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寂夜，牡丹微醺

彤管有煒

楊玉環等了許久，等得百花亭的花兒都犯起了瞌睡，她的三郎還是沒來。

暮色四合，暖意化作淡淡的嘆息，微風帶走了樹梢上最后一點光亮。染了淡淡金色的云朵也漸漸消散，慢慢鋪展出如水墨般的迷蒙畫布，天地都似被美人的眼淚暈染了。在這梨花帶雨似的傍晚，晚霞遲了一步，沒有盛裝趕來參加最后的晚宴，空氣里有點微寒，有點情動，還有點難以預料的灰暗。

時光悄然流走，百花亭的夜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如約而至。剛剛還熱鬧的園子漸漸沉寂了。宮女們細細的嬉笑聲，各種佳肴擺放時偶爾的觸碰聲，奴仆們忙亂時的腳步聲，一切都似沒有發生，只能瞧見百花亭四周人影綽綽，衣裳如蝶。楊玉環被環繞在這盛大而落寞的繁華里，獨獨少了花前月下的歡愉。她姿態妖嬈，半倚在石桌上像是一枝嬌羞的牡丹，曳地長裙如浸了月色的漫漫江波，半掩了蛾眉，靜靜地等待著。

她懶散地靠在那里，如蔥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帶，有輕微響動，而后酒香四溢。這或許是世間最醇香的酒，盛在最玲瓏剔透的杯中。就像是她享著世間最精致的生活，擁著后宮最高貴的頭銜，有著君王最無上的寵愛。

最開始的兩年，三郎和她日日不離。一個是費盡心機的風流君王，一朝得佳人柔情似水；一個是天生麗質的宮廷美人，猶善琵琶動人心弦。美人美酒喜相逢，沒人抵抗得了如此美事，一對帝妃你儂我儂，簡直一對神仙眷侶。

楊玉環確實得了唐玄宗的萬千寵愛：他讓她擁有了后宮中至高的地位，他為了她一張笑顏千里送荔枝，他同她日日歡歌，跳那令人心醉的霓裳羽衣舞，他讓她用最親密的語調喚他“三郎”，就像—對終會偕老的恩愛伴侶。

可是三郎，不是叫了三郎就能成為脫離皇位的普通男子，不是叫了三郎就能成為只為你畫眉的平凡夫君。君王的寵愛因為高位紛爭終會帶來朝堂微動，君王的寵愛也因身份尊崇有著不可剝奪的威嚴，就連一盤小小棋局，君王也不能失了水準。

因此，每當她在棋盤上占了上風，便有宮人急急喚來常在她身側的鸚鵡，那鸚鵡受了訓練，雙翅拍打攪亂棋局，真是一個妙招，既不駁了君王面子，也不奪了貴妃的喜歡，這事情理所當然地進行著，像是午后陽光靜謐而歡樂，跳過一個個陰影。

他們終究尊卑有別，君臣有別。唐玄宗身為一國帝王，偏愛美人，甚至還設了名為“花鳥使”的職位，專門搜尋人間佳麗，一切美麗女子都是楊玉環的情敵，一切溫柔夢網都是楊玉環的陷阱。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一次次的爭執只換回相互之間的短暫分離，一次次的怨念只換回不可對君無禮的無奈說教。離開后宮，離開高墻，只需一道圣旨，可她的家族還維系在她身上，她的愛情還留存在心中，再是嫉妒又有何用，只好一次次重回他的懷抱。

唐玄宗當然也離不開她，她是上天賜予他的最稱心合意的禮物。這情事就像是內里滿是破洞外表卻光鮮亮麗的衣裳，縫補的人小心翼翼，穿著的人也滿面笑顏，四周看客也以為美艷，好一番贊揚。其實只是一場錦繡華美的假象。

就像是今晚隱藏在破碎下的夜，楊玉環微微仰著脖頸，像是高傲的孔雀。

這時月光開始傾瀉，似有思念開始蔓延。楊玉環執著酒壺喝了一杯又一杯，有些醉了，如脂皮膚慢慢透出胭脂花色。常在唐玄宗身側的高力士傳來話說，圣上已至梅妃宮里，大約是不會來了。

這誰也怪不了，后宮里無數女子都有著這樣的怨念，甚至是這樣殘忍的結局。楊玉環只說：“三郎你枉為人君，說話不算數……”就像是世間無數癡男怨女因愛別離而懊惱，就像是無數高閣美人因愛不得而哀戚。她有著世間最絕美的容顏，裙底最曼妙的舞姿，可惜她傾其所有，都無法擁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戀。

楊玉環飲盡了杯中最后一滴酒。

本是一場宴席的開始，良辰美景，花前柳一下。就像是很久以前，又或是還在昨天，風和日麗的日子，她和三郎倚著欄桿共賞牡丹，杯酒盡歡，人面花光渾融一片。當然還有一個讓高力士脫靴才愿寫詩的孤傲詩人，腦袋一搖就和著好花好酒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那天的楊玉環，云鬢搖，花鈿顫，笑顏晃，百媚生，簡直是從書中走出的惑人仙子。

這卻是一場宴席的結束。杯酒冷，月色寒，佳期如夢，君王不至。楊玉環沒有了她的三郎，只能唱一場獨角戲。高墻之外，家家只言不生男子生女子，一朝選在君王側，把全家榮耀都系在那小心翼翼維持恩寵的女子身上。高墻之內，沒了寵愛，沒了頭銜，沒了華衣，她不過是一心向愛的女子，可惜權衡太多，紛擾太亂，寂寂黑夜快要將她吞噬。

楊玉環沒了糾纏，沒了束縛，酒醉之中，只是偌大后宮中的一葉扁舟，只是平凡塵世中的癡纏怨婦。帝王的寵愛光鮮似不墜的紅日，又似風中秋葉一朝可落。這是一場激情昂揚的游戲，是一場山盟海誓的愛戀，所有的傾慕都隱沒其中，所有的目光都掉落其內，楊玉環是玄宗不可多得的寶貝，于是陳列宮中日日觀賞，似是奪了全天下女子的寵愛。

可是又有誰能看到黑夜下她對愛的渴求？

就像是酒醉之人忘掉一切后最初的本能。全天下的人都睡了，全天下的人都死了，全天下的人都在做著一朝選在君王側的美夢。只有她—人還在花間獨舞，月下獨酌。春風不等人，美景奈何天，她什么都不剩，就只有等待最在行，不知是否還能等來在天愿作比翼鳥的未來。

楊玉環等了許久，她喝了酒，有些醉了有些倦了'夢里又聽到有人津津樂道帝妃的絕世愛戀，滿是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