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一個城市的睡眠困局:失眠不是現代病,但是由焦慮引發的失眠卻是現代病
“我們門診上每天都會有來治療失眠的病患,現在看來,這個數據還會增加。”在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馮永平主任向記者展示了一本門診病歷登記冊。
前不久,醫院根據患者到門診的就診率做過一項調查,結果顯示,有失眠經歷的人占33%,有持續性失眠經歷的人約占16%。這些人大致分為三類:腦力勞動者即一般的白領階層;中老年人以及患有高血壓、貧血等疾病的人。其中,白領階層失眠率約占27%,中老年人失眠率約占50%。
27歲的鄧小姐,是濟南一家大型貿易公司的項目主管,社會競爭的加劇、工作上的壓力導致她晚上常常加班加點,睡覺時也在回顧今天的工作和謀劃明天的工作,腦子常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時突然閃出一個“好點子”,會馬上起床記錄下來。雖然她在工作上有了一定的成績,但是,失眠也在悄然纏上了她。
開始時,她白天還會犯困,想要睡覺,但是時間一長,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她都無法輕易入睡。鄧小姐拿出一瓶“阿普唑侖片”告訴記者,這是一種安眠藥,她一次吃六七片,是普通人的多倍劑量,可還是睡不著。
“實際上,不少白領都有鄧小姐這樣的睡眠問題。”馮永平說,“此類型的白領失眠大多是環境因素造成,工作壓力大、時間緊迫感是造成失眠的重要因素。”
根據《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定義,失眠癥是一種以失眠為主的睡眠質量不滿意狀況,其他癥狀均繼發于失眠,包括焦慮、抑郁,或恐懼心理,并導致精神活性效率下降,妨礙社會功能。而情緒、血液循環、大腦生理與病理狀態的調節功能是影響睡眠的三大主要因素。因此,大腦神經介質失衡是導致失眠的原因。
急劇上升的失眠癥患者不僅影響著人們的健康,也導致了很多社會問題,據統計每年的交通事故中,失眠癥的司機開車事故率遠遠高于正常人;每年失眠抑郁患者自殺率、犯罪率均高于正常人。
根據調查,超過五成的公眾表示是工作和生活壓力讓他們受到影響。失眠不是現代病,但是由焦慮引發的失眠卻是現代病。
2013年2月5日晚上12點多,南京集慶路,一個男人看到自助銀行的ATM提供“全天候24小時語音對講服務”,于是按住對講按鈕開始傾訴心事。遠程值班員耐心聽了15分鐘,看他沒有松開的意思,只好報了警。
最著名的失眠者崔永元這樣描述:“愛說好多偉大的人睡不著。失眠的人表現出雙重人格,當著人春風撲面,獨自時形影單吊。失眠的人不知為什么愛撒同一種謊,即睡不著的時候,腦子里并沒有想什么。其實,睡不著的時候就是一腦子事。問題的癥結在于,事不算大,因為睡不著,把事想大了。”
下半夜經常跟情緒糾纏在一起,睡不著或不想睡,因為恐懼、空虛、煩悶、痛苦。對于升職加薪的期待、對于買房結婚的焦慮、對于病痛失戀的恐懼,人無法把自己拽離這些現實,卻又無力改變現狀。白天,尚有喧鬧去掩飾和沖淡憂慮;深夜,只有自己單槍匹馬地單薄面對恐懼。睡著是可恥的,睡不著更是可恥的。
夜晚的生意與生活:
我們的上半身與下半身
2013年3月1日,“國五條”出臺,要對個人轉讓住房所得征收20%個人所得稅。消息傳出后,急著辦過戶的業主從頭天晚上下班就來排隊,房管所的工作人員過了半夜12點還不能下班,隨身帶著房產證的業主隨時準備深夜拍板簽約,民政局門口還出現了午夜排隊等著辦離婚的現象。
以前春運買火車票要露夜排隊,如今為孩子上幼兒園、學前班要在學校外面扎帳篷,買話劇優秀劇目半價票要凌晨排隊,就連大年初一凌晨去千佛山燒頭香,都有數萬人爭先恐后地搶。人太多了,你沒有VIP通道,就得比別人早到。
可是仔細想想,買票、看病、入學、理發、燒香拜佛這些事難道不是基本需求嗎?可是現在辦這些最順理成章的事情也要熬得滿臉憔悴,正如唐納德·特朗普說:“一天睡12-14個小時的人如何能與每天睡3-4個小時的人競爭?”
另一方面,中國正大力推動城市化進程,多少人為了維持一個城市的運轉而徹夜不眠,現代城市的夜生活更把對抗睡眠變成了日常行為。
凌晨3時45分,悄悄起身,睡眼惺忪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這是準備看歐冠的球迷, 24小時不打烊的淘寶,在下半夜迎來最多的媽媽購物狂。《無線淘寶2012年度電子商務數據報告》顯示,2012年第四季度每個月有151萬媽媽通過手機淘寶買嬰幼兒用品,高峰是每天凌晨三點半。夜店,因其名字都能感受到它的侵略性。出入夜店,有時候會被認為是生活無規律和責任心缺失的象征,但夜店卻是城市生活中最大的一盤生意。
正如事物的兩面一樣,夜晚的生意也是雙向的。幫你抵抗睡眠可以賺到錢,幫你睡眠更可以賺到錢。
不僅如此,睡與不睡還關系到本人的經濟價值。在諸多社會調查中,睡眠都和人的經濟地位、社會等級緊密相關。芝加哥大學的科學家Van Cauter E.和Spiegel K.在《紐約科學院年報》上發表過一篇論文,討論低社會經濟地位對健康的不利影響。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睡眠損失”,而低社會經濟地位者的生存狀況又使得他們不得不長期處于“睡眠損失”的狀況,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需要睡的人睡不著,不需要睡的人卻可能睡得好。
很多人躺上床立刻思路開闊、浮想聯翩,很多人也必須在夜深人靜時才能思考和工作。夜晚的創造力始于后工業時代的工作革新,思維和創新成為最重要的生產力。夜晚的寂靜和孤獨的確能在某種程度上,促進思維的活躍。
傳媒人的睡不著:“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愿景”
康德說,有三樣東西有助于緩解生命的辛勞,就是希望、睡眠和笑。據世界衛生組織調查,全世界約有1/3的人有睡眠障礙,而在中國,這個比例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睡不著”是“急之國”必需付出的代價。
按零點研究咨詢集團發布的“2014中國睡眠指數調查”,十大睡眠障礙高發職業排行榜上,媒體人高居榜首。各種信息爆炸使媒體人無法睡個安穩覺,他們工作時間最長,加班是家常便飯;他們睡得最少,不定鬧鐘根本起不了床;他們心憂天下,受失眠折磨輾轉反側——媒體人以平均6.5小時的睡眠時間排名末尾,比中國人平均睡眠時間整整少1個小時。
2013年某知名外資公關公司一位年僅24歲的員工的猝死,曾將這個行業推向了風口浪尖。他們做夢都想著工作……但廣告/公關人不必受良心折磨,廣告/公關人也不必面對諸多管制。當傳媒人失去追蹤真相的能力,他們只能轉發或批發心靈雞湯。有人說,記者只剩下四件事:搶瓶子,挽領導,秀衣服,問幸福。
他們備受新媒體沖擊而江河日下,他們遭受著行業轉型和上方律令的雙重煎熬。他們也許是中國當下士氣最低落的職業群體(不是醫生,更不是公務員),他們是睡眠障礙高發癥候群。
一個20歲的貧困媽媽,深夜牽著3歲的女兒沿街討奶粉,饑餓的小女孩不能睡,一直抱著空奶瓶哭。沈陽74歲的王忠臣,每天凌晨2點起床去跑步,就為照顧75歲癱瘓在床的妻子,讓她醒來就看到自己。而重慶巴南區界石鎮有個8歲小男孩凌晨三點獨自在街上走,家里大人外出賺錢都不在,他一個人害怕,想到學校里有老師和同學,就半夜背起書包去上學。
這些發生在中國的深夜故事,每一則都比深夜劇更荒誕也更真實。看完這些故事,又心酸,又想逃離下半夜,躲入黑甜鄉。“只有一個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總有希望能重新成為一個——一個身心健康如初的人。”塞林格說。
下半夜的人心,更脆弱、更焦躁。素材很多,可是有多少人能像貓頭鷹之城樂隊的主唱亞當·揚那樣把多愁善感轉化成在凌晨搞創作的能力?在歷史上,失眠曾經是一件偉大而文藝的事情。巴爾扎克一天喝40杯咖啡,為了保持頭腦的清醒。愛迪生索性鄙視睡眠,他說:“睡覺是人類原始時期的遺物。”
對于并不想名留青史,或者登上福布斯富豪榜的人來說,這種“不睡覺”的成功學,或者沒有太多意義,用詩人張棗的話說:“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