鱖魚

雪垅

一

高處是麥地，中間是水田，低處是湖水。村落很遠，狗的叫聲很遠很寥落。

五月，初熟的麥子隨風涌動，張弛穿著平時修車才穿的舊黃夾克走在其間。這時，忽然有人走在他前面，是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頭戴著一頂麥秸草帽。

張弛猛地跳動起來，——女人那下削的肩頭，魚脊一樣的流線型肩頭，正是薇老師的特征。一時間，張弛仿佛看見了薇老師湖水一樣清澈的微笑和薔薇花瓣一樣的容顏。湖村的女人都有一雙魚的眼睛，水亮水亮。薇老師是月湖對岸的鄰村嫁過來的新媳婦，她的眼睛更加沉靜更加幽邃。

白云悠悠，陽光打水漂一樣漂過，十多年前的陽光退場，從云的罅隙里收了回去。現實的陽光有點熱，張弛摸了摸沁汗的額頭。麥子又芬芳起來，野薔薇花香退遠。張弛回頭遙望，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依然在那里。古老的銀杏樹，在十幾年前那里，像一面遙遠的翠綠的旗幟。村小學就坐落在那里，離村落很遠，離太陽很近。

張弛回過頭來，隔著水田，月湖在望。湖邊滿是蒿草、蘆葦和一叢叢菖蒲，青翠欲滴。偶爾有一只野鳥飛起，荒草受到驚擾，紛紛倒伏，陽光被撕裂成碎片，在草木稼禾間繽紛散落。人的目光閃爍，湖水閃爍，往昔的時光閃爍。張弛要到哪里去呢？花白頭發穿舊黃夾克的張弛，此際眼神茫然。他有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呢？他是要到月湖邊上去嗎？張弛驀然驚覺——女人呢？那個女人呢？那個女人不見了！戴麥秸草帽的女人，在風中揚起纖弱手臂的削肩女人，不知道哪里去了。這個女人在麥田中引領了張弛一段路程，就忽然消隱，來無影去無蹤，不知是誰。薇老師很久以前就不見了，去向不明，生死不明。

今天，市水產部門組織人員來考察，看是否能上報立項，發展月湖鱖魚養殖。貴客上門，村主任居然沒有準備月湖鱖魚。臨時抱佛腳，張弛跑到湖邊轉悠，結果很失望，湖水茫茫，連捕魚的人也不見一個。

這時，他在水草中發現了一條魚，正是一條月湖的大鱖魚。張弛迅即脫掉鞋襪，悄悄涉入水中，然后雙手合力，掐住了魚頭和魚腹。大鱖魚拼命擺動。張弛感覺自己按住的是一個女人，一個鱖魚一樣標致的年輕女人：鱖魚擺動著尾巴掙扎，薇老師踢蹬著雙腳掙扎。薇老師也是到湖邊來看有沒有人捕到鱖魚的，這也是張弛刻意布置給她的事情，只是遲來一步。

薇老師踢到了張弛的褲襠間，強烈的痛楚使后者蜷曲起身子，失了力道。薇老師掀翻張弛，一頭烏黑的長發飄揚欲起。張弛不顧痛楚，又撲倒女人。兩人纏作一團，倒在一叢野薔薇邊，薔薇刺扎著了薇老師，也扎到了張弛。薇老師兩眼溢出淚水，這使她雙眼看上去更像湖水中鱖魚的眼睛，幽邃得生出了幽怨。她胸脯像遭遇風暴的湖水一樣鼓蕩，一臉薔薇帶雨，那流線型的雙肩柔弱無依。張弛像一頭紅了眼的瘋牛，再不給她喘息之機。

蘆葦中那條鱖魚擺動尾巴的頻率變慢，幅度變小。

薇老師修長的兩腿安靜下來，只是蘆葦在曼妙地搖曳，遮蔽了這一處的陽光，陰影里的青草被壓出了汁液。蘆葦和芭芒，遮住了薇老師的村小學。

放學鈴敲醒一群瓦灰的鴿子，孩子們放飛到芭芒裝飾的鄉村路上。

前些日子，鱖魚養殖考察組主動提議，出資將村小學維修一下。張弛興奮地連日帶夜催工落實，修繕了破損的校舍，最后卻故意遺忘了這處院墻豁口的修補。

薇老師寢室的門一定虛掩著，一定也會留下一道小小的豁口。校內本來有些寢室，卻只有三五個年輕的單身老師住宿。薇老師雖然已婚，丈夫卻是個志愿兵，婚后幾天就返回部隊了。平日猶如單身，吃住都在學校。

張弛閃入薇老師虛掩的門，然后再將門關嚴實。室內，臺燈的燈光調得很暗。燈光下，薇老師在批改作業。見張弛到來，她立即放下筆，眼睛水亮水亮。薔薇花在薇老師臉上綻放，張弛羞了羞薇老師的臉頰，隨即便擁芬芳入懷。

那日湖邊強暴后，他們的關系在蘆葦的陰影中明確下來。薇老師其實是喜歡張弛的，早已對這個精干的年輕駐村干部暗生情愫。她不能接受的，是張弛不由分說的粗暴。事后也就順其自然順水推舟了，兩人沉溺于偷情一發而不可收。在暗中約定的日子，薇老師總是迫不及待地將門虛掩。張弛為了方便出入，推三阻四不讓修補院墻的豁口，不讓堵塞他溫柔之鄉的門。

天堂之門。迫不及待的擁吻，交頸纏綿，花朵在喘息。微弱的燈光和黑暗像兩只撲騰的野鴨，交纏一氣，滿室凌亂，滿床旖旎。魚水翻騰，湖村在沉淪。張弛一遍遍撫摸薇老師削而豐腴的裸肩。夜越來越深，越深越沒有盡頭。

薇老師在張馳眼前最初的綻放，純屬偶然。那天，張弛和村主任一道，看到村小學的水泥乒乓球臺，一時興起，就想試試身手。村主任當即找來球和球拍，與張弛在球臺邊廝殺起來。球打得并不精彩，他們的動靜卻鬧得教室里一些學生張頭望腦。正在講課的，恰好是做事認真的薇老師。她氣憤地走出教室，堅決要將打球的人趕走。可她一眼看到打球的是村主任和一個她暗暗欣賞的駐村干部，臉孔霎時就變得紅紅白白，像野薔薇在風中片片亂開。猝不及防和張弛四目相對，她哪還發得出聲來？薇老師撩了撩鬢發，轉過削肩倉皇逃進教室，張弛怔在球臺邊不知所措。村主任又將球打了過來，可張弛卻只看見跳來跳去的陽光，看見飄來飄去的野薔薇花瓣——潔白的，粉色的，艷紅的薔薇花瓣，在年輕女教師臉上紛飛。張弛當時不知道，那個標致的削肩女人就是薇老師。他扔掉了球拍，怔在十幾年前的太陽下。陽光蛋黃一樣，流經他周身，涂得村小學遍地暖色。

二

現實的張弛，走進了水田，月湖在逼近，湖上蕩漾著淡藍的太陽。這里的白天比黃昏還寂靜，太陽織成天地間一張網，夜色是另一張網。張弛故地重游，卻仿佛十幾年從未走出湖村走出月湖。月湖是他的窮途末路嗎？

張弛忽然眼睛一亮，發現湖邊有一條船，十幾年后月湖一條孤獨的小船。幾叢蒿草半掩船頭，船身隨波輕搖，一根青竹篙將船拴在岸邊。

離船不遠，有個漁夫盤坐在地上，正彎腰低頭織補一張手網。太陽在他的網針網線上溜來滑去，也鍍亮他黑黃枯瘦的手背和指頭。漁夫身后蓬松著一叢野薔薇，開著潔白和一些淡紅的花朵。

這里有船還有人啊！張弛略微屏息地停下腳步，從黃夾克的口袋里掏出一副深色遮陽鏡，慢慢戴上，戴端正，然后才鄭重其事地走近漁夫。他敞開的黃夾克衣襟飄拂，不再像麥田中那樣混沌，在藍綠色調的湖邊鮮明和生動起來。后者肯定聽到動靜，卻沒有反應，依舊織補他破舊的漁網。網顯然剛用過，還水淋淋的。

張弛口氣恭謹地招呼道：“老師傅，湖里魚多嗎？”

漁夫這才抬起頭來，用一雙魚鷹的眼睛打量來人。漁夫看上去和張弛年歲相仿，精瘦得有點佝僂，眼光透出魚鷹的冷漠，語氣生硬：“多個屁！就只死蚌殼多。”話語中間有明顯的間斷，一句分成了兩句才說完。

這不是村主任嗎？張弛驚訝得扶了扶遮陽鏡，這是村主任嗎？這個漁夫是不是村主任呢？深色鏡片后面的張弛輕輕搖頭，不敢肯定。湖村的男人多是這樣的魚鷹眼睛，他們的眼光像魚鷹的巡視一樣淡漠、懶散，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精光暴射。顯然，漁夫比十幾年前的村主任又老又瘦，不知是人掉了膘，還是歲月顯出了嶙峋。

“湖早就廢了，哪有多少魚？”漁夫進一步發泄幽憤。

“這么大的湖，這么好的水。”張弛邊說邊邁向船頭。

“湖給糟蹋了，前幾年水都臭得發綠。狗日的，養狗日的珍珠蚌，下化肥，不等于給湖吸毒嗎？”

船頭一沉，張弛一沉，他踏上了船頭的艙蓋板。前艙里散落著一些螺螄蚌殼和水草。

張弛彎下腰去，掬了一捧清波，贊許道：“這水質好像還可以。”

“湖在養病……湖一貧如洗。”話語傷心，漁夫語調也泄氣了。他說話有點漏風，聲音聽去就給人沒有依傍的感覺。張弛看見，老漁夫缺了一顆門牙，像歲月打開的通道。從他的豁牙里，聽得到十幾年的風聲、水聲;看得到十幾年前村小學的豁口、風云的晦暗。

驀地，張弛發現二艙里有一條魚，一條好幾斤重的大魚，是一條大鱖魚！艙里積有半尺多深的水，但也淹沒不了鱖魚厚實的花脊背。這條大鱖魚在船艙的積水里側扁著身子，艱難地翕動著闊大的嘴唇，擺動秀美的尾巴。忽然，潮涌襲來——張弛看見鱖魚水中的眼睛！和鱖魚的眼睛不期相遇，他心頭忽然涌起一波波溫情，一波波湖水。他在鱖魚的眼睛里看到太陽的光輝，湖的眼淚。

“你打了——這么大一條鱖魚？”張弛情不自禁對漁夫驚嘆，聲音卻有些囁嚅。

“一年也難得遇到幾條，湖早就廢了……湖一貧如洗。”漁夫兀自反復嘮叨，仿佛吐出一朵朵閑云。

陽光如瀑，小船輕搖，水云蒼茫，湖鳥翩然。

在樹林那邊，青空一次次垂落下來，鄉村的道路越走越偏遠。湖村風波兩年多后，張弛才重新踏上這片芭芒颯颯的土地。他衣著光鮮，春風滿面，儼然一個志得意滿的大款。看到村小學的銀杏樹，高大的樹冠籠罩了多少光陰，張弛恍若回到夢里。迎接他的村主任狠勁拍著他的肩膀：“張老板，不當科長倒發財了！”

張弛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裝出親熱的大大咧咧樣子，和村主任握手寒暄。張弛現在端的是老板派頭，可實際在那場風波之后，他遇人卑微逢事謹慎，說話察顏觀色。潛意識里，他走路都不敢將腳步邁大。

冬日的陰云，常常像瘋長的水草，濕漉漉掛在憋悶的低空。一年到頭，油菜收割了，麥子收割了，稻谷收割了，棉花扯梗了，茫茫田野一片裸露。樹林也寒愴蕭索，筑在枝頭的鳥窩格外搶眼。今天出現久違的太陽，暖洋洋的。可腳底下泥土仍然比過去的季節生硬，這強化了張弛的疏離感。那個風波之夜，他像一片單薄的銀杏葉，微不足道完全無法控制局面。

夜越來越深，張弛和薇老師的眼睛，把昏暗的時光照亮。寢室里，炎夏一樣潮熱，雖然沒有青蛙，沒有青蛙含水的鳴叫。青蛙是他們跳來跳去的欲望，是張弛貪婪的手指，薇老師含情脈脈的手指，還有他們的二十只腳趾。蛙鳴是他們深陷情欲的喃喃囈語。兩個人纏繞一起，分開;又纏繞，又分開。分開是歇息，是回味，是會心的相視，是情意綿綿的對峙。湖村的風暴在銀杏樹下聚合、孕育，張弛和薇老師一無所知，還沉浸于汗津津的甜蜜。他們蹬開薄被，蹬開湖村，側身曲體，坦露相呈。曖昧的燈光中，薇老師撩了撩散亂的鬢發，羞澀地微笑。張弛對薇老師也在抿嘴微笑，像審視自己的獵物一樣滿足。

風暴悄然越過村小學的豁口，向薇老師的寢室狂飆突進。門轟然被踹開，手電光閃電一樣亂晃，摔門聲浪濤澎湃，激動的吆喝混雜著憤怒的咒罵。寢室電燈大亮，慌亂中，薇老師蜷曲一團，用薄被子蒙住裹住了自己一陣子，很快就胡亂穿上了一些衣裳。張弛也試圖穿上些什么，但在場的暴烈男女，什么也沒讓他穿，沒讓他遮掩。最初是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掄著一只乒乓球拍砍過來，一下就打得他額角流血頭昏眼花。他沒有看清，打他的是不是村主任本人。驚惶中，他只看到一雙精光暴射的魚鷹眼睛，只知道是一個湖村男人。接著就是你一拳，他一腳，張弛閉上了眼睛。薇老師呼叫著撲了上來，用身體護住張弛。她像一條卵期發情的鱖魚，跳出水面，平日的文靜秀氣倏然不見。眾人的毆打落在薇老師身上，然后遲疑了一下，當即把薇老師掀開，像打開一個閉合的蚌殼，繼續暴打張弛。

滿室狼藉，學生作業本凌亂不堪，被子扯到地上，張弛也扯到地上，紅墨水筆滾到地上。

“別打呀！”薇老師嘶聲叫喊，緊接著旋風一般沖出寢室，沖出校園的豁口。等人們反應過來，從毆打中住手去追趕，她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渺無蹤影。村民們追到所有的路口封堵，都沒能捕獲薇老師。事后有人說她跑到了湖邊沿湖岸逃遁，有人說她已經投水自盡，還有人說她劃船到了湖對岸逃走。

薇老師咆哮著奔出寢室的一剎那，被困地上的張弛睜開了眼睛，汗水和傷口中恐懼的眼睛。他看見薇老師逃離的削肩，和一頭凌亂飛舞的黑發——像狂風巨浪中的水草。

張弛一時感覺不到疼痛，到后來他看到人們的拳腳動畫一樣變幻，仿佛在擊打他身外別的什么。風暴中心好安靜啊，風暴過后好安靜啊——眾人一哄而散追趕薇老師去了。

一切都來不及挽回，一切都來不及重新開始。如果能夠，沒有野薔薇也行，沒有薔薇花瓣，沒有刺，沒有鱖魚的眼睛和背鰭，沒有也行。寧愿一切都不曾發生。

工作組的領導威嚴地訓斥了張弛半夜，怕他被湖村人撕了喂魚，第二天一早就放他狼狽逃回市里。

市里等待他的，是另一場疾風暴雨。接二連三的，張弛職務免了，工作丟了，家庭破裂。在短短的一年間，他頭發就過早地花白。過去的三朋四友，更方便裝做不熟悉他了。張弛無路可退，連生計都成了問題。這逼的他背水一戰，這讓他心無旁鶩了。其實他現在才真正開始精干起來，再沒顧忌，再沒有想不到的，只是比過去更沉得住氣。他還年輕，趁早從官場轉移到生意場，乾坤大挪移，未嘗不是好的開始。他想到已經有了名氣的湖村鱖魚，如果能夠販運一趟，他就可以淘到第一桶金。湖村的鱖魚養殖發展，是他張弛開荒打草。他聯系好村主任，將開始花白的頭發染得烏黑清亮，趁春節前來到湖村。

村小學要放假了，院墻的豁口早已經補起，銀杏樹下，群聚著等待召開家長會的湖村男女。張弛路過這里，豎起耳朵捕捉人們的交談。他對一些字眼格外敏感，比如：南方，隨軍，回家，失蹤。人們說一個魏老師，他怕說是薇老師，心里剎那間浪打浪。男人們睜著魚鷹的眼睛，對他漠然地笑笑，或者不笑。兩個湖村女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見他走近就散了，他也只好怏怏離去。

張弛請村主任在校長家喝酒，還有兩個水產貨運車司機。他豪爽地拍著村主任的肩膀，稱兄道弟碰杯，但力度分寸卻小心翼翼。張弛底氣不足，給村主任的許諾不少，但兌現的真金白銀不多。他雖然一身品牌，其實戴著假的名牌手表，他錢包饑餓。還有車輛運輸費，過路費，工商稅費，市場交易管理費，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杯籌交錯間，張弛唯恐村主任目光散淡時的仗義不可靠，哪天眼里精光一現就都打水漂了。

那場風波后的變故，接踵而至，張弛無暇也無法打聽薇老師確切的下落。這次重返湖村，他心底隱秘地期望著，能打聽到薇老師的可靠消息。酒席散后，黃昏靜謐，張弛又獨自踱步到銀杏樹下。他疲乏地背靠巨大的銀杏樹干，看樹冠篩落下點點天光，恍如薇老師寢室的燈光重現。那種曖昧，那種蝕人心骨的甜蜜溫情，蝕人心骨，他現在才有所體會。當初，薇老師就已經是這樣忘我這樣投入，而他卻只是沉溺于感官的快樂。

幾天暗中探聽下來，張弛能大致斷定的，只是薇老師肯定不在村小學任教了。那間寢室空了，他的心空了，歲月都朽木一樣成了空心。一群瓦灰的鴿子撲扇著翅膀飛起，飛離了銀杏樹，高高地飛越芭芒，飛越竹林，在漸次黯淡的天光中消失于飛往村落的方向。可翅膀的聲響經久不息，猶如當初薇老師薔薇花一樣有點香甜的氣息，綿綿不絕。張弛已經不再討厭那些碎嘴皮子的八卦女人，甚至都有點喜歡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了，只要誰能吐露一點薇老師后來的事情。但他不敢主動說起薇老師，就像不敢用手往鱖魚的背鰭上去扎。現在他不僅怕扎傷自己，也怕扎傷了那名字，那個有著鱖魚眼睛的女人。

對薇老師的下落，一共有三種說法：一是薇老師當天夜里就逃出湖村，然后到了南方打工，再沒回來過;二是薇老師回來過，但很快又走了;三是薇老師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最后的一種可能，讓張弛感到錐心的痛，比鱖魚的刺扎了還痛得深刻和悠久。為此，他剛才和村主任多喝了一杯酒，可終究沒有放縱喝醉。

張弛走到過去的豁口，用指甲劃著院墻修補的墻灰，直到劃破了指頭。他恨不能推倒院墻，還他豁口，還薇老師一個門，一個陽光和月光的門。張弛使勁地拍打暮色中的村小學院墻，連一點回聲也沒有。他扶墻而立，一種萎頓的感覺驀然襲來。又一個夜在湖村降臨了，他完全無從預料，薇老師會逃向三種說法中的哪一種結局。銀杏樹像一個老人，俯視著黯然神傷的張弛，它應該什么都見證過。銀杏樹像一個老人，什么都不說，它只是空自迎風簌簌。

三

小船在湖中輕搖，岸上的青竹蒿微微顫動，張弛在船頭慢慢蹲了下來。隨風蔓延的草木稼禾，為大地遮蔽太陽的暑熱。光敞的漁船曬得開始發燙，艙里的鱖魚在不安地游弋。盛水太淺，它的肚腹和尾鰭刮到疼痛的艙底。

“老師傅，這條鱖魚賣嗎？”張弛隨口詢問，不太在意的語調。

“不賣。”漁夫自顧織補他的漁網，答復冷得像冬天的湖水。

“價格好說。”張弛無所謂地和顏悅色商量。

“我自己打牙祭的，回家燉一個火鍋。”漁夫停下網針，美滋滋地摸了一把下巴上瘦瘦的胡茬。

張弛嘴角撇下了一撇無奈，淡淡地望了望天邊的浮云。

村主任安排用大拖網捕鱖魚的那天，雖然湖上也出了太陽，但是嚴冬臘月，寒風割臉，湖水冷得刺骨。月湖的鱖魚已是規模養殖，湖上有兩艘機船，挨著湖灣的隔網行駛，分別拉著兩張大網一端的浮綱和底綱。湖村人踩著荒草和荊棘，也踩倒了野薔薇，拉著兩張大網的另一端，圍捕鱖魚。捕獲的期望，雄壯了拉網的吆喝。大家步伐一致踩著節拍，拉纖一樣艱難地彎腰弓背，一步半步往前挪動，溝溝坎坎匍匐前行。

湖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度和平靜，張弛覺得，那些鱖魚應該開始感到圍網的逼迫，四處躲避。太陽照亮了湖面，可照不透水底，照不透那些水草的遮掩，更顯季節的深邃。村主任在岸邊東顛西跑，扯開嗓子指揮這邊上前那邊落后，哪一段拉網浮綱提起，哪一段放下。幾只黑白村狗也跑來湊熱鬧，興奮地搖著尾巴躥來躥去，像檢查工作似的這里看看那里嗅嗅，然后裝做漫不經心地離開。

湖灣邊谷草的清香里，開始升騰起新鮮的魚腥氣。兩張連接得長長的大拖網，在向岸邊收攏，云在集合，陽光也在集合。拉網人齊聲吆喝，終于把碩大無朋的圍網拉到了湖灣的灘邊。穿著橡膠水褲的男人，蹚到深水處，提弄綁扎著浮標的網綱。幾只小船穿梭一樣在水上劃來劃去，忙得不亦樂乎。張弛碎步趕上前，追逐大網和村主任，這可是在為他淘金。

水中千頭攢動，網里黑壓壓都是鱖魚。拉網的人們用稻草燒起篝火，取暖慶賀。一網的鱖魚，一網涌動的水浪和花朵，一網鈔票。張弛的錢包會飽起來，底氣會足起來。月湖終究有他扎下的根，他再次來到湖村沒有走錯路，他是來穿越豁口，另一個人生的豁口。這滿當當一網鱖魚，足有好幾千斤，群集在淺水灘浩浩蕩蕩，仿佛是在張弛心湖里游弋，撞擊心扉，激起情緒漩流。張弛哪里跌倒哪里站起，不是一片不能經受風雨的銀杏葉。他自己就是一棵大樹，能拔地而起蓊蓊郁郁，福蔭他自己的人生，破碎過的人生，狼狽不堪的人生。

張弛找到一張撈舀，伸出長長的竹柄，向大網里鱖魚群舀去。他帶來的水產貨運車，停在不遠處。他有點按捺不住，要親手撈起網中的第一條鱖魚，要親眼看到能救他于絕境的第一條鱖魚出水。撈舀網眼細密，竹柄年深日久的光滑，握在手里就有收獲的愜意和舒暢。撈舀就要觸及游動的魚身了，張弛有些緊張，不知雙手有沒有些微顫抖。兀地，他就感覺到了撈舀的竹柄以及他的雙手都受到強烈的外力把持，他被擺布得動作不能自主。張弛扭過頭來，看到村主任的魚鷹眼突顯在他面前，精光暴射，一雙搶奪撈舀的手青筋盤突。

“魚別人要了，你下的定金太少，人家已經全額付款。”村主任的話有如冬日劈人的雷擊，撈舀被他攥住，張弛好像命脈被捏住。

“魚是我的，貨是我的，我們早就說好的。”張弛努力笑笑，但笑得比哭還皺巴。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別人已經先交齊了錢。”村主任悍然將撈舀奪走，眼光銳利不容置辯地宣判。張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月湖潺潺，陽光潰敗，水波烏青。湖村不給他一點東山再起的機會。成千條鱖魚已經在湖灣淺灘聚集，忽然與他沒有半點關系。張弛感到寒潮漫天，裹挾他的熱望，他的失望，他的絕望。張弛咬了咬腮幫子，縮攏兩肩，拉緊羽絨襖的拉鏈，裹住自己，裹住出師不利的卑微。他再次感到在湖村的屈辱，風波之后又一次寒潮。他就是一片隨風起落的銀杏葉，自己完全無力扭轉局面。

張弛蹲在前艙，身體半趴在船舷邊，以手為瓢，一下又一下，十下百下往二艙里澆湖水。鱖魚黃綠色的脊背，漸漸可以隱沒水中了。但日近正午，太陽慷慨地播灑光輝，艙中的水也逐漸溫熱，這會讓鱖魚如在湯中一樣不自在。

漁夫仍在專心致志地補網，對張弛的到來，他既不歡迎也沒什么戒備，兩人沒多話可說。

張弛回身向船，一只手伸到二艙的水里，慢慢接近鱖魚。鱖魚搖擺著身子張開背鰭，像打開一把透明的羽毛扇子。它黃綠黑白四色的花紋，虎皮一樣斑斕，闊大的嘴巴長著鋸齒般的利牙。魚的肚腹泛著乳白色的柔光，張弛始終隔著一點距離，不敢觸碰。過去，他怕被鱖魚的背鰭扎傷。現在，他更害怕將鱖魚多彩的鱗片碰傷，讓美麗受傷。

船不可遏止的搖晃，讓艙中的魚感知動蕩。在鱖魚的眼睛里，張弛看到一絲驚恐。他看到十多年前手電筒光束亂晃，看到薇老師碎玻璃的眼睛。漁夫身后的薔薇花瓣頓時失色，鱖魚的花紋黯淡下來，薇老師花容失色。從薇老師十幾年前微笑的眼睛中，長出今天的刺來。

在販運鱖魚失敗以后的日子里，張弛東打西拼，靠承包工程和房地產發達起來。也許解不開內心深處的情結，財大氣粗之后，他又開始涉足養殖和種植業。

月湖的鱖魚養殖，后來又擴大了規模。承包人賺得盆滿缽滿，湖村人卻并未隨之富裕。張弛想把月湖奪到手里，就像當年村主任從他手里奪走撈舀一樣。

張弛找了個合伙人，并且走了湖村所在鄉大荒鄉范鄉長的路子，規劃奪取月湖的承包權，養殖珍珠蚌。難辦的是，別人承包了的鱖魚養殖，合同并未到期，也不肯轉讓。張弛指使合伙人，讓他暗中找了一幫混混。混混們開上一輛破得快散架的桑塔納，在轉彎的路口專門等候跑湖村的水產貨運車，然后故意追尾撞擊，像湖中兇悍的烏鱧追殺無辜魚蝦。造成追尾事故后，混混們反而找被撞車輛的司機高額索賠，不服就拳腳刀棒伺候，明目張膽地敲詐勒索，尋釁鬧事。這樣一連撞了三輛車，逼迫所有的水產貨運車都不敢再跑湖村。月湖鱖魚外運的路線癱瘓，購銷合同無法按期兌現。承包鱖魚養殖的老板，不僅看著要上市的鱖魚變不成錢，還得賠償違約金。張弛想讓對方就此知難而退，提前中止承包合同。

對方頑強不肯服輸——聽說他們已經把鱖魚運過湖去，從對岸輾轉運走。薇老師當年下落的說法之一，就是這樣的逃跑路線。承包權的爭奪僵持下來，對此，范鄉長也表示無能為力。張弛畢竟是當過科長的，深諳官場那一套：揣著明白裝糊涂，揣著糊涂裝明白，兜著圈子拿架子，拿著架子兜圈子。合伙人提議，把極力維護對方合同的村主任腳筋砍了。他笑了笑，斷然否決。張弛扶著合伙人的肩膀，讓他對范鄉長承諾，月湖養殖珍珠蚌，算鄉長一折干股。事情很快出現轉機，湖村有人舉報，村主任收受養鱖魚的老板賄賂十萬元。材料到了范鄉長手里，村主任到了牢里——一關就是幾年。

湖村的鱖魚養殖，一浪卷沒了。月湖開始大規模養殖珍珠蚌，開始大面積撒播化肥，浮游生物瘋狂繁殖，湖水變得發綠發暗，水草枯黃，淡淡的腥臭味四處飄散。張弛的錢包滾雪球一樣膨脹，用起了外國男士香水，染發水也只用國外名牌。

湖風徐來，輕拂綢緞樣的水波，輕拂張弛花白的頭發。越有太陽的暑熱，才越感風的清涼。他的臉上沾了點水草，還沾了點泥。湖水也是清涼的，鱖魚的月湖，薇老師的月湖，久遠的月湖光陰的淵藪。

張弛終于輕輕觸碰了一下鱖魚，魚身的那種濕滑，那種柔嫩，從指尖傳導至意識深處。那種讓人清涼、讓人輕柔的細膩感覺，來自月湖深處，歲月深處。他忽然省悟，女人為什么值得珍惜——女人的溫馨，女人的沉靜，能軟化男人功利的冷酷，洗去世俗的浮躁，還人清涼的感覺。鱖魚般沉靜幽邃的女人，讓種植的樹木不只是木料，而是綠蔭。

女人讓生活變得柔軟，讓天地明媚日月從容。正如有了鱖魚，月湖才斑斕多姿，生機勃勃。水是魚的家園，魚是水中游來游去的花朵。

張弛看一眼困在艙里的鱖魚，又看了看湖水。經過幾年休養生息，月湖開始還原到清波浩渺，水草豐茂。張弛再看了一眼漁夫，漁夫還在埋頭織補漁網，織補他自己的陽光。張弛立足前艙，身子撲在二艙的隔板上，雙手入水，向鱖魚合圍。他忽然合攏十指，從魚的下方抓住魚的前鰓和后尾。他將鱖魚抓出水，眼前五彩繽紛陽光閃耀。他雙手快速離開艙面，又迅即撒開，放魚歸湖。鱖魚入水的一剎那，鵝毛扇形的尾巴擺起一道波浪，水花響亮地濺起，恍若野薔薇花開。漁夫驚愕地抬頭看到這一幕，憤怒地咒罵著起身奔來。

那條鱖魚自由了，自在了，現在。它游了一程，便停在小船附近的水中，一動不動，像海里的珊瑚。鱖魚很安靜，可以長時間停在向陽的水域修身養性。鱖魚應該屬于月湖，月湖應該屬于鱖魚，都應該有它們自己的水草，自己的陽光。陽光仿佛淡雅的胭脂，照著水草邊的鱖魚。

“賠魚，狗日的，賠我的魚！”漁夫沖上船頭，氣急敗壞地一把逮住張弛的胸口，逮住他本來就皺巴巴的黃夾克。張弛的胸口勒得生疼，花白的頭顱像秋白的蘆葦風中飄搖，他扶了扶震歪了的遮陽鏡。漁夫的眼睛精光暴射，手背青筋盤突，張弛掙不開他的暴怒。

鱖魚還停在那里，也許驚魂未定，也許在喘息？張弛都要懷疑它會不會死了，但察看它停在水中的姿態，卻是淵停岳峙，像一個人站立得極端正。不僅是活著，而且活得神采奕奕。鱖魚是底層魚，底層魚即使離開了水，也活得長久。它們的生活和生命都更有深度，能夠忍受相對缺氧，容易恢復活力。再看鱖魚的眼睛，它絕非什么都不能反映的死魚眼睛，而是水亮水亮，幽邃地映照天地光陰。

“賠錢，賠我兩百塊……五百塊！”漁夫依然怒不可遏，粗暴地推搡著張弛，連帶得船也直打晃。

張弛差點脫口而出：“五千塊也行，兩萬塊也行。”

十多年了，張弛現在多的是錢。他花白了頭發，蒼老了心志，目光有時老辣，有時空虛，酸甜苦辣，面目全非，不管是村主任，還是漁夫，湖村不會再有人認識他。但錢認識他，他也認識錢。可他這次沒帶司機，更沒有前呼后擁的排場。他獨自驅車來到湖村，將寶馬轎車停在遠遠的村外，穿戴儉樸，徒步進村。

張弛扭動著花白的頭顱，渴望擺脫漁夫暴力的挾持。他渴望在湖岸上躺一躺，在野薔薇花叢邊;渴望在湖水里泡一泡，像一條魚一樣潛水和游泳。清涼的、潔凈的、天然的水，悠悠的月湖，悠悠的浪，悠悠年月。還有自然生長的水草，比庭院的種植更賞心悅目。月湖，湖村的天堂。他張弛的天堂呢？漁夫勒得他喘不過氣來，太陽晃眼，張弛難受地閉了閉遮陽鏡里的眼睛。魚從來不閉眼睛，它們要和世界更多地交換美麗。

“賠錢！”湖野好安靜啊，只有漁夫豁牙的叫喊，叫喊聲嘶力竭。

張弛不想提錢，他想像一個窮漢挺過來。他直了直太陽下的腰身，心想：要打就來吧，他不會還手，不會躲避。現在可以為鱖魚贖罪了，該受一點懲罰了，償還一點孽債了。月湖，他一輩子走不出的月湖。

在湖的面前，人算什么？在歲月面前，錢算什么？錢不能改變過去，錢無法撫平悔恨，懺悔只是與錢無關的事情。他沒有了豪氣和霸氣，沒有臉再拿錢說事、拿錢擺平事情。

水草悠悠波動，鱖魚還在那里嗎？水中安靜又美麗。張弛目不轉睛看了好一會，恍然覺得只是一束陽光棲息在水草那里，鱖魚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只鳥忽地從草叢飛起，飛向太陽。他不顧漁夫仍然緊勒著自己胸口，抬頭隨著鳥的飛翔望去，船頭往下沉了沉。飛鳥瞬間就不見了，也許是飛進了太陽。這時他看到一個女人正在向湖邊走來，那個戴麥秸草帽的女人，像一叢野薔薇花一樣，正在向湖邊浮動。在水田綠色稻秧的背景下，女人的麥秸草帽黃得鮮明又生動，女人行走的動感虛浮又實在。就這樣，女人持續又漫長地逼近。她仿佛走了多年，永遠走不到湖邊，也似乎瞬間就會到達。張弛感到女人耀眼，太陽耀眼，水波閃爍，村野和田地都消融，讓他憋氣疼痛的漁夫也消融，成了一些破碎的光斑——野薔薇一樣顫動，花瓣浮動。世界就這樣忽然消隱，像那條鱖魚一樣忽然隱沒。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