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萍
國際話語權反映的是一種國際政治權利關系,國際話語權之爭歸根結底是國際利益的博弈。國際話語權源自一個國家的硬實力、軟實力和國際傳播能力,但它本身還有著內在的深層架構。筆者認為,可參考荷蘭符號學家托伊恩·A·梵·迪克(Teun A. van Dijk)和英國社會語言學家諾曼·法爾克勞(Norman Fairclough)對話語和權力的架構分析方法①,將國際話語權分為國際制度話語權、媒介話語權、學術話語權、文化話語權和民間話語權五個范疇。
一、 國際制度話語權
國際制度,是指在國際關系特定領域里行為體意愿匯集而成的一整套明示或默認的原則、規范、規則以及決策程序,②是規定行為的職責、限制行動以及影響行為者期望的持久的、互為聯系的一系列正式的或非正式的規則。它包含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正式的政府間組織或跨國非政府組織;二是國際機制,它是各國政府為管理國際關系中的特定問題而制定的明確的規則;三是協約或慣例。③制度話語權就是利用國際規范、國際制度和機制來使自身話語合法化、權威化,從而限制他人、維護自身利益的一種力量。約瑟夫·奈指出,如果一個國家可以通過建立和主導國際規范及國際制度,從而左右世界政治的議事日程,那么它就可以影響他人的偏好和對本國國家利益的認識,從而具有軟權力,或者具有“制度權力”。④在《軟權力》一書中,他使用了“塑造國際規則”的提法,認為“如果一個國家可以塑造國際規則,使之與自己的利益和價值觀念相吻合,其行為就更可能在他人看來具有合法性。如果它可以使用和遵循那些能夠引導和限制他國自愿行為的制度和規則的話,那么它就沒有必要使用代價高昂的胡蘿卜與大棒”。⑤他提到的“制度權力”與我們這里所談的制度話語權是近似的概念。
國際社會需要有一定的規程或行動準則以對國家形成某種聯系及制約,作為溝通交流、尋求共識和解決糾紛的途徑。而一個國家參與和主導國際組織的數量、駕馭國際組織的能力及其聯盟體系都會從一個側面反映該國國際話語權的強弱。隨著國際制度因應世界局勢而逐步發展,各國逐漸意識到國際制度話語權的重要性,不斷提高在國際機制中的參與度,增加設定議題的能力,提升國際傳播力,以期其他行為體認同并接受本國的立場,從而做出符合本國利益的政策決定。近年來“金磚國家”一直呼吁要增加在IMF的投票權,實質上也就是要求提升自身在國際制度方面的話語權。而去年“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成立,更是金磚國家尋求國際制度話語權的重要表現。
二、 媒介話語權
歷史的塑造是由擁有權力與知識者所掌握的,而所謂“真相”只不過是取得論述權力主流位置的群體所提出的解釋版本。社會是由語言以“知識”的形式表達出來的“現實”。若一個人借用語言所表達的東西被他人視為“現實”,這便是他擁有的權力意志的體現。媒介話語權就體現在這里。
媒介構筑了特定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塑造了自己和“他者”,制約著特定群體的情感和對世界的認知。它們在傳播話語、建構異國形象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體現出一種權力的聲音。通過決定信息的生產、流動和對世界的解釋,媒介塑造了大眾頭腦中的圖景,也塑造著整個社會意識中的圖景。尤其是在信息化、科技化和全球化的時代,傳播技術全面徹底地滲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對人類的生活進行了立體式包圍,而人類對媒介的依賴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媒體已經成為一種主宰性的權力,其塑造“現實”的能力正日益加大。
國際新聞是“國際事務話語斗爭的延伸”。今天,不管是獨立的媒體還是受控制的媒體,都成為一種裹挾著龐大經濟實力和意識形態塑造能力的新興權力,成為不同于政治、經濟、軍事等傳統權力的新的權力載體。而各個國家媒介話語權的能力,取決于該國對國內和國際傳媒的駕馭能力,以及對信息的控制、整理及傳送的能力。在一個聲音和觀點都日益多元化的世界里,所有的國家行為體都在講述自己的故事,而最終取勝的是能講出“最好故事”的那一個。
三、 學術話語權
學術的意義在于通過思想的積累和傳播實現知識的生產和再生產。學術理論本身屬于一種較高級別的“話語”。而所謂“學術話語權”,“就是在學術領域中‘說話權利和‘說話權力的統一,以及話語資格和話語權威的統一”。在“權利”的層面,學術話語權主要表現在:1.有創造更新權,即學術話語的創造和更新的權利;2.意義賦予權;3.學術自主權。在“權力”層面,學術話語權主要分為:1.指引導向權,即運用學術話語對思想和行動予以制約和規定的權力;2.鑒定評判權,即運用學術話語形成價值判斷,并將判斷結果予以發布的權利;3.行動支配權,即通過學術話語對生活進行滲透性影響,從而達到對生活行動過程支配和控制的效果。⑥
學術話語權有助于為國家建構一個理性而專業的政治決策形象,說服其他國家接受這些“知識”以及由這些知識建構的社會“現實”,從而為國家的對外政策塑造有利的國際環境。學術話語權的產生需要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高質量的學術話語,二是傳播學術話語的平臺。學術質量是學術話語權的邏輯起點,強勢的學術話語是由高水平的學術質量所造就的。因而一般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發達的國家及高等教育水平較高的國家會控制學術話語權。此外,學術話語必須要經歷社會的認知和接受才能轉化為權力。因此傳播、展示學術話語的平臺也非常重要。一個覆蓋面廣、傳播力強的傳播體系往往對學術話語權的提升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特別要提出的是,除了學校和智庫的科研人員,一些國家的領導人也提出了影響世界的理論觀點,這也屬于一個國家學術話語的組成部分。
學術話語權對社會生活的實際作用是多方面的:它可以引領社會發展、解釋社會現象、建構社會實踐、制定判斷標準和設置學術規則等等,是一種無形的實力和珍貴的社會資源。在國際社會中,學術話語權長期掌握在歐美國家手中,對歷史的解釋也基本是以歐美為中心的。這些國家提出了大量的學術領域的研究論述,基本上主導著國際關系的走向。
四、 文化話語權
文化是權力性話語符號的系統,它具有教化的本質,具有權力的屬性。文化話語權是國家話語權在文化領域的體現,它在本質上是一個國家的文化主導權。
葛蘭西認為,文化發揮的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功能,所謂“文化霸權”,也就是意識形態領導權,是統治階級的統治能否心悅誠服地被接受、認同等合法性問題。⑦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提出了“東方主義”后殖民理論思想,指出弱勢文化被迫屈從于更高一級文化的安排,東方并不是真實的東方,而是西方依據自己的想象、認知、剪裁和一系列過濾機制,按照自身的需要構建出的關于東方社會、文化、宗教、民俗和人民的整體看法。在東方形象的傳播過程中,除了以經濟軍事實力作為基礎之外,文本也起到了異常強大的作用。對于遙遠的異類文化,西方人大多會采取“文本主義”的態度,而這些文本是西方人按照他們自己的喜好來描述的。因而文本在傳播和強化東方形象的過程中占據著特殊的地位,甚至“享有比它本身所描述的東方現實更大的權威”。⑧在薩義德看來,“他們無法表述自己”,因而“他們必須被表述”。在關于東方的討論中,東方卻失語了。
今天,文化軟實力日益成為衡量一個國家發展的重要指標,與傳統的軍事、經濟等硬實力相對應。與他國人民進行文化交往成為“實施政治影響的一種途徑,也是加速向其他社會進行經濟滲透的催化劑”。⑨在利用文化話語權方面,美國是一個成功的例子:自20世紀起,美國充分利用其流行文化——從爵士樂、好萊塢電影和牛仔褲到米老鼠、可口可樂和巨無霸,增強美國國外政策的全球影響力。這些文化標志、口號、品牌已成為和平時期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給美國營造了一個優越的國際話語權語境。
五、 民間話語權
民間話語是與官方話語相對應的概念。相對而言,官方話語往往通過文件公告、法律法規、新聞發布會、大眾媒介等載體傳播;而民間話語,包括各種民間組織、個人的話語雖然也能在大眾媒體有所體現,但它還是有其獨立的話語空間。當民間話語突破國家界限,它就上升為國家話語一部分。從內容上看,民間話語既可能與官方話語統一,也可能與官方話語矛盾或相悖。當由于某種原因官方話語缺位時,民間話語便自動成為官方話語的補充。
民間組織又分為國際性民間組織和國內民間組織,目前在國際舞臺上發揮作用的主要是具有很強國際活動能力的國際性民間組織。據聯合國報告統計,國際非政府組織數量在1951年只有832個,但現在全世界有接近2.9萬個。⑩它們的種類形形色色,包括基金會、勞工組織、志愿組織、行業協會等。其所發揮的作用從環境保護、動物權利、疾病防治、發展援助到推廣西方民主,可謂林林總總,無所不包。今天,民間組織的聲音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就連聯合國等重要的全球性國際政府間組織也日益重視并借助民間組織的作用。
自媒體時代的到來,為民間話語力量迅速崛起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民間話語對國家國際話語權的作用日益突顯。在以往報紙、電視、廣播等傳統媒體“統治”大眾傳播的年代,官方話語從生產方式、傳播渠道、傳播效果等各個方面都處于強勢地位,而民間話語往往以民謠、軼事、傳聞等形式出現,傳播渠道也主要限于口耳相傳,傳播范圍和速度非常有限。盡管有些民間話語也能通過大眾媒體表達出來,但仍然處于“把關人”的控制之下。而隨著網絡、手機等新媒體Web2.0平臺的迅速壯大,民間話語得以先于官方媒體進入新型媒介平臺,對官方話語的絕對性和權威性提出了挑戰。與此同時,由于網絡的傳播無遠弗屆,民間話語有了更多的機會突破國家界限,上升到國際話語空間,成為與官方話語并列的國家話語。
需指出的是,雖然民間話語從概念上是與官方話語相對而言的,但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民間話語”與“官方話語”可以不同,但應該統一于同一個國家話語體系。只有民間話語與官方話語統一時,它們才能形成合力,共同提高國家的國際話語權;反之,如果民間話語與官方話語相悖,它就會破壞官方話語的合法性與權威性,從而使整個國家的國際話語權大打折扣。因此,打造強勢話語權,絕不能忽視對民間話語的引導和利用。
國際話語權的這五個范疇之間是相互聯系、相互交織的。比如,一方面國際規則會引起媒體、學術界及民間的討論,從而形成社會輿論,而社會輿論又會成為一國制定政策的民意基礎;另一方面,學術界、文化組織和民間組織也能借助國際機制的構建強化自身力量,或者通過大眾媒體宣傳擴大自身影響力。此外,它們之間也不是完全獨立的,而是有相互重疊的部分。以智庫為例,它是構成一個國家學術話語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它同時也可能屬于民間組織,也在民間話語權的范疇;又如,大眾媒體所傳播的話語,既包括官方話語,也包括民間話語。
國際話語權是一個精密的操縱系統,一個國家在某一方面擁有話語權并不能保證其國際話語權的強大。實際上,這五個方面之間更多的是一種共生關系:一個的強大往往可作為另一個合法化的理由,同時,某一方面的削弱也會對這個國家的國際話語權產生負面影響。一個國家唯有提升自身在國際機制、傳播媒介、文化、學術及民間話語文本中的力量,才能使不同領域的話語均具有議程設置的能力,進而駕馭國際話語權。
「注釋」
①托伊恩·A·梵·迪克將話語分為指令性話語(如規則、法律等)、制度話語(說服形式的話語)、敘事性話語(民間社會的文化話語)和規定性的話語(學術話語)四種,這種分類可被視為具有話語權力結構的研究雛形。諾曼·費爾克勞將建構全球化程序的話語分為:政府機構(國際、國內組織)、非政府組織、國際媒體、學術分析和民間社會5個范疇 。參見:Fairclough, Norman. Language and Power, Longman. 1989. p.17. Norman Fairclough,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 critical studyof Language. Longman. 1995.PP.91-110; Teun A. van Dijk, Structures of discourse andstructures of power, In J.A. Anderson ed.,Commun ication Yearbook 12, Newbury Park, Sage Publications, 1989. pp. 18-59.
②Stephen D. Krasner, “Structural Causes and Regime Consequences: Regimes As Intervening Variables, ”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36, 1982, p.186.
③Robert O.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Essay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Boulder: West view Press, 1989, pp.3-4.
④Joseph Nye, 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0, pp.33~34.
⑤Joseph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pp.10~11.
⑥鄭杭生:《學術話語權與中國社會學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
⑦【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38頁。
⑧Said, E.W, Orientalism: Western concepts of the Orient, Harmondsworth: England, Penguln. P 93.
⑨Chas. W. Freeman, Jr., Arts of Power: Statecraft and Diplomacy, Washington, D. C.: 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 Press, 1997, p.44.
⑩祝鳴:《解讀西方非政府組織的“非政府性”》,《新民晚報》2012年3月9日,http://xmwb.xinmin.cn/xmwbusa/html/2012-03/09/content_30_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