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唱宮中十二春

若素

輕輕扣動唐詩那扇惹了銅綠的門環，豁然洞開一方天地。沒人知道，她懷著怎樣幽深馥郁的心情在宮苑深處喁喁低語，仿佛有人會聽懂一樣。她曾經想過，有輕衫磊落的男在青橋執傘等待，在時光剪影里涂抹她蒼白的經年，但一道皇旨將那點微末愿望砸得粉碎。她學著旁人，著了艷妝，披了華裳，等帝王另眼相待許個未來。然一路走來，只留水中倒影，花徑余香，笙調幽歌。她來人世一遭，卻沒被誰愛過，除了被一首詩記著。

——夏芊西

大唐會昌六年三月，武宗身染沉疴，臥床不起，朝野哀傷惶恐。作為皇帝寵妃的孟才人，心下卻是了然，要早作打算了。終于，這日來了傳她覲見的口諭。她沒像其他妃嬪那般驚惶，只淡然踏向帝王寢宮，仿佛重新踏過彼時的入宮之路。

彼時年少，青山隱隱水迢迢，水鄉故土人美如花、聲若嬌鸝的女子比比皆是，她不過是眾多能歌善舞女子中的一個，只是性情格外機敏溫婉罷了。她不奢望錦衣玉食，但求一生安穩，卻不明就里地被選入宮。

鄰里人人稱羨，無人知她心事杳然。皇命不可違，她只得別過爹娘，努力扮作端莊賢淑的模樣，借著纖足邁上京城的官道，走向不可知的命運。

入宮多年，她早已識不得回家的路。宮中佳麗無數，她無心斗艷，心甘情愿做了塵芥般的宮女，只待紅顏老去，被遣散出官，再尋爹娘，覓一處安居家園。

宮中時日漫長，繁復宮院中總能找到消遣的去處，她鐘愛那日日絲竹不斷的梨園。圍墻外悄悄聽過的詞曲，她便記住了，每每學得新曲，哼唱不斷，憶起昔日姐妹采蓮嬉戲時歌聲四起，心下便溢出幾許歡喜。

因著歌聲清越，她被帶到梨園教習面前。不久后，又因此被武宗青睞，留在身側。

一介宮女平步青云攀了高枝，該是多少人羨慕的際遇吧。她心下卻清楚，皇帝的疼惜不過是他一時心境而已！古往今來，后宮女子多如繁花，哪有帝王肯為誰付了真心？

庭前花開花落，閑時她常與梨園教習靜坐閑聊，說些散如云煙的前朝舊事。一日閑聊時，案上杯盞熱氣氤氳，有日光透過窗欞，她看到教習新生了幾絲白發。當教習輕嘆一聲，唱起一首幽幽曲調時，她只覺心中也有琴弦被彈撥，日日強壓心頭的酸楚此刻洶涌難休，淚水早濕透了羅帕。一曲終了，宮內外靜若無人，身旁陪侍的宮人妝痕模糊，遠處花叢后有壓抑到幾不可聞的啜泣。良久，教習辭去，案上杯盞已然涼透。

那日之后，她便喜歡上了這曲子，反復琢磨，日日研習。一日教習來訪，正逢她唱奏此曲，教習叩拜：“才人是得了此曲精髓啊！”她欣然，又愴然，此曲幽怨清恨，唱得好又有何值得欣羨？

深宮里的日子如死水般枯燥無望，只有樂曲能讓人忘憂，她癡迷笙歌，并不為博九五之尊眷顧。年幼入宮時，她也曾對帝王深情仰慕，可帝王心糾纏在李唐天下內憂外患的紛擾中。紅顏抵不過能慰籍他心的一壺酒，美人與賞心悅目的池中鯉、欄中菊并無不同。故而伴在帝王側時，她像其他妃子一樣嬌靨如花，清歌勝鸝；而帝王離去，她卻不似長門怨婦望穿秋水，只調了素弦，且歌且奏，沉入曲中。

許是宮中與她心有戚戚的人俯拾皆是，每每她且彈且吟待曲子終了時，總有寂寂身形自她宮院落寞離去。久了，這曲子在宮中隨處傳唱，哀婉動人。眾人皆推她所歌為最佳，她卻從不肯在帝王面前奏此曲。

教習多次嘆息：“才人這曲子不獻于圣上，實在可惜。”她只付之一笑。帝王寵愛終是薄涼，若真心待她，怎會忍心讓她奏出這樣的曲調。若是因奏了這曲子才能得到疼惜，她寧愿顧影自憐！

因她笙歌清絕，帝王對她的寵愛日盛一日。宮人愈加艷羨，她更不以為意，帝王寵愛的從來都是讓人樂而忘憂的笙歌，不是她這顆渴求但不乞求愛的心！

后來，帝王病了，終日在帷幄中喘得費力。過宮墻，邁高階，進宮門，素雅妝容掩不住明麗容顏，她亦知自己與垂淚哀泣的妃嬪神采不同，一如往日蒙詔，她端莊沉穩，緩步邁至帝王榻前。

不出所料，茍延殘喘的帝王仍丟不下她，不，是合不下她那讓人忘憂的歌聲。他問聲極弱，目光卻有不可抗拒的威嚴：“我若去了你準備怎么辦？”

他想法昭然，他是帝王，手握生殺大權，他既然不在了，那她還何須存留于世？

她垂首，而后緩緩抬起，望向自己近乎相依為命的笙囊，輕輕說道：“愿自縊以追隨陛下！”抱緊笙囊，泣聲驚了自己。

心里終究是有怨的，人之將死，她才知自己對他仍有期許，否則何來怨恨？他終是她侍奉數載愛而無望的男人。幾度夜夜笙歌，幾度渾然忘憂，他在枕她紅袖入眠時，對她郁結不消的憂愁苦悶卻分毫不在意。

怨，無法遏制。

教習曾悉心講述過那曲子的來由。“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調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何滿子》是天寶年間最有才華的歌者臨死前所作。她能將其演繹到極致，卻從不奏與帝王聽，是怨恨，也飽含期待。

既然心中的怨恨無法遏制，且不論帝王真心如何，就讓她將真情奏與帝王聽吧！深拜伏地后，她整頓衣裳，斂容道：“臣妾以前常常為您演奏，而今將要同行了，請您允許我再為您唱一曲，以泄憤。”

這次，她終于不用再掩藏深幽的心事。是的，泄憤！一向溫順可人、讓人見而忘憂的孟才人，求歌以泄憤。只為那個男人不但從未真心相待過，臨死也未曾想過給她留活路。

帝王的神情那樣復雜，然而她卻視而不見。

她怒極而喜，喜極而泣，泣得痛快反而哽咽。她唱了最擅長卻從未為他唱過的《何滿子》，一曲既罷，氣絕倒地。終究是悔，終究是恨，終究是一腔柔情錯付。

帝王眼神一閃，他是懂了吧？不然為何臨終時又反悔想留住她的性命，死后棺槨要待孟才人同行才可移出——是恍悟之后的愧疚，還是對她才藝的愛不釋手，抑或是他真心愛了孟才人，都不得而知。

后人每每憶及，都會吟詠張祜為她寫下的絕唱：“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