一口氣,算了,都過去了,如今的人們,就像不孝的兒孫,哪管你當初如何辛苦地把他們養大,那些老房子、老家具,都該統統扔掉,放在那兒看著就心堵!
非常萬幸的是,這些雕梁畫棟的職工住宅樓,已經被市里規劃部門列為保護建筑,不然,這個老城區也早就被開發了。如果那樣的話,他連回顧一下自己人生往事的地方都沒有了,那樣黯然死去,會讓他倍覺孤單悵然,畢竟他是有過很多夢想的人,也曾認真地生活過。古人有“狐死首丘”的說法,就是狐貍知道自己要死了,一定會回到自己出生的那個土丘穴里的。
安鑫最先去的是廠圖書館,自從離開工廠,他再沒來過這里,可最近在夢中出現的情景,竟然都是在這里讀書看報的場景:那些曾經在此安靜學習的學生,現在也都應該年過半百了吧?那些寬大的、黑亮亮的、漆面的大桌子還在嗎?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報紙雜志都已過期了,窗外的有軌電車也早已搖搖晃晃駛進歷史了,只有年輕的記憶還寄存在那里!
發黃的回憶依然清晰、美麗,安鑫是懷著一顆少年的心,敲打了這座典雅的二層小樓的大門,敲了半天才發現,門旁邊有一個小小的門鈴按鈕,這一次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
“你有什么事?”這個中年婦女直截了當地問。
安鑫一下亂了邏輯,結結巴巴:“這里不是圖書館嗎?”
“早就不是了,你沒看見嗎?門口牌子上寫得明明白白,檔案館!”
“我,我想把這些書送……”安鑫急忙從包里掏出幾本書來,這個中年婦女眼尖著呢,只輕輕瞟了一眼,就說:“對不起,您這些書還不夠入檔的標準!如果沒別的事兒,再見!”
安鑫還想說什么,典雅厚重的大門卻已經關上了。他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才把這些書塞進包里,往后退了幾步,仔仔細細打量這座莊嚴氣派、類似一座廟宇的昔日圖書館。然后仰起頭,包括藍天在內,統統納入視線中,在腦海里拍下了最奪人心魄的瞬間。他想讓這一刻像鉚釘一樣,牢牢固定在靈魂上,假如自己真的因自殺墮入了地獄,也會有這樣藍的天陪他度過陰暗的、永無天日的時光!
看來第一個愿望不能立馬實現了,反正還有時間,安鑫決定繼續找新圖書館,他又按響了門鈴,那個中年婦女一見是他,臉色更不好看了。安鑫不等她的臉色變化到位,馬上就說:“請問新圖書館搬到哪里去了?”
果然,她的臉色沒再繼續惡化下去,隨手指了指方向,說再過兩條街,往右拐50米就到了。安鑫順利地找到了新圖書館,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根本沒有了寬大的、黑漆面的書桌,而是復合板組合的細窄條書桌,放在逼仄的閱覽室里倒是很般配,看報刊的人也像被水淘洗過,不是衣衫襤褸,就是有些神情恍惚,一個充滿朝氣的年輕人也看不到。安鑫把書掏出來,大致歸攏了一下,還是沒有達到整齊的效果,但他已經抽回的手,早跟隨他的影子飄出了圖書館的大門。在這座樓里,還有上課的補習班、賣鮮花禮品的小店,人聲嘈雜,就連圖書管理員追出來,叫喊他的聲音也被淡化了許多,他也借此裝作沒聽見,匆匆離去。
安鑫知道,只要圖書管理員耐下心,打開這些書,就會發現這些書的扉頁上,都有鮮紅印章,上書“廠圖書館藏書”字樣,沒錯,這都是原來圖書館的藏書,二十多年前,被一個外表老實巴交的中學生,從圖書館偷出來的!
當時,安鑫覺得只有這樣,才是這些書最好的歸宿,雖然偷書不算竊,但他終于發現他的心臟很有力量,也第一次發現自身就有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書從廠圖書館出來,躲在他的大衣懷里,隔著慢慢悠悠的心跳,很溫暖就抵達到他的臺燈下,僅僅沉默了幾秒鐘,他就開始像主人一樣,與這些名著里的著名人物交流;書中的世界如此廣闊,美麗的女主人公、風度瀟灑的紳士,還有他們高尚的情操,他簡直忽略了這些書的出處。當時的安鑫覺得中國的情況與歐美不同,“英雄莫問出處”,“英雄”一定可以比得上世代貴族的。可今天,他終于承認,貴族就是貴族,自己這樣努力,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
下一個要辦的事情,是找到中學時代的老師,再看她最后一眼。這是他將要帶到墳墓里的秘密,她是他的夢中情人!那年,她已經三十多歲了,超凡脫俗的氣質、挺拔的胸脯,只有戴在她白皙細致的臉上,才會神采奕奕的、寬大的淺色眼鏡……想想就有心醉的感覺。當時安鑫剛升入中學,一見到這樣漂亮的女老師,那個不爭氣的小家伙就馬上發育成熟了,他總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個叫卓雅的老師的胸脯,仿佛稍不注意,那里包藏的東西,會突然竄出來,然后又迅速恢復原樣,他只有守株待兔般等待。
卓雅老師很浪漫天真,根本沒把這些剛小學畢業的男孩兒當成男人。她穿戴很隨意,經常忘記戴乳罩,外面只有一件雪白的翻領襯衣,過于豐滿的乳房,沒了約束就更加歡快起來。課堂上有一股特殊的氛圍,男同學都像約定了一樣,一起保守這個秘密,大家不錯眼珠地盯著卓雅老師的身前身后,女同學誰也不敢提醒,只有這個美麗動人的老師在講臺上神采飛揚,無限自信。
機會終于來了,學校要開運動會,卓雅老師不甘落后,她召集班里的精兵強將,準備組成一支摘金奪銀的奇兵隊伍。那時個子就已經很高的安鑫,理所當然成了田徑項目的主力,他可以很自然地靠近自己愛慕的老師了。那也是一個明媚的春天,雖然剛剛要進入夏季,天氣卻已經熱起來了。卓雅老師帶領這支強大的隊伍,來到操場,她穿著絲綢一樣細膩的肉色襯衫,而且天遂人愿,那天她依舊忘了戴乳罩,尤其在她激動地揮舞起手臂,那波濤洶涌的胸脯,瞬間就吞沒了緊緊挨著她的安鑫的整個身體!
他突發奇想,把頭仰得高高的,全神貫注地盯著藍天上的一朵白云,開始卓雅老師沒注意,后來發現大家都精力不集中,這才扭頭看見安鑫仰著脖子,在拼命尋找天上的什么東西?她也停下來,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啥也沒有啊,可安鑫還是那樣一動不動,這使她不得不更加靠近他,沿著他的目光往上看。
“你看啥呢?”卓雅有些著急了。安鑫這時“哎呀”一聲,腦袋一歪向她身上倒來,完全出乎意料,她下意識伸手抱住他,他趁勢把臉貼到了那魂牽夢繞的胸脯上!這美妙一刻實在太短暫,而且立即被幾乎所有男同學看出來了,幾個膽大的裝作搶救安鑫,也七手八腳湊上來:“安鑫你怎么了?”說著,就在卓雅老師的胸前來來回回地磨磨蹭蹭,好像很費力地搬動他沉甸甸的腦袋;安鑫也得繼續演戲:“我的頭,暈得厲害……”
安鑫覺得自己的腦袋,自從貼到了卓雅老師挺拔卻柔軟的乳房之后,就再沒怎么清醒過;那種感受一直影響了他一生的審美取向,讓他對所有的女性都有了莫名其妙的挑剔,甚至影響了以后的性生活。現在他決定找到卓雅老師,把人世間最后一封信交給她,他將畢生的才華盡情揮灑在這封信里,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宣泄,從最開始的一見鐘情,到夜里一次次想著她,用手達到高潮,這種心理暗示最終導致他在不惑之年,犯了一樁樁無法挽回的大錯,以至于必須用生命來彌補!
母校因為也在老城區保護之列,整體面貌依然沒變,但當年漏洞百出的綠色鐵質柵欄,早已被高墻所替代。昔日陽光下到處都洋溢著歡聲笑語,如今紅墻碧瓦莊嚴肅穆,大門的牌匾上,有醒目的大字:汽車產業開發區實驗中學!
卓雅還在原來的學校,更令安鑫大吃一驚的是,她竟然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副寬邊淺色近視鏡,皮膚還那么白皙細致。雖然她穿著外套,安鑫偷偷打量了一下,她鼓鼓的胸脯上明顯地有兩個凸起的乳頭,也就是說,今天她依然沒戴乳罩!
“老師,您還認識我嗎?”安鑫說這話時,腦袋在急速算著這些年她應該教了多少學生,怎么也得幾千人了吧,她還能認得自己?
“當然了,我的四大金剛,廠區子弟中學跳高記錄保持者、尖子班語文課代表,我的安鑫同學!”
“哦,您還記得……”
“呵呵,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嘛!”
“哦,對,對,仿佛就是昨天……”安鑫站在陽光下,突然感到很恍惚,操場上依稀傳來同學的呼喊,可他不能動,卓雅老師正微笑著跟自己說話,起跳的槍聲好像響了,他真想鼓足了勁兒,邁開大步,速度飛快地沖向藍天,他笨重的身體就在離開地面這一瞬間,進入了真空里,沒有了地球的引力,他輕松躍過中學生的極限高度。運動場上的歡呼聲像印在了照片里,不論如何夸張,就是沒有一絲聲響。
卓雅老師第一個蹦了起來,她根本不在乎,包括外校學生和老師在內的所有目光,只管自己跳呀跳,兩個沒被約束的乳房不再安靜地裝飾她,而是拼命地摧毀她,恨不能把她變成一個放浪形骸的蕩婦。
安鑫被她當眾擁抱,在廣闊的運動場上,在成千上萬人的注視之下,這次任何男生都不再有機會靠近,他一邊享受著美女老師身體的柔軟和她渾身散發的特殊體香,一邊不失時機地,沖那些男生搖擺著手臂。
卓雅老師走過來,不容多說,一把抱住他,這么多年了,她身上特殊的體香依舊在,就是這種奇異的香味,改變了他的一生。安鑫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一定要刨根問底,非得弄清楚這香味到底從女人的身體何處釋放出來?他匆匆忙忙娶了媳婦,新婚之夜,亟不可待地扒光新娘的盛裝。可她等來的不是他瘋狂地闖入,而是把她當成一件精美絕倫的美玉,被他里里外外、反反復復地欣賞,她的心始終懸著,難道自己與前男友的事,他知道了?本來緊緊夾著的雙腿,被他生生掰開,像個醫生在檢查,她想事情肯定敗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將他踢開,赤裸著爬起來,把衣裳胡亂往身上套。
哪知,高大威武的安鑫一見,立即給她跪下了,這一跪,兩個人的婚姻就稀里糊涂一路走了下來,但最終也沒堅持到終點。也許,就是因為安鑫沒有從她身上找到特殊體香,確切說,自己的媳婦根本就沒有體香!他開始怎么也沒明白這個道理,明明都是女人嘛,怎么有的人有特殊體香,有的人不但沒有特殊體香,就連一般的體香也沒有?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了安鑫相當長的時間,但一個偶然機會,讓他突然明白了一切。那是在他從分廠機動科副科長提拔到行政科科長之后,車間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媳婦,為了要福利房,一次次找他,可他明確告訴她,她的條件暫時還達不到分房標準,讓她再耐心等幾年,這個小媳婦卻對他說:“要是你,你能等嗎?天天老少三代擠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不用說放個屁的動靜,就你身上也有的那個家伙什,放進去一動不敢動彈,你遭過這樣的罪嗎?如果遭過,你說話就不會這樣爽快了……”
安鑫的臉,一下就紅了,小媳婦看見就故意說:“你以為你是小伙兒呢,說幾句黃嗑還害羞了?”說著,她看見屋里沒人,就掀起寬大沉重的工作服,露出雪白的肚皮,安鑫驚訝得一點反應都來不及,原以為一切到此為止了,哪知小媳婦另一只手還解開了褲帶!
安鑫看到了與自己媳婦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那里是真正的春天,到處像花一樣鮮,粉紅色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香味!看他流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小媳婦還想干點更出格的事兒,安鑫被徹底嚇醒了,他馬上阻止了她的瘋狂,同時沒把分房子的話封死,給她留了一個活口兒。
小媳婦以后經常來辦公室找他,每次她都像掐準了時間,屋里沒人的時候她就像幽靈一樣閃進來,常常把安鑫嚇一跳,他不高興甚至大聲埋怨,她也不生氣,只有他倆時,她好像換了一個人,脾氣也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溫柔得可以隨時癱倒在他懷里。
如果那天小媳婦沒有露出她的春光,安鑫沒有看到粉紅色的味道,他絕不可能跟一個生產車間的女工發生什么糾葛:可她雪白的肌膚堪比卓雅老師,也許只有這樣細膩如瓷的皮膚,才能產生幽幽的奇香?
他開始沉湎于這種白如凝脂的身體肉欲之中。直到有一天,小媳婦開玩笑地說:“咱們廠凡是跟領導有關系的女人,都得到了房子或者位置……”
他趴在她的身上,不停地用力:“你說的,我也知道,可我不是領導啊!”
“你馬上就會成為領導了!”
“你能掐會算啊?”
“道理很簡單,讓你一個技術干部,到行政科當一把,明顯就是過渡一下,讓你了解掌握全廠的情況,為下一步鋪路……”
安鑫心里一驚,連一個車間女工都看出來的事情,自己怎么都沒看出來呢?當初他還想跟主管干部的副廠長理論一番呢,現在看,啥也不要說,只管聽領導安排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安鑫其實早已經梳理過本廠的房源情況,按規定小媳婦就是再等十年也不夠分房的條件,他不得不在非標準職工住宅里尋找機會。終于,他找到了一間不引人注意的房子。這是一個退休老職工的房子,因為無兒無女,始終一個人居住。每年安鑫代表廠里去慰問這些孤寡老人、貧困職工時,常常與這個老職工多攀談一會兒,這不經意的舉動竟然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報,老人臨去世前把安鑫叫到家里,將自己身后的一切都委托給了他,包括這間平房區的房子。
安鑫動用自己的人脈關系,私下把這間房子過戶到了小媳婦的頭上,雖然這不是一間樓房,位置還比較偏,但在那個年代,有這樣一間房也是多少人的夢想!這件事最后還是被廠里知道了,廠長找他談話,說:“小安哪,你怎么這樣不成熟呢?為了一個女工,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本來,廠里準備重用你,可你看看,現在搞得一團糟……”
小媳婦跟他說過,廠長跟廠辦公室的陳薇關系極其曖昧,這個全廠皆知,安鑫也早就知道,可許多細節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包括有一次陳薇起大早去了廠長辦公室,也許因為太早了,廠里還沒有人來,兩個人竟然忘了鎖門。偏巧,那天更夫有急事找廠長,他知道每天廠長這個時間已經到了,所以只敲了兩下,就推門而入:據說,當時更夫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陳薇也嚇得要死,順勢趴在了辦公桌上,只有廠長泰然自如,在她身后繼續保持著均勻的節奏。
但廠長確實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加上他事業心超強,原本一個政策性虧損的廠子,讓他愣給扭虧了,而且還增盈了!所以,出現在他身上的作風問題,很快在他大刀闊斧的改革面前,不值一提!可是安鑫沒這樣的權力和魄力,自然也享受不到“不值一提”的待遇,而且陷入被眾人窮追猛打的窘地。
廠長在關鍵時刻放了他一馬。確切說,是他又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幫了忙,這個好朋友已經幾次出手幫他了。剛來到工廠的時候,與他一起分來的學生中,有個叫范金龍的家伙,時時想出人頭地,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靠山,就不斷尋找表現的機會。那年春季,又到了每個單位組織獻血的時候,可是報名的人很少,身體好的已經獻過了,很多剛來的學生聽到不少人說獻血后會有后遺癥,就個個緊張,誰也不愿主動上前。
范金龍第一個站出來,他不但主動提出要獻血,還大張旗鼓地動員其他學生。這讓組織者非常滿意,特意讓分廠宣傳科來人給寫了一個報道,硬編造說范金龍同學,冒著高燒,一邊堅持工作,一邊擼出胳膊獻血!知道內情的人,都哈哈大笑,當成故事講,可結果出人意料,范金龍很快就由班長當上了工長,不到一年之后,又當上了車間副主任!
安鑫受到了刺激,他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這樣的小人還真能夠得志!原來對自己有好感的同班女同學薛曉曉,已經公開與范金龍出雙入對了。這雖然談不上“奪妻之恨”,但對一個男人內心的打擊確實不小,安鑫馬上調整思路,利用自己善寫會說的優勢,把所在車間一個愛搞小改小革的小組,改建成當下時髦的QC小組,整理出一套方法,匯集成一個相對詳實可信的材料,然后,安鑫找到自己的好朋友。這個朋友背景很深,家里有個親戚在機械工業部擔任要職,通過他給安鑫的廠長推薦,效果自然不同凡響,宣傳科很快將材料整理一遍,報給了廠宣傳部,又經過再加工就送給了機械工業部,安鑫這個朋友專門去了一趟北京,找了部里的親戚。下半年,這個小組就被評為全國QC成果優秀小組,安鑫因此被提拔到機動科當副科長!
其實,廠長安排安鑫當行政科科長,一是給他朋友的面子,再一個就是讓他把小食堂抓起來。南來北往的朋友都慕名而來,能不能合作另當別論,起碼也得吃飯喝酒吧,可廠里無法處理那么多的餐費,只好由行政科在大食堂旁邊,再建一個小食堂,裝修得也有點高級飯店的意思,大蝦、野雞、茅臺酒,應有盡有,三杯落肚之后,照樣能吃出氛圍來!
另外,讓安鑫把每年分廠的福利搞得好一點,扭虧了嘛,大家就得嘗到甜頭!不僅要有大米、白面、豆油,還要有蘋果、鴨梨,甚至做制服的毛料!再一個就是最大的餡餅了——福利分房!因為跟天上掉下來的差不多,人腦袋能打出狗腦袋。所以要求每次不能因為分房鬧得雞飛狗跳不團結,要把好事辦好!
就這樣人人眼饞的肥差,給個先天癱瘓的殘疾人都能干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不僅讓廠長滿意,職工滿意,自己還沾到滿手油水。可是外表沉默、文質彬彬的安鑫,寫得一手好文章的安鑫,卻把一切搞砸了。他犯了一個大忌,別人為了討好廠長,巴不得把自己老婆都送上去呢,安鑫倒好,把一個皮膚極好的小媳婦給搞得板上釘釘!
這情況有點像歷史上的王昭君,平時根本接觸不到皇上,只有答應給匈奴和親了,才被曝光于天下!皇上惱了,殺人!廠長惱了,安鑫不可能有前途。他只好再次找到朋友,這次朋友依然沒說什么,問他想去哪兒。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弄出個所以然來,朋友就說:“如果走仕途,就去最艱苦的鑄造分廠,如果搞技術,就去技術處,或者機動處都可以。”
很多年后,安鑫不禁慨嘆,人這一輩子,還真有命運這玩意兒一路伴隨。
安鑫去了鑄造分廠,擔任砂芯車間副主任,其實真正的權力,就是發揮他的所長,主抓QC活動小組的建設!他心里明白,自己初來乍到,沒有可供分配的利益范圍了,要想在新的地方站住腳,就得和這些坐地戶打成一片,承認人家的江湖地位,不可逾越給自己畫好的紅線,否則會死得很難看!
他要利用僅有的這個QC小組,不斷活動,培養自己的勢力,慢慢占據山頭,才可能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面!可是,他的布局還沒徹底完成呢,兩個突發的事情打亂了他的思路,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抉擇是不是出了問題。
造型車間的一個工段長,在領了全工段人的工資后,突然消失了。先是驚動了分廠保衛科,很快警方也介入了,但毫無線索,猶如人間蒸發了一樣,剩下無窮無盡的猜測,讓所有人茫然。現實生活很快就把打著問號的日子忽略了,就在大家快要把這件事徹底遺忘時,一個傍晚,又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澆注車間有個工人突然消失了,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但這個工人的消失有明確的線索。熔化鐵水的大爐,內部是由防火磚砌成,每次用過之后必須要更換,當班的工人在完成澆注后,還要把報廢的防火磚卸下,再重新砌好交給下一班。據工友說,這個當班的工人在準備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表落在大爐內了,他說這得去找回來,別人也沒太在意,說說笑笑都去洗澡了。
后來分析,這個工人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一個人進了已經準備再次熔化鐵水的大爐內。按正常程序,接班的工人要合上電閘,接通爐內的巨大電極,先進行預熱,然后才往爐里加料。事后化驗那一爐鐵水的成分,發現有些元素略高……
這兩個事情如果分開看,都屬于意外事故,但稍微聯想一下,就會得出駭人的結論!安鑫感到了莫名的恐懼,還有一件事也是他來了之后才知道,這個分廠很多老工人原來都是從周圍農村招來的農民,原因很簡單,這里的工作太臟太累,城里人都不愿干,但這里的工資對農民有吸引力,比養豬種地掙得多!很多年干下來,許多人得了矽肺,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轉正,變成真正的工人!可在安鑫看來,他們這些人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產業工人,他們身上形成的惡習,會跟隨他們到死!難怪誰都視這里為險惡之地。當然,每件事情都有兩面性,這里也是英雄輩出的地方!
安鑫明白,這里不是自己逞能的地方,不可能使他建功立業,就算這些原因還不足以讓他鎩羽而歸,另一個可怕的現實,其實早就讓他有了逃離的想法!那就是這里的天,總是灰蒙蒙的,有時透過明亮的陽光,會看見絲絲縷縷的粉塵在空氣中彌漫,顆顆都像隱形殺手,隨時會跟著氣流潛入人的身體,再一點一點聚集力量,直到把一個強壯有力的肺完全堵死,連一絲縫隙都不留。
可怕的空氣,伴隨可怕的氣味,沙子被烤熟的時候也能釋放一種不可理喻的氣味,那不是一個生命結束后腐爛的味道,也不是植物死亡的氣味,那是沙子集體被烈焰烘烤之后,一股類似油性的發甜發膩的味道!如果鼻子被迫聞的時間久了,會對人世產生一種厭倦的感覺。這種氣味,跟安鑫理想中的氣味差之千里,單為這個原因,他也要離開的。
仔細算一下,這次黯然離去也是在五月,短短的一年,如此豪邁的理想就不得不偃旗息鼓。除了寂寞之余學會了寫詩之外,剩下的精力他全部用于跟小媳婦偷情。現在小媳婦簡直成了他的媳婦,為他買衣服,把他苦苦思念,為他恨不能絕了月經……
QC活動小組在鑄造分廠就像南橘北枳一樣,根本無法結出喜人的成果,這也讓安鑫更加煩躁。一個極其渴望成功的男人,卻找不到成就的感覺,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跟自己毫無關系的世界!
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找朋友了,真的沒法開口了,他最先想到了廠報社。由于寫了大量有關QC活動小組的報道,使他跟報社的關系很熟,后來又在副刊上經常發表一些小詩歌和小散文,總編對他印象很好,常說他是復合型人才,報社就缺這樣的人!
可當他敲開總編辦公室的門,鄭重說明來意后,總編反倒輕描淡寫起來:“小安,你可不能一時沖動啊!報社雖然比較適合你,但待遇卻比你現在的收入低很多,這可是個大問題!你回去跟媳婦好好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安鑫頓時就覺得非常泄氣,等情緒穩定了,回想總編的話,就有些琢磨明白了,這個家伙莫非是在等我表示?朋友幫忙辦事,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但安鑫自己知道,這樣的事情僅限于朋友!他當機動科副科長時,就有人給他送禮了,后來當了行政科長,向他表示的人就更多了,如今自己工作調動這樣大的事,怎么可能光憑你是個什么雞巴人才,就一切搞定了呢?
可是給總編送禮吧,自己又礙于面子,磨磨蹭蹭就到了五月份。就在安鑫百無聊賴之際,廠宣傳部來了一個電話,告訴他“熱處理杯”征文大賽揭曉了,恭喜他獲得了特等獎!
安鑫想起來了,幾個月前,廠報社刊登了一個征文消息,當時自己手里正好有一篇現成的文章,就隨手投過去了,不承想還得了特等獎!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來了,在宣傳部他碰巧遇見了負責此事的常務副部長,一說自己的名字,副部長笑起來:“你可是鼎鼎有名啊,QC活動小組的材料寫得太好了,為廠里爭光了!想不到你對文學也有這么深的造就啊?說實話,這個特等獎,還是我最后拍板定下的呢,哈哈……”
安鑫馬上一副更加謙卑的樣子:“都是您的栽培,以后我會繼續努力,絕不辜負您的期望!”本來,他是發自內心的感謝,既看對方是個不小的領導,又看不薄的一份獎金,哪知副部長高興了,順嘴就說了一句:“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到部里工作,我們就缺你這樣既了解基層情況,又善于總結的人啊……”
他馬上就接了一句:“如果您看我行,就跟我們領導說一聲,我愿意在您手下工作,而且不會讓您失望!”
副部長哈哈大笑:“好啊,這個事情可以研究一下嘛!”
這次安鑫沒有猶豫,主要是以前跟副部長不認識,他能拉下面子,拎著煙酒和水果,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部長的家里,像匯報工作一樣聆聽教誨。慢慢地,他聽出來了,宣傳部工作很勞累,還要經常出差,下基層調研,整理材料……但升遷的機會也有,就看你怎么干了!
安鑫馬上說:“我雖然比較愚鈍,但我只要跟定您,同時您肯不斷教導我,怎么我也能干得讓您滿意……”
副部長笑了,安鑫轉身成了總廠的干部。鑄造分廠為自己能輸送一個人才給總廠,而歡欣鼓舞,大家仿佛一夜之間熟悉起來了,且關系很鐵,就像沸騰的鋼水,熱烈還有分量,一旦離別,就算冷卻下來,也會牢不可破!安鑫明知這就是企業文化,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游戲規則,所以不得不堆出一臉的笑紋,使他原本端正的知識分子的樣子,顯得更文質彬彬,透著無比天真的可信賴狀。
安鑫的命運再一次被改變,還是在五月,那是他早已在部里如魚得水、輕車熟路的時候,他的大恩人、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因言獲罪,被調離原崗位,安排了一個副部級調研員的閑職,從在部里說一不二的角色,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安鑫想,他心里一定經歷了被熔化,再被鍛打,猶如脫胎換骨的折磨。
有一天,部里組織全廠宣傳系統在工人文化宮開大會,休息期間,很多人都到寬大的走廊里吸煙,打招呼,然后站在一旁聊天。副部長也晃晃悠悠地來到了走廊,這些昔日的下屬和基層宣傳干部,見到平常前呼后擁的領導,一時都怔住了,不知該怎么辦。
大家就這樣極其緊張,又都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靜觀事態的發展。安鑫看見老領導,不知是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去,呆在那里十分尷尬。他走出人群,對副部長說:“您也來了?”
也不知他說的是來開會了,還是來到這個不該來的走廊。副部長終于苦笑了一下:“小安,你還好吧?”
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言不由衷、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了幾句,就算給往日的老領導臨時搭了一個臺階,領導依然晃晃悠悠地走了,可安鑫開始倒霉了。有人馬上就給關鍵人物打了小匯報,安鑫的日子變得微妙起來。
他常常感覺自己被所有人冷落,可又說不出冷落了什么?當初調入宣傳部時,按他的級別,讓他擔任文明辦的副主任,本來到年底老主任退休,他就接主任的位置,可部里又從外單位調來一位主任。
安鑫覺得自己真夠窩囊了,每一步走得都不順,就像被施了魔咒,簡直動彈不得。無限空虛,還是被小媳婦填補了大部,兩個人越來越默契了,在一起的時間短暫,很多語言都被省略了,美好生活完全寄托在一瞬間的感覺上!然后,他又回到現實中,躲進自己的身體,悄悄放大那種瞬間的感覺,讓身體始終處于被快樂縈繞之中,所有煩惱就無法侵入進來。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雖然仕途不順,不過到了部里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基層單位都把他當成上級部門領導,經常被安排在主席臺,前面還放著響亮的麥克風,這讓他愛講話的毛病,化腐朽為神奇,成了他有能力、有水平的顯著特征。
安鑫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廠里的高工,對孩子管教很嚴,安鑫的哥哥姐姐都很安靜,只有他是另類,喜歡看文學書籍,還愿意在飯桌上講小說的可笑情節,每次都是母親用精美的俄羅斯小鋼勺,輕輕敲打他的手背,他就看見了父親皺起的眉頭。
安鑫喜歡家里的俄羅斯的小玩意兒,金屬的煙灰缸、神奇的套娃,還有車模,可他不喜歡父親那種俄羅斯式的表情。父親曾經留學蘇聯,也是蘇聯援華專家的得意門生,他的生活已完全俄羅斯化,安鑫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好像把精力全投放到了工作上,在工廠里呆的時間比家里長,也許,在蘇聯援建的工廠里,到處彌漫著俄羅斯的氣息;高大巍峨的廠房,隨處可見的花園,郁郁蔥蔥的樹木,滿眼五十年代的蒼茫。這景象,常常讓安鑫也覺得恍若隔世。
父親去世時,他在一堆堆的書籍里,翻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女人,照片背后有一行俄文,翻譯過來是:永遠愛你的卡佳!
安鑫被下屬單位安排吃喝洗唱,剛開始雖然沒被嚇得魂飛魄散,但也異常緊張,可看看周圍這些人,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一掃檢查工作時的呆板、萎靡,顯然這種場合對部里的人來說,早已司空見慣。
坐在他旁邊的小姐,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兒,他想這就是野花的味道吧。小姐抽煙,還喝酒,酒量大得驚人,別的人在唱歌或者摟在一起跳舞,他倆就悶頭喝酒,喝了一會兒小姐提出劃拳,他總是輸,她就笑著說:“玩色子吧,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酒都喝光了!”
包房里的燈光很暗,這個小姐的皮膚閃著幽幽的光,安鑫現在完全憑鼻子來認識眼前這個還沒畢業的女大學生:她真的很年輕,年輕得讓人心悸,可能是他太規矩了,反倒讓她放肆起來,說屋里太熱,脫了原本就很薄的外衣,只戴著胸罩跟他玩兒。
部里的小劉禁不住誘惑,借著敬酒,走過來順勢摸了她一把:“嫂子真性感啊,今晚跟我大哥入洞房吧?”
她故意嗔怒地打了小劉一巴掌:“討厭,一邊去,再不老實讓我老公揍你!”
小劉哈哈大笑:“你老公是個大作家,舍不得碰你,你可得主動啊,不然就不給你小費!”
小姐用鼻子使勁兒地“哼”了一聲,抽了幾張面巾紙,對安鑫說 :“我去一趟洗手間。”小劉沖她背影說:“質量不錯,你可別拿豆包不當干糧。”
安鑫臨走時小姐向他要聯系電話,他就給了自己的BB機號,那時手機還很奢侈,一般人都沒有。小劉看見他給她遞紙條了,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就是玩個心情,你可別當真!”他的臉當時就紅了,好在誰也沒在意。過了幾天,小姐還真傳呼他了,兩人在電話里聊得很開心,他知道她真的是大學生,那天他問了很多刁鉆的問題,包括宿舍里住幾個學生,選修了哪幾門課,她都對答如流,這讓他產生了憐憫之心。
她似乎也很鐘情于他,主動約他看電影,順路逛步行街,他想給她買東西,她堅持不要,態度一點也不做作,她說:“既然你這么想花錢,就請我吃飯吧!”
安鑫說:“一定要吃大餐!”她想了半天,說出了啪啪嘶等幾個韓餐館,都給他否決了,他說:“還是去吃粵菜吧!”在宣傳部這些日子,市里的高級飯館沒少去,可這次沒有人給買單,他拿著菜單,看著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價格,優美的環境和眼前觸手可及的青春,讓他也像個有錢人一樣瀟灑。在等菜的空隙,他針對她用的香水,談了自己的看法,他告訴她一定要選擇適合自己的牌子,不要太濃烈,也不要太古怪,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陶醉,最好聞過不忘……
她對他佩服得簡直有點膜拜,僅僅幾個小時,他展現的世界是那么遼闊、壯美,不用想就有無限的向往之情,而且還充滿了理性思辨,讓簡簡單單的活著,有了那么多的意義!
所以這頓豪華的盛宴之后,她把他領到了自己租的房子,主動將自己獻給了他。這次安鑫沒有考察她的體香,匆匆進入,好像很害怕眼前的青春會轉瞬即逝。事后,他看了潔凈的床單一眼,她就說:“別妄想了,現在找處女,恐怕中學里都找不到了,你得從小培養吧!”
他尷尬地笑了笑,夸她豐滿性感。她并不漂亮,勻稱的身材和美好的胴體,足以令她驕傲,曾經讓他如此渴望的體香,在這充滿肉欲的形體前,只能見鬼去了,現在他已經逐漸喪失了嗅覺,只有感官的直接刺激,才能喚醒他日益頹廢的審美情趣。
他從錢包里掏出了幾乎所有的錢,但她沒有要,說的話也很入他的脾胃:“我就是喜歡讀書人,什么也不圖,要想掙錢我就不找你了……”
有一陣子他們來往頻繁,可過了不久,部里突然忙了起來,很多職工不辭而別,尤其是那些技術過硬的技工,紛紛被南方私企高薪挖走,一時間,人心浮動,許多人開始考慮是否離開,廠里緊急宣布,由宣傳部牽頭,開展大規模的“愛崗敬業”演講活動。
很多大稿都由安鑫操刀,各科室加班加點,人手不夠還從基層單位抽人,一篇篇宣講材料紛紛出爐,最后匯總起來向廠里匯報,一位副廠長聽了之后說不夠勁兒,他舉了幾個例子,有人到深圳后又后悔了,有人雖然掙到錢了,心靈卻空虛了,碰見我就哭了,說還是咱們國企好啊,有人情味兒!要這么多沒人情的紙票子有什么意思啊?
安鑫聽著就生氣,這不是胡說八道嘛,難道非要把稿子改成決心書?那樣怎么能教育人,感化人,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呢?可部里領導告訴他,必須堅決執行上級的意見,而且要不折不扣!安鑫說:“我最近為了趕稿子,整天點燈熬蠟,腦袋非常暈,給我打個九五折,歇兩天再說!”
他撂挑子也有原因,當時還在任的副部長也同意他的觀點,甚至有些抵觸,所以安鑫有恃無恐,大白天就去找小姐去了。可她卻告訴他一個措手不及的消息,她懷孕了!
“什么?你懷了孩子?”看他驚慌失措,一邊摸著她的肚子,一邊又滿腹狐疑的樣子,她就故作輕松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兒,跟你沒關系……”他趕緊賠笑臉:“怎么能這么說呢,我可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再說了,好漢做事好漢當嘛!”說了半天閑話,又繞回到主題上,“你打算怎么處理這個孩子呢?”
她不高興了,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說跟你沒關系嗎?”
“難道你還打算把孩子生下來?”
“這可不好說,我喜歡孩子,再說了跟你有關嗎?”
天哪……她怎么會這樣?
安鑫就沒再說下去,更沒敢提其他的事,分開時有些壓抑,不歡而散。
回到部里又忙起來,稿子經他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動、調整,最后獲得通過,之后開始在全廠進行大力宣講。安鑫不由得暗暗佩服,這幾個從深圳回來的人員,其實都是混得不好的,可經過短暫培訓,到了臺上竟然成了表演一流的演員,聲淚俱下,好像遭了多大的委屈,回到廠里就像到了解放區!
還別說,就這么一弄,人心還真安定下來了,他不得不伸出大拇指,領導就是領導啊,高,實在是高!
等他再去聯系小姐,她就消失了,出租屋子的房主說,幾天前她就搬走了,打電話卻發現接電話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說的小花是哪個,這個歌舞廳有三十多個小花,還有沒開苞的,這樣的小花你要不要?
找到一個化名小花的小姐,和她的孩子,成了安鑫多年的一個愿望,也是一個心病,這全怪那個名叫茨威格的奧地利人,寫了《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讓他堅信自己也在用生命書寫著世界名著!
他私會小姐的事兒,慢慢在部里流傳開來,他知道,準是小劉給散布出去的,按理早該有這個緋聞了,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才出來,還不是因為那天跟下臺的副部長搭訕了嘛,也許這僅僅是開始,還有更嚴厲的懲罰沒來呢。他不再去找小姐了,她在一個最需要消失的時候消失了,但他根本沒理會傳言,依然決定去幽會小媳婦。
女人真是天下最奇怪的東西,仿佛她們身上個個有靈通。在與小姐交往的這一段時間里,他確實有些冷落小媳婦,可單位忙也是實情,當他再次打算和她結合到一處的時候,她竟像一只陰冷的蛇,細細地嗅著他袒露的身體、微涼的鼻尖,偶爾劃過他的肌膚,讓他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你有其他女人了,我能聞出來!”她阻止了他的辯解,“我也算對得起你吧?”
“是的,對我簡直了,你是我一生不能離開的女人……”
“不!”她搖了搖頭,“是我陷得太深了,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安鑫的人生糟透了,每天都提心吊膽,不知道還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與他相撞。“我已經人仰馬翻了。”他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說。是啊,只能趴在地上尋找光明的前途了,陽光照在地上的時候有溫暖,有金色的響聲,大地的回答也充滿了喜悅,不停地生長,讓一切生動活潑,小鳥、蜻蜓、狂蜂浪蝶,還有一只周公夢中的蝴蝶,可是,這只蝴蝶沒有飛過夢的高度,就像他跳高時拼命奔跑起跳、飛躍,達到頂點之后,開始慢慢下降,穿過大地的表面,直奔深色的地下,然后再次飛升,沖出地穴變成了兩只蝴蝶,縈繞高大的石碑飛舞,仔細看碑上刻著“梁山伯與祝英臺合葬之地”!這能是我的歸宿嗎?我已經超越生死界限了?
他整天心事重重,領導要找他談話,他覺得這一天終于來了!早在小媳婦提出跟他分手后,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離開這里,一定要離開,去哪里呢?他偷偷爬上廠部大樓的樓頂,望著沸騰的工廠,一時心潮澎湃!
直到廠辦的人,領著幾名守衛大門的經警,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身邊,突然抱住了他,他這才從無邊無際的遐想中醒來。
“你是怎么上來的?”廠辦的人既有些惱怒,又有些不解。
“那個通向樓頂的小門沒鎖啊?就是從那兒上來的呀……”
“你可把我們嚇死了!”
安鑫看見這幾個人確實有點神經兮兮的樣子。
“哈哈,我一個大活人,上來透透氣,看看風景,至于把你們嚇成這樣嗎?”
他的幽默并沒有得到回應,這些人還是陰沉著臉,恨不得把他綁起來押到一個黑屋里,再吊起來關上幾天幾夜!
新任的常務副部長在基層當過書記,很清楚如何做他的思想工作,先給他一個親切的笑臉,然后是請坐,親自動手給他沏別人出差帶回來的好茶,知道安鑫對茶有研究,就從談茶入手,分析幾大名茶的特點和適合人群,在類似君子之交、平淡高雅的韻味下,委婉道出了令安鑫吃驚的問題!
“我雖然來部里時間不長,對你的能力還是非常了解的,你這個人有才華,重情義,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也許最近部里的人事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你的情緒產生了一些影響,再加上一些不實的傳言,肯定讓你承受了很大精神壓力,換位思考,我能理解你,大家也能理解你,誰在一生中都可能遇到這樣那樣的困惑,有時想不開做點出格的事也情有可原,但不能整天恍恍惚惚,甚至鬧到想跳樓自殺,這個影響可太大了,對整個機關干部形象都是一個沉重打擊……”
“什么,您說什么?我想自殺?”
“是啊,我們甚至安排了救護車!”
“我怎么會自殺呢?沒搞錯吧?”
“安鑫同志,你最近的表現讓大家很擔心,很多人主張把你送到醫院去,但我覺得你還是最近精神壓力過大所致,要不這樣,你把手里的工作整理一下,交給小劉他們,你先回家休息一陣兒……”
呵呵,真會玩兒,用這個辦法將我清洗掉?
安鑫轉念又一想,何不借此機會找找小花呢,于是苦笑了一下:“那我就聽領導的安排,先回去休息一陣兒再說?”
新任常務副部長馬上興奮地說:“好,好的,你先回去休息調整身體,別的事不用操心,工資一分不少,福利待遇一樣不缺,到時候我會派人給你送去!”
安鑫被貶了,現在已經沒崗了!謠言隨之四起,老婆也聽到了,回家發起火來,把他罵個狗血噴頭,就差說出“離婚”二字了,兩個人心里都明白,這個婚姻是給別人看的,她家也是干部家庭,也需要一個美滿的門當戶對的婚姻掩蓋一些事情。他苦苦一笑,踏上了尋找小花的艱辛之路。
在兩人相識的歌舞廳,老板娘聽了他的講述非常同情,認定他是一個當代絕無僅有的奇男子!扯起嗓子就把昨晚鬧騰得精疲力盡、剛剛睡下的所有女孩兒都喊起來,讓他仔細查找,免得誰從“小花”又改成“小芳”或者別的什么!
這是一批更年輕的女孩兒,個個哈欠連天,睡眼惺忪,衣帶不整,有一個為了表達不滿,故意裸露出上身,朝安鑫挺了挺胸脯,嚇得他趕緊說:“沒有……沒有我要找的小花!”
老板娘就大喊:“都回去睡吧!”
這些女孩兒就小聲嘟嘟囔囔,其中有個聲音大的說:“真是他媽的精神病!”
人人都唱過“妹妹找哥淚花流”,誰知道“哥哥找妹心流血啊”!安鑫就這樣,一直從秋天找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流連于這座城市的每個歌舞廳、洗浴中心、按摩店,甚至中老年聚集跳露天舞的場所,他穿梭于這些青春不再的舞者身旁,仔細打量,懷疑“小花”在生下孩子之后,突然變得臃腫不堪,甚至一下子蒼老得辨認不出來了?
他找到許多個“小花”,一次次喊著她們的名字,她們也一次次愉快地答應著,接過他的鈔票,任他近乎癡迷的纏綿,可一旦接近規定的時間,“小花”們就會勸他再掏銀子加鐘點,這時他就會清醒過來,開始瘋狂地宣泄!
有時實在太無聊了,他還會蹲在馬路邊看別人下棋或者打撲克,偶爾板不住,幫人家支招,被對方斥責幾句,然后落荒而逃。
終于又到了一個五月,早已下臺且失去聯系的副部長派人聯系上他,讓他速去市政府見面。原來,副部長已經離開了工廠,調到市政府經貿委;安鑫被下崗的事他早知道了,異常震怒,總想幫安鑫一把,苦于沒有機會,眼看在宣傳部仕途無望便動用關系,最后運作到了市里,他安頓下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安鑫調到市電視臺。
安鑫的才華最終被徹底激發出來了,他每天伏案疾書,總有寫不完的本子,還要穿插著干一些別人弄不出來的采訪稿,包括欄目設置和報道角度,甚至重點報道的題目,都少不了讓他給出創意,他往往能語出驚人,用幾乎病態的美和視角,不斷提高他在同行中的聲望。
一切就要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了,可偏偏一個女人出現了。開始緣于一個關于企業改革的深度報道,臺里認為這樣的新聞要有很強的政策性,同時最好還是一個了解工廠的人,安鑫可謂不二人選。新聞部主任說,給你派一個最好的女助手,并開玩笑地說,不許打她的主意啊,她可馬上就成為臺長的兒媳婦了!
結果這個女記者敲開他們專題部辦公室門的那一瞬,竟然把他險些嚇暈了:小花!沒錯,就是他走遍千山萬水找了很久很久的小花!
可她先是一怔,很快就鎮定地說,你認錯人了,我不叫小花,我姓何叫何佳慧!他摸著腦袋,怎么會認錯呢?
不過,仔細觀察,眼前這個女記者確實在某些方面跟小花不同,比如服飾、近視鏡,還有氣質。可不管怎么說,她就是小花呀,如果脫了衣服就能立馬證明了,小花左邊的乳房上有個小紅痣!再不,讓他把腦袋扎進她的懷里也能嗅出屬于小花的味道,雖然她沒有體香,可她自有區別于他人的細微的氣味。
看他狠狠地瞪著眼睛,想一口把她生吞活剝的可怖模樣,她先冷靜下來:“安導,我們現在是談工作,認不認識今后我們也認識了,您用這種方式介紹自己,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以后還請多多關照!”
冷眼看他倆對話的人,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安鑫這才反應過來:“哦,你看,我就這點出息,看見美女就語無倫次!不過,你真的很像我一個熟人……”
這個有關工廠的深度報道,安鑫是這樣策劃的,拍攝一批工廠的生產畫面,在現場采訪幾個具有代表性的男女職工,讓他們用親身感受,暢談改革帶來的種種益處,以及一些還需改進的地方!幾乎所有人都反對采訪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這樣節目能不能播出首先是個問號,就算播出了,恐怕也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安鑫固執己見,就沒人再說話了。采訪企業領導,則被安鑫放在了最后,還不是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而是在生產線,戴著安全帽,一路走過來,指點江山一樣,有氣勢,再如數家珍地把本單位的亮點和改革產生的變化一一道來……
安鑫說策劃只能到這兒,剩下的要靠天意和現場發揮的靈感,總之,不造作,給人一種真實感,既感到改革帶來的正面效益,也有還需改進的地方,這樣,改革就凸顯出必要性、緊迫性和不完善性,也就是說改革不是一蹴而就,是個長期的、不斷完善的過程!
大家看他振振有詞,誰也不愿反對,就按他的計劃,帶上攝像機直奔工廠而來。一路之上,他明顯感到小花,不,是小何,何佳慧同志,總想躲開他,實在躲不了,就盡量選擇距離他最遠的地方。這讓他的情緒很低落,直到車子駛進廠區,看著滿眼熟悉的一切,他的情緒也沒好起來。
接待方自然就是廠宣傳部,新任常務副部長沒在,已擔任對外宣科科長的小劉,對安鑫一行人的到來表示歡迎,他熱情極高,可話里話外顯示企業效益很好,本來并不需要對外宣傳,但市里領導有這個意思,何況老安曾經是我們的人,我們有必要和決心,幫助你們完成采訪任務!
安鑫不冷不熱地說:“我在企業待了很多年,知道企業掙錢不容易,何況有些改革本身就沒認真考慮職工的切身利益,或者改革自身就存在設計問題,這已經不僅僅是企業內部的事情了,是一個社會問題,從全市的視角,通過對這個大型企業的分析、解剖,可以避免更多失誤,降低改革成本,對本市眾多企業也是一個提醒和驚人的警告!”
小劉聽罷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們宣傳部的人才,去電視臺有點屈才,不過看上去好像視野開闊了不少……”
“是啊,再大的企業,無非就是個廠子,尤其像這種大型國企,幾十年如一日地單調發展,慢慢都變成村屯了,就像近親繁殖一樣,腦子都不大發育了,思維模式都一模一樣!”安鑫痛快淋漓地發泄。
除了小劉,電視臺的人也很驚訝,小花,也就是何佳慧裝作沒聽到,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打量。安鑫見此,就大聲說:“劉科長,我們還是直接去生產現場吧!”
高大的廠房內,機器轟鳴,淡藍色的煙飄浮在上面,一股揮發不盡的機油味,令何佳慧臉色蒼白,她可能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眼睛里竟然流露出毫不掩蓋的恐懼,那幾個攝影記者倒是見過世面,馬上進入狀態,慢慢就脫離開了小劉,忘我地拍攝起來。趁這個機會,安鑫對何佳慧說:“就算我對不起你,可你也得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呀?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是小花呢?”
她用余光看了一下周圍:“你這個人要干嘛?我是不是小花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道嗎?”
“找我干嘛?你說的那個人,也許早就不存在了,也許壓根就沒有過這樣一個人,那是你的幻覺,一個你臆想的故事……”
“你說什么?我產生了幻覺?呵呵,好,如果你真的不是小花,那么你的左側乳暈上就沒有一顆小米粒大的紅痣!你敢證明給我看嗎?”
“你……混蛋!”
她氣急敗壞地轉身離去。
采訪結束后,開始后期制作,何佳慧不得不和安鑫一起進行細致的改稿。他提出單位環境太吵,申請到電視臺附近的咖啡店邊談邊改。電視臺很多類似的事情都在這個咖啡店進行,每個部門都可以簽單,但要注明何事,改稿是名正言順的理由,何佳慧心里明白,這是他故意在假公濟私。
果然,兩個人拿著厚厚的材料和筆記本電腦,剛剛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安鑫就說:“這個事不著急,幾分鐘就可以搞定的事兒,我們先應該討論你為什么不承認自己是小花的N種理由……”
何佳慧馬上就站起來:“你自己慢慢討論吧,我走了!”
安鑫伸出手攔住:“跟你開玩笑呢,你確實不是小花,因為小花沒有這樣奇怪的脾氣!請坐吧,我們先來辦正事。”
在一開始的很長時間里,何佳慧也不知安鑫在說些什么,她總覺得他會突然站起來,發了瘋一樣撲過來,扒光她所有衣服!可是,漸漸地,她聽清他所講的內容了。以前,在自己很小的時候,那種對工人階級的崇拜,轉眼到了如何穩定這些人,他們已經成了社會巨大的負擔,如何像沉重的負資產,放到哪兒都讓人喘不上氣來。要想使這樣的企業煥發青春活力,真的需要高超能力,智慧都不重要了,創新也不是唯一的良方,那是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的結果,恰恰這個巨型企業做到了,反思一下,繁榮背后有多少閃光的東西?又有多少我們不敢面對的東西?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安鑫認為,這是個欲望的工廠,無始無終的欲望,被源源不斷生產制造出來,消費之后,又激發了新的更大的欲望,以致循環往復,永不停歇!就像一個貪戀女色的男人,一旦陷入肉欲之中,幾乎無法自拔!為了滿足這個欲望,他會永無止境地追求下去,直至粉身碎骨,肝腦涂地……
“你到底說啥呢?簡直語無倫次!”何佳慧同志有些義憤填膺。
哪知安鑫突然之間就爆發了:“你給我閉嘴!跟我裝什么蒜,不就是攀上高枝了嘛,給臺長當兒媳婦,先弄一個正式編制,再混個一官半職!這個小算盤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你說,別給我惹急了,否則你身上的那些小秘密會世人皆知!”
說完他就觀察她的反應,她沒吭一聲,像個木雕呆在暗影里,他挺納悶,伸出腦袋仔細一看,一雙淚眼映亮了角落。
他馬上慌神了,連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對你不理我受不了,我承認我傷害了你,可你連一聲解釋也不聽,這不逼我發瘋嗎?”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到處找我,有人告訴我了,可我們能有未來嗎?如果說我把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奉獻給了你,還不如說是你給了我夢想,否則我無法說服自己,走出這一步……你確實很有才華,但不適合我,尤其再次見面,你的所作所為,都說明我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既然你承認對不起我,那就放過我吧,這就是對我的最大幫助!”
安鑫嘆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你是打掉了,還是生下來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仿佛陷入了深思。
“我問你呢?孩子到底哪兒去了?”
“我不是說了,讓你放過我嗎?”
“你在答非所問!”他的音調不知不覺就提高了。
“你還是不想放過我,因為我早就說過,孩子與你無關!”
“可是……”他語塞了。
“你很有才華,我始終這樣認為,你會有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到那時候,圍繞你周圍的都是鮮花和笑臉,你再不會記得曾經有個叫小花的女人了!稿子你會很快改好的,我們從今以后就是普通同事,而且不在一個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