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你衣影，畫我良辰

吳韻汐

浩渺湘水在時光煙塵里奔流不息。晚清時，一個驚雷般的名字從湖南傳遍大江南北，永遠刻在了歷史的功績碑上。兩百年來，人們對他敬愛有加，甚至頂禮膜拜。他的周身散發(fā)著萬丈榮光，而她就像這萬丈榮光里閃耀的虹，或許并不起眼，卻是他生命里最絢麗的光和曖。

他叫左宗棠，這個名字幾乎家喻戶曉，但提到他的妻子周詒端，知道的人卻寥寥無幾。

或許是姻緣天定，他們同年出生，很小的時候，父輩就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雨落紅塵，把三千歲月都熬成寂寞的花蕾。他們各自臨世，各自生活，在那場盛大的婚禮之前，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而緣分卻無聲締結。

周詒端出身書香世家，在墨香中長大，明眸皓齒間透著濃濃的書墨氣息。她早早便知道，父親已將她許給左家，雖從未見過左宗棠，但在心里，她已將他當成自己一生的倚靠。

她等待著他迎娶的花轎，等待幸福的開啟。然而她從豆蔻年華一直等到20歲，卻遲遲不見他來迎娶。那個年代，女子到了20歲還沒出嫁，已是“大齡剩女”。不過，她始終信守著婚約，雖然求親者絡繹不絕，但她從未動過心。

原來，左宗棠家道中落，父母相繼去世，婚姻大事無人主持。這個窮困潦倒的少年空有一腔才華卻無處施展。自顧尚且不暇，又哪有錢娶親？周家為了能實現(xiàn)當初的承諾，決定將左宗棠招贅到周家。但是，對于一個血氣男兒來說，將自己“嫁”到妻家，這幾乎是一種恥辱。然而左宗棠別無選擇，他只能接受妻家安排，入贅到周家。

婚禮非常隆重，喧天的鑼鼓聲湮滅了一個男人的悲傷。然而，她的軟語溫存卻給了他最暖心的慰藉。紅燭搖曳時，她淺笑嫣然，沒有高傲，更沒有輕視。她給了他家的感覺，一條溫暖的小溪開始在他心底潺湲歡唱。

在一粒種子長成參天大樹之前，總會遭到千萬人的踩踏。赤貧如洗的左宗棠入贅名門大戶，也遭到了世人的羨慕與嫉妒，流言蜚語如同狂風般呼嘯而來，甚至有人編了個順口溜：桂在堂，討個郎，呷掉一倉谷，睡爛一張床。

桂在堂便是周家府邸，占地近萬平。這簡短的幾句話，對左宗棠來說如同一顆炸彈，將他所有的尊嚴與驕傲炸得面目全非。無邊的苦悶在他心底盤踞，一種強烈的寄人籬下之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靈魂。

周詒端看出了丈夫的煩惱。為了能讓他走出陰影，她特意向母親請求另立門戶。最后，夫妻倆向別人借了一所院子，即后來被左宗棠稱為“西樓”的湘潭辰山，他們在這里開始了新生活。

歲月靜好，潑墨生香。他們都是文采斐然之人，兩人常常吟詩作對，談古論今。那份淡然的美好與幸福，如同易安夫婦。所幸上天對他們是眷顧的，他們的愛情綿遠流長，雖然有坎坷，但終究歷盡劫難，相扶相攜。

愛情的滋養(yǎng)為左宗棠帶來了源源不絕的靈感。新婚那年，他便中得舉人。本以為仕途大門從此打開，卻不想，他在以后的科考中接連敗北。心灰意冷的左宗棠只好設帳授徒，以此為生計。

為了教學，左宗棠常要離家遠行。每每此時，思念便如洪水般在夫妻兩人心里泛濫成災。左宗棠有個枕頭，無論走到哪里，總要隨身攜帶。那是他心愛之人為他一針一線繡的，上面是一幅“漁村夕照圖”，那首題詩更是暖若春風：“小網(wǎng)輕肋系綠煙，瀟湘暮景個中傳。君如鄉(xiāng)夢依稀候，應喜家山在眼前。”

多少個無眠之夜，左宗棠捧著這個枕頭，消散了心中無盡憂愁。枕上輕舟，載著他悄悄入夢，在夢里，她巧笑嫣然，為他拭去額上汗珠。他知道無論自己走到哪里，她始終在家中等著他。

周詒端本是富家小姐，卻甘愿與他守著貧賤。她愛的，不是富貴浮華，不是高官厚祿，而是一顆愿與她默然相守的心。人海茫茫，能得一知己何其難，而這個知己又恰好是生命里的另一半，更是難如登天。能與知己結成連理，他們何其幸運。

有那么一段時間，左宗棠潛心鉆研地理，并繪制出了全國各省的草圖。周詒端非常支持丈夫的研究，并在一旁接過草圖，為之細細描繪，將其成型。他們夫唱婦隨，一時間傳為佳話。

周詒端喜書墨，很多文章字句都能過目成誦。每當左宗棠有記不起來的地方，她便信手取出藏書，翻到某卷某頁，十有八九不會錯。他們切磋學問，互相愛慕，又互相欽佩。

經(jīng)過十多年的積攢，夫妻倆終于有了些積蓄，便購置了一批良田。左宗棠帶著妻兒搬了過去，直到此時，他才徹底從“倒插門”的陰影中走出來。

日子平淡如水。他一邊種田，一邊教書，雖然清閑，但是心中抱負始終不得施展。抑郁之時，他隨手寫了一首詩來排遣煩惱。周詒端看到后，便在后面和了一首：“清時賢俊無遺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樹藝養(yǎng)蠶皆遠略，由來王道重農(nóng)桑。”

妻子的詩如同清泉潤心，將他心中浮躁一掃而空。淡泊可以明志，寧靜亦能致遠。從此，他將全部心思都投放到農(nóng)桑上。多年后，當他成為封疆大吏時，正是這些年的鄉(xiāng)下時光為他治理大西北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

貧窮也好，富貴也罷，她愛的始終是那個唯一的他。左宗棠大器晚成，經(jīng)過許多浮浮沉沉的歲月，終于成為炙手可熱的朝中重臣。有人稱贊他的妻子為“閨中圣人”，他雖然一笑而過，眼中卻流露著無法掩飾的驕傲。

忠君與愛家，自古兩難全。當他成為國之棟梁時，與她也漸漸聚少離多。不過，無論身在何方，他知道她始終在家里等著他。枕上的漁村夕照，是對相思最好的慰藉。

她知道他政務繁忙，從來不會用家庭瑣事去麻煩他。她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在外安心。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不肯為他增添煩惱。59歲那年，她一個人在長沙孤零零地離開了煙火人間，離開了她一生最愛的人。從此黃泉碧落，天人永隔。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這個久經(jīng)沙場的漢子痛哭失聲。那時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平?jīng)鲕姞I里指揮作戰(zhàn)，此生他不負國家，卻負了她。他所能做的，只有為她親手撰一篇椎心泣血的墓志銘：“珍禽雙飛失其儷，繞樹悲鳴凄以厲。人不如鳥翔空際，側身南望徒奠祭……”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在無邊浩瀚的歲月里，生命何其短暫，但有那么一個人銘心刻骨地愛過，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