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
《你是浪子,別泊岸》的整體推進堪稱漂亮,手筋不俗。相較于《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中的短篇,它的情節更具縱深感,讀來飽滿。與最新長篇《密林中》相比,它的敘事仿若風吹過原野上的草木,那種不事聲張而又步步為營的層次感也毫不示弱。這是一個完成度很高的短篇,其間透出的自足性令人欣喜。
小說行進至三分之一時,小元向“我”講述了《韋克菲爾德》的故事。沒有這一段,《你是浪子,別泊岸》依舊是自足的,而這一嵌入式的“互文”為小說平添了張力。這也是作者所期許的“好看”的一部分。讀者明了,作者不會嚴格按照對位法寫下去,而是為我所用、搖曳而行,但既然出現了這一參照文本,勢必提升閱讀的期待,也令人產生與霍桑原作的“對位”思考。小說寫到小元讀浙江大學,一個學期后便退學了。作者拉來大雄,讓他指認她是出于對規則的挑釁以及少年心氣,但當“我”認識小元以后,便覺得她更可能是出于對整體人生的洞察,此后她對外部世界的拋棄也變得更為直接。大雄和“我”的觀點都看不出多么新鮮有力,而且小元也未必是“拋棄”世界,沒有這些話并不影響敘事,甚至會給讀者留下更多想像空間。在這個短篇中,像這樣不斷對人物言行做出解釋的部分還有一些,如小元是這樣談論媽媽的:“她徹底放棄了對意義的思索,卻也沒有像其他婦女一樣投入生活”——語句有些拗口,偏于書面化,遠遠沒有對她和鄰居叔叔情感的描寫來得痛心和輕盈,簡約幾筆之后的收束尤其精彩,“最后他們分開得也很自然,像是深秋死去的蟲子”。所以,解釋與議論并無不可,只是處理起來考驗人。
當作者不斷用細節和判斷縫補小說中人的經歷與生活,留白越來越少之時,會令人猜想作者是不是足夠自信。回看霍桑,他有一種開天辟地的豪氣與松弛,幾乎不給自己筆下的人物什么出走的直接理由,也不給什么回歸的終極解釋,即便對韋克菲爾德的行為很是做了些揣測和分析,也是伴隨著自我消解,讓讀者感到那是一種“曖昧性書寫”,這只會加深這個男人的內心幅員和褶皺,而不是去鎖定什么,更無意框死他。霍桑就是寫主人公離開家,就近住下,窺視妻子反應,最終又回到家中,然而引人浮想。韋克菲爾德在門縫里只“微笑”了一下便意味深長,而周嘉寧對人物行為的一些闡釋與補充尚不夠簡凈有力。
小說還涉及一處互文,這就是篇名。我是看完小說才得知有一首粵語歌就叫《你是浪子,別泊岸》,歌中唱道“你是浪子別泊岸,就算她笑得多好看”,“清風是你的翅膀,太陽帶給你光芒,泊岸卻令你枯干”。無論是巧合還是確乎源于此歌,作者都在另鑄新辭了。不過,就像許多流行歌曲會在電影中扮演特殊身份一樣,這首歌也因讀者的經驗和趣味而生出不同的感受。需要指出的是,以此歌作為小說之名能召喚一些人,卻也隱含一種冒險:窄化了主人公,也窄化了小說的意蘊。至少,無論是小元還是她的父親,均不是“浪子”或“別泊岸”所能涵蓋的。回看霍桑,他也沒有命名小說為“棄兒”之類,而是直接以主人公之名作為題目(Wakefield似不無隱喻),讀得越深越會感到它的指向有多么復雜。
終究,好的文本是在和世界以及生活本身互文,其間包含了撕扯、抵達、顛覆或升華……就此而言,我對這篇小說還有所不滿足。舉一例,小元和父親均透出獨特的孤獨,這無疑和時代有著闊大而微妙的互文性,但是,這兩個人的學習、工作抑或婚戀都太來去自如了,也許人們更希望看到他們在行動中實實在在的困惑,而不是借別人之口所闡述的困惑。父親的出現意味著小說進入了幽深地帶,我曾試著把父女二人合為一體去思考,但還是有所不解,即他們究竟是如何獨自對抗世界而又葆有自我世界的?譬如作者只是說小元智力和記憶力超群,“幾乎可以在任何有望改變人類現狀的領域有所建樹”;父親也聰明,連遭他遺棄的妻子也贊他是“少見的聰明人”。而這些都不是由事實和細節所悄然揭示的,全憑作者的初始設定。至少在我看來,因陷于困惑而又克服困惑才最是體現出聰明,或者說才可能變得更智慧。而作者或敘述者所給出的聰明、高智商有些可疑,尤其是當這些要參與支撐這個故事大廈之時。
周嘉寧寫小元和大雄分手,寫小元和“我”漸近漸遠,尤其是安排父親現身并與小元幾度聚散,可以說,最后負責“接住”這一切的就是一個比喻: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是一座山頭和另一座山頭,“倒也無所謂遠近,誰會爬下自己的山頭呢。不過就是站在各自的山頭上揮揮手吧”。更關鍵的是,處于被父親“傷害”位置上的小元“想要幫助他”,“想要打破這種時代的無聊”。這個“打破”的過程也就是生命文本與虛構文本走向新的自足的過程。而這樣的自足,有賴于更高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