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yī)與海盜

丁秀紅

清朝康熙年間，山東諸城出了一位名醫(yī)叫丁華。有一年春天，丁華正在堂內(nèi)給人看病，忽然來了兩名壯漢，進(jìn)門扔下兩個元寶，氣勢逼人地說：“丁先生，我家主人病了，特來請你速去醫(yī)治。若醫(yī)治好了，上千兩黃金相贈。趕快跟我們走吧。”

丁華聽來者口氣強硬，便小心地回道：“二位稍等。我看完這個病人馬上就去。但不知你家主人家住哪里？生了什么病？”

兩名壯漢道：“不必多問，到時你就知道了。趕快走吧，不然的話，誤了我家主人的性命，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

丁華行醫(yī)多年，見來者咄咄逼人，不是善良之輩，只好隨手拿了行醫(yī)家什跟他們走。

此時大門口的槐樹上拴著兩匹駿馬。兩名壯漢上前解下韁繩，相互使了一下眼色，一名壯漢不由分說，就將丁華架上馬，自己也一躍而起，跨了上去，與丁華同騎一匹，另一壯漢單騎，二人揚鞭往東飛馳而去。

兩匹快馬如箭一般，一氣跑了四個時辰，來到東海邊上。早就有人等著，接了馬匹，用布蒙了丁華的眼睛，牽著丁華上了船。船在海上晃晃悠悠，約莫走了兩三個時辰，來到一座海島上。丁華繼續(xù)被牽著前行，進(jìn)了一座海神廟里。有人給他去了蒙眼布，領(lǐng)他到了后院，在一個門口停下，說：“病人就在里面，進(jìn)去吧。”

丁華進(jìn)得門來，房間里布置得十分豪華。靠近窗戶的雕花床上，躺著一位滿臉胡須、臉色蠟黃、骨瘦如柴的漢子。旁邊有兩個穿著華麗的年輕女人伺候著。

丁華心里揣摩，自己這是進(jìn)了海盜窩了。看這病人的氣派，必是海盜大王。他還沒開口，便聽病人氣若游絲地問：“先生，你能治好我的病嗎？”

聽聲音，此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丁華謹(jǐn)慎地回答說：“我看看再說吧。”

原來病人的脊背中間生了一種奇怪的大惡瘡。這個惡瘡主體有海碗口大小，上面生出五個瘡口，上面兩個小的，大如桃核，中間一個稍大的，有兩個小空洞，最下面一個有雞蛋大小。并且都翻口在外，冒著惡臭的膿水。整個脊背就像一盤燒紅的鏊子面。

丁華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大王患的很可能是傳說中的人面瘡。這惡瘡的形狀很像一個人的臉。上面有鼻子、眼睛、嘴巴，已經(jīng)會說話了。幸虧它的牙齒未成，耳朵還是雛形……這種病我家祖先也沒有遇到過。只是祖師爺李時珍曾經(jīng)給一個山大王治過這種病，作為特殊病例記載了下來。”丁華繼續(xù)說，“這個病，若再過三五個月不治，就麻煩了……”

“那您能治嗎？”兩位太太滿懷期待地問。

丁華答道：“要是我沒看錯的話，應(yīng)該沒問題。那藥方我從小就背過，只是沒有親身試驗過。能不能治好，就看天意了……”

兩位太太見丁華這樣說，便稍微松了口氣，說：“那您就抓緊時間治吧。只要治好大王的病，我們虧待不了你。”

丁華說：“我給大王治好病，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讓我及時回家。”

兩位太太說：“只要治好大王的病，一切都好說。”

“我按祖?zhèn)髅胤剑扔脦讋┲兴幵囋嚳础！闭f罷，丁華從行醫(yī)家什里拿出墨盒和紙筆，寫了個藥方，呈給了兩位海盜夫人。

藥抓來后，丁華親手煎好，把藥灌入海盜大王背上的人面瘡里。誰知海盜大王敷上藥后，疼得大叫一聲，面部變得猙獰扭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翻身站起，蹦了幾蹦，隨即倒下，昏迷了過去。

兩位太太大吃一驚，嚇得六神無主，旋即抓住丁華，放聲大哭，說：“好一個騙子！還大王命來……”

外面匪徒聽到屋里動靜，急忙推門而入，見此情景，按倒丁華就打……

丁華一邊承受著拳打腳踢，一邊掙扎著喊叫：“住手……住手，讓我把話說完你們再打……”

匪徒們住了手，其中一個說：“你這個該死的家伙。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現(xiàn)在大王被你治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何話說？”

丁華說：“大王這病到了關(guān)鍵時刻，不下猛藥是治不好的。此藥藥性大，既會將病人身上的人面瘡毒死，也會使病人疼痛難耐。病人已經(jīng)虛弱不堪，怎能承受住如此折騰？用藥后自然會難受得昏迷過去。但是請放心，過二十個時辰后病人就會醒。以后再慢慢調(diào)理，病人才能逐漸好起來。”

事到如今，他們也只好將信將疑。

看著海盜大王的反應(yīng)，丁華不時地拉過他的手腕，感覺他的脈搏雖然微弱，卻是逐漸平穩(wěn)。丁華心里有了底，他對眾人說：“大家請放心。我以全家人的性命擔(dān)保，大王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眾人聽丁華的語氣如此肯定，也稍微放心了些。天黑了，兩位太太派人帶丁華去歇息。丁華被領(lǐng)到西廂房，兩個海盜用力將他推進(jìn)屋里，隨后將門鎖上了。

這是一間又小又潮濕的石室，黑洞洞的，里邊早已躺了十多個人。這些人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疾病纏身，甚至奄奄一息。眾人見他進(jìn)來，嘆口氣道：“又來了一個送死的。”

丁華與他們交流，得知他們都是和自己一樣，被海盜抓來為海盜大王治病的郎中。因為沒有為海盜大王治好病，被關(guān)在這里。一是為了懲罰他們，二是怕放他們出去，透露這里的秘密，引來官府圍剿。

所有的人都問：“你有法子給他治好嗎？”

“能。”丁華將自己的診斷結(jié)果告訴了大家。

有人喪氣地說：“治好也是死，治不好也是死。他們是不會放你回家的。就讓這害人的家伙死了算了。”

丁華思忖了一下說：“治病救人是咱們醫(yī)者的本分。在治病的時候，咱的眼里只有病人，沒有好人壞人之分。你們放心，我會趁給他治病的時候，想辦法讓他放了你們……”

眾人聽了，一起跪下感謝丁華。

第二天，雖然大王還沒醒來，但是呼吸均勻，神態(tài)安詳，顯然病情已有好轉(zhuǎn)。再看脊背，惡瘡周圍紅腫的地方有些淡了，人面瘡耳朵的輪廓已經(jīng)消失了。兩位太太終于放下心來，派人將丁華請到客廳，用好酒好菜招待。

酒飯剛過，兩位太太派人又把丁華請去，問道：“先生，此藥看來有特效，那么能否讓大王恢復(fù)如初，根治此癥？”

丁華胸有成竹地道：“此病要根治，除非大王醒來后配合才行。要是大王不配合，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

兩位太太問：“這話怎么說？”

“恕我直言。憑我多年的行醫(yī)經(jīng)驗，但凡患有惡疾者，都是有原因的。大王過去干的事一定是有違天理，因為一般人是不會生這種病的。所以，大王這病根不用我點破，太太也明白……”

兩位太太相互看了一眼，會心地點了點頭，然后問：“以先生之見……”

丁華說：“昨晚我和先前到來的郎中們同處一室，才知道大王這病治好了，我是死，治不好，我也是死。那大王這病治起來就沒有意思了。”

兩位太太暗暗后悔自己大意了，不該讓丁華和其他郎中相見。事到如今，她們只好說：“先生有什么話就盡管說吧。”

丁華說：“凡事自有定數(shù)。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郎中就是上天指定為人治病消災(zāi)的，只是能力有大有小。他們治不了大王的病，但不一定治不好別人的病。你們把這么多郎中關(guān)在這里，得耽誤多少人治病？這就是罪過啊。試想，只這一項，老天爺能不降罪嗎？何不立刻把其他人放走，為大王積福？”

“這……”兩位太太犯難了。

這時，海盜大王已經(jīng)醒了。他覺得自己的病情好了很多，疼痛減輕了，精神也恢復(fù)了不少，只是身上還是沒有力氣。太太與丁華的談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相信丁華的話，自己做海盜這么多年，殺人無數(shù)，作孽太多，這就是因果報應(yīng)。

三年來，他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生不如死。只要讓他好起來，什么條件他都可以答應(yīng)。他睜開眼說：“先生不要說了，我答應(yīng)你，馬上放人。但，你得留下來。”

“大王醒過來了！”兩位太太喜極而泣。

丁華點了點頭說：“好！”

海盜大王吩咐其中一位太太，去將二大王請來。不一會兒，二大王來了。丁華認(rèn)得，就是當(dāng)初去請他來的其中一人。為了表示誠意，當(dāng)著丁華的面，兩位大王商議如何釋放其他郎中。他們決定先將人從囚室里放出來，給他們洗澡換衣理發(fā)，改善伙食。有病的由丁華給他們診治，等他們恢復(fù)健康，再送他們回去。

丁華非常滿意，就盡心盡力地給大王治病。

轉(zhuǎn)眼間，丁華來到海島上已經(jīng)兩月有余，海盜大王的病也基本痊愈了。他把丁華當(dāng)作座上賓，上下人等都對他很有禮貌。丁華向海盜大王辭行。不料，海盜大王不肯放他走，他說：“先生要是想家，干脆我派人將你家中老小接到島上一起生活，豈不更好？”

丁華以故土難離為由拒絕了，只好耐心等待機會逃走。

終于，機會來了。海盜大王的母親突然中風(fēng)，說話不清，半截身子失去了知覺。多虧丁華及時救治，又是針灸，又是下藥，老太太的病很快有了起色。

眼看老太太的病就要痊愈，他就對海盜大王說：“老太太這病，要想根除，恢復(fù)如初，必須用我家中的一劑藥才行。容我盡快回家取來。”

海盜大王說：“先生，你不必回去，需要什么盡管吩咐。”

丁華說：“這劑藥其中一味需我回家配制，這兒沒有容器。大王若是怕我不回來，可以多派幾個人跟隨。”

海盜大王是個孝子，為了母親能盡快好起來，只好答應(yīng)派四個海盜隨丁華回家取藥。他們像來時一樣，將丁華的眼睛用布蒙上，乘船上岸，換上馬匹，一路往諸城奔來。

正值夏天，濰河兩岸樹木蔥蘢，河水奔流。丁華道：“各位，請等一下。這里的水中有千年的鱉精，靈驗得很。老太太用藥還需用這里的水做引子才更有效。我去取點兒，一會兒就好。”說著，他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行醫(yī)家什交給其中一人看守，轉(zhuǎn)身撥開河邊茂密的水草，一頭扎進(jìn)了河水里。

跟隨的人在岸上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近前一看，哪里還有丁華的影子！這才知道他逃跑了。只好邊尋找，邊找到丁華的家。家人告知，丁華根本就沒有回來。

原來丁華潛入水中后，趁海盜不注意，爬上岸躲到草叢里，并沒有馬上回家。他怕海盜蹲守在自己家。天黑后，他先去了親戚家，讓別人去看個虛實。直等海盜走了，確定再不會有人來找麻煩，這才偷偷回家和家人見了面。因為怕海盜前來報復(fù)，全家收拾細(xì)軟，連夜棄家而逃。他們投奔到鄰縣百十里外的親戚那里，為了生計，隱姓埋名，繼續(xù)干著老本行……

半年后，由于丁華的醫(yī)術(shù)高明，很快就在當(dāng)?shù)赜辛嗣麣猓刻煺宜床〉娜讼褚郧耙粯樱j(luò)繹不絕。

這天，丁華一大早剛開張，就見門口躺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看到丁華，乞丐有氣無力地喊著：“先生救我……”

他趕緊俯下身子，將乞丐扶起，攙扶進(jìn)內(nèi)堂。他先讓乞丐落座，然后又倒了一碗熱水，端到乞丐面前，說：“外面冷，先喝點水暖和暖和身子。有什么事稍后再說。”這乞丐大概口渴得很，一口氣將碗里的水喝完，然后說：“先生，您現(xiàn)在可以給我看病了吧？”

丁華點點頭，問：“你哪里不舒服？”

乞丐說：“心里。胸口里發(fā)悶發(fā)熱。”

丁華讓他伸出胳膊，只一番切脈后，說：“你沒病。回去吧。”

乞丐沖丁華一抱拳：“先生真神人也！”說完，脫下外面的破爛衣服，露出了里面光鮮的衣衫，又抬手撕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竟是丁華千方百計躲避的海盜大王。

丁華大吃一驚，定了定神，嘆道：“再神也神不過大王。我藏在這大山溝里，還是被你找到了。說吧，只要不為難我的家人，一切都好商量。”

海盜大王連忙說：“先生誤會了。我是向您學(xué)習(xí)來了……”

丁華一愣神：“學(xué)習(xí)？”

海盜大王說：“對！學(xué)醫(yī)道，學(xué)做人。”

原來，當(dāng)初四個海盜臨行時海盜大王再三囑咐，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一定不要魯莽行事，更不要傷害丁華及他的家人，趕緊回來再行定奪。他們沒抓到丁華，只得匆匆回到海島復(fù)命。

他們把丁華的行醫(yī)家什呈給海盜大王。他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有一張紙，上面是給老太太治病的方子。方子上不單是藥的成分，就連煎藥的火候、注意事項都寫得清清楚楚。他還交代海盜們盡管放心，只要按他開的藥給老太太服，老人家很快就會康復(fù)。然后又勸說海盜以后多做善事，少害人，自然洪福齊天……

海盜大王看完，才知道丁華早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準(zhǔn)備。心里雖然有些惱恨，有些失落，還是按捺了下來。他馬上安排人給老太太按藥方抓藥，給她服下。老太太的病果然很快就好了。

按以往的慣例，海盜大王一定會去將丁華的全家剿滅。這次，他破天荒沒有那么做。幾年的病痛折磨，使他吃盡了苦頭，是丁華救了他的命。現(xiàn)在又治好了老太太的病。他相信因果報應(yīng)，自己這輩子作惡多端，是到了該回頭的時候了。

海盜大王決定從此棄惡從善，不再干那圖財害命的行當(dāng)。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離開海島，去找丁華！海盜們愿意跟隨的，就一起去過平常人寧靜的日子，不愿意去的自尋出路。海盜們早已厭倦了暗無天日、整天提心吊膽的生活，他們都愿意跟隨大王金盆洗手，做個好人。

海盜一行人來到丁華家門前，立刻呆住了。丁華家大門緊鎖，門口的荒草都已經(jīng)一人多高。可見，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眾人將家眷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然后分散開來，四下里打聽丁華的下落。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有人打聽到在一個小山村里有位醫(yī)道高明的郎中。他們立刻前去察看，果然就是丁華。

誤會消除了，當(dāng)年的一切恩怨都已煙消云散。最后海盜大王出資，在城里開辦了一家遠(yuǎn)近聞名的丁家大藥房。丁華坐堂行醫(yī)，其他的人邊打雜邊向丁華學(xué)醫(yī)。海盜們改邪歸正，從此也算是有了立足扎根的地方……

丁家大藥房濟(jì)貧揚善，做了很多善事。大家只知道有個丁神醫(yī)，卻不知道鞍前馬后辛苦勞頓的其他人的來歷，以及這些人之間的故事。

據(jù)說，多年后，海盜中也出了一批小有名氣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