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月，你似星辰

倪亦

這年的秋似乎太過漫長，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千古悲歡轉眼間，偌大的天地中風過無聲，徒留一片肅殺，一地落寞。他駐足于巍峨的宮樓上，凝望著漫天風雨，眼前唯剩一片朦朧。

當年，也是這樣的雨阻斷了他的去路，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然而鉛華洗盡后再回首時，燈火闌珊處，伊人已不在。放眼天下，連一個像她的身影都不曾看到。多想執她手，并肩看這天地浩大。

他幼年喪父，母親帶著他改嫁，后改名為郭威，因他脖子上刻著一只飛雀，家里人都叫他郭雀兒。三歲時，他成了孤兒，由姨母撫養。童年于他而言，是一段苦澀的回憶。他于塵世流浪，看慣了太多是是非非，人情冷暖，也嘗遍了辛酸。他練就一身武藝，對他來說，參軍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誰的年少不曾狂傲，不曾放浪形骸。后來，他因失手殺人而亡命天涯。那時正是夏秋交替之際，他騎馬在孟津渡口徘徊，前路茫茫，一片迷途。他不知該何去何從，心中的悲苦又無人訴說。黃河翻騰，似在嘲笑他的落魄，滂沱大雨將至，他在客棧暫住。

不久，一位婢女給他送來了御寒的毛毯。他并不認識她，于是拒絕了她的好意。沒想到，這個婢女的小姐竟親自前來拜會他。

初見她時，她如寒冬傲梅清麗可人，驚艷了他，但也不過是驚鴻一瞥而已。他再次拒絕了她的好意，男兒生于世間，豈能無故受人恩惠。但她只是淡淡一笑，那一笑于他來說，卻是銷魂蝕骨。

他得知了那位小姐的來歷，她姓柴，家中富甲一方，本是后宮女子，但還未被寵幸便被遣送出官，歸返故里，因最近河水暴漲，在此暫作停留。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大雨時斷時續，他們都走不了，柴小姐時常來探望他，她雖是大家閨秀，卻沒有驕縱之氣。他給她講江湖中的快意恩仇，他本以為女子對這些事會感到索然無味，沒想到她聽得津津有味。她也時常為他講述朝廷大事和宮中生活，聽著她的話語，他不禁有一種想要睥睨天下的豪情。

或許是他眼中的炙熱太過明顯，或許是她太過細致，竟然洞察了他的心思，她勸他趁著亂世建功立業，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莫要蹉跎了歲月。

一語激起他心中千層浪，不錯，大丈夫在世間走一回，就當有所作為。他認真聽著她的話，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敬佩一個女子，看著她的傾城容顏，嗅著她淡淡的香氣，他竟有些心猿意馬。

那日，她對他說要嫁與他為妻，他一時懵懂，她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模樣，嗔笑了起來。本以為這只是她的一句戲言，她的父母也反對這門婚事，以她的姿色與門第，配一個官宦子弟綽綽有余。卻沒想到她如此堅決，一如風雪中的寒梅傲然屹立，看著她眼中的堅毅，他暗自發誓，此生定不負她。

火燭搖曳，燈光燦然，他們結為了夫婦。她從此便是他郭威今生唯一的妻。他們返回洛陽，一處僻靜小院成了他們的家。

初云破曉時，他在桌前研讀史書，揮筆成冊，她會采來梨花，放在他桌旁，醉人的芳香沁人心脾，使他心靈安寧。每當他看向她時，她總會回以溫柔一笑。

午后閑暇時分，他們品茗對弈，悠悠茶香，幾許漣漪，黑白棋子錯落間，盡是為人處世之道。她告訴他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民為水者，君為舟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因而得民心者得天下。

夜幕下，皎月當空，群星璀璨。她為他掌燈，紅袖添香，他翻閱史書典籍，不禁感嘆王權的魅力，竟讓無數英雄趨之若鶩，她望著明月，意味深長地告訴他，皇位就如明月般，光芒絢麗，福澤眾生，有的人是為了野心，有的人則是為了百姓。而她的夫君，定能成為一代英雄。

他望著她月光下嬌俏的容顏，心中暗道，若是夜空中獨有一輪明月，該是何等寂寥，她會是這明月旁的星辰，與他攜手百年。

安逸閑適的美好歲月終究短暫，他與她分別，踏上了征戰的路途。金戈鐵馬，群雄逐鹿，他大肆招徠文人，禮賢下士，召集了很多將領，一時間軍功赫赫。

這年，他在外打仗，卻聽聞幼主劉承佑欲對他下手。他連夜帶兵返回，修書給幼主，讓他別為難他的妻兒，但他還沒趕到，妻兒便已倒在血泊中，那個如梅花般美好堅毅的女子就這樣離開了他。

那一刻，他痛徹心扉，一路殺進都城，為她報仇。那天，他在軍民擁戴下黃袍加身，聽著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喊，眼前只有血泊中她的面容。

九重宮闕，龍椅王權，如今盡在他手，只是他能掌控天下人的性命，卻獨獨留不住她。他不顧眾臣反對，追封她為圣穆皇后，也是他唯一的皇后。她的侄兒柴榮是他們的養子，把與她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在他身邊，也算是一種安慰吧。他把儲君的位置給了柴榮，是對她的彌補，也是對她的承諾。

三年光陰，他站在高處俯視眾生，一場繁華落寞，原來時光竟這般縹緲。江山是多少人心中的渴望，她曾說它如月般光華無限，只是他雖得到了它，卻沒有她來為他點綴這山河，何等孤寂。

猶記得當年驚鴻一瞥，這一瞥鋪開萬丈柔情，卻埋葬了他最美好的繾綣歲月。那處小院，他們的家，他還常常去看。在那兒，她會為他采花煮茶，為他研墨添香，與他品茗對弈，與他笑談古今。

那年煙雨迷離，指尖的余溫猶在心中蕩漾；如今草木昏黃，斜陽西下，泛濫的淚珠有誰能替他擦去。風雨滂沱，淹沒了種種過往，這一生太短，他還沒能烙印下她的輪廓。

這三年太孤單了，她是否也在黃泉路上，奈何橋邊，等待著他。若有來生，他愿為你傾盡這天下，踏碎一場盛世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