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岡聽石

張月麟

走近云岡，走近這座中國最壯美的石窟，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被驚得目瞪口呆，心跳加快。人們恨不得讓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變成眼睛，貪婪地將云岡的美攝入其中；恨不得將渾身所有的力氣都交給一雙風塵仆仆的鞋子，急匆匆從東涌到西，瞻覽的腳步川流不息…

千百年來，云岡山門敞開著。于是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誰都到云岡石窟的懷里來，誰都到云岡大佛的腳下來。……誰來了都要奔到云岡大佛的面前溜一圖，合個影，丟下一堆震撼一堆驚訝一堆贊嘆。

而你選擇了靜坐，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平抑一下慌亂的心境，在云岡大佛對面的草坪上，靜靜地坐下來。你不需要看。云岡諸佛的慧眼已經(jīng)目睹了大地上一千五百多年的滄桑巨變。你只需閉上眼睛，一任眼前垂下一幕黑色的窗簾，讓風在你和武州山的靈巖巨石間跑來跑去。

你閉上眼睛，靜坐著，用心聆聽——

聽武州山上的鳥鳴，聽尖尖的鳥叫聲在你的心里刨了一個坑，然后種上什么。你心里暖融融的，感覺有什么要像鳥雛或小草般拱出來。那是一種絕妙的感覺。你絕對不用說，你也絕對說不出來。你只能讓它如一塊冰糖或一片雪花，在你的舌尖慢慢融化，然后響響地咂一下。

聽武州川里的潛流，聽十里河潺潺的流水聲，聽石窟寒泉清脆的叮咚聲，你感到淙淙的河水摻著清清的泉水淌來淌去，最后都流進了你的心里。你甚至想，要動用多少無暇的譬喻，才能抵達武州川流的純凈和石窟寒泉的清澈？就像一千五百多年前要動用多少斧鉞和手掌，才能鑿就云岡大佛的“真容巨壯、世法所稀”和云岡石窟的“山堂水殿、煙寺相望”？

聽頭頂樹葉飄落的聲音。聽身邊花園里的風吹草動。聽面前石頭千姿百態(tài)的語言和表情。聽身下大地的心跳和脈動。聽一千五百多年前“鑿石開山”第一斧悠遠的回聲。聽云岡石窟散發(fā)著彼岸迷人芳馨的浮雕世界里，凡靈與眾神共舞的圖景。聽一千五百多年來云岡大佛靜默的言說。聽云岡石雕的飛天，在窟內(nèi)四壁向你奏響從塵世到佛境的飛翔——你感到滿壁面帶純凈笑容的飛天手持鮮花、果實、樂器，伴著動人的樂音和舞姿向你飛來，微笑著接度你的靈魂……聽久了，你會感到你面對的，正是那大徹大悟的曇曜老和尚——你與他席地而坐，只不過是想從他堆積如山厚重如石的經(jīng)驗里，撿一些回去，來豐富你的人生。你感到他正用一把飛天做成的柔曼的刷子，把你身上沾染的那些塵埃，一層一層地刷了下去。你感到在飛天的梳理下，你自己也變成了從壁龕中從石頭上飛出來的天使，變成了溝通佛境與塵世的心性橋梁….

于是，當你站起來的時候，十分地輕松快暢。

有多少石頭曾被你踩踏在腳下，但你終于明白，有一些石頭只能仰望——比如云岡。

有多少風景曾被你掠奪進眼中，但你終于明白，有一些風景只能傾聽——比如云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