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獸
最近,一篇名為《幾個文藝青年厭倦了工作,當起了木匠》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被瘋轉,閱讀量以數十萬計。迷茫的年輕人羨慕他們挑戰世俗成功學的魄力,于是想要拜師學藝加入他們的隊伍;追求品位的中產階級對這個消費主義時代久違的“匠心”相見恨晚,于是爭相下單成為他們的私人定制家具客戶。文中的木匠師傅陳志遠剛滿30歲,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總體藝術工作室,師從藝術家邱志杰,他所受的中國傳統文人教育深深影響著他所創辦的“物游工坊”。雖然分明做著藝術家的事兒,但他更愿意稱自己為“手藝人”、“新木匠”。
“有人給我發信息說要來學,然后問我培訓費多少錢,也有人想投資我做培訓。我覺得這么多人喜歡,就滿足他們,想玩就來玩,這樣做木工的人多了,反而對這個事業是一個幫助。”第一次見到陳志遠是在北京的一場手工沙龍上。他中等身高,精瘦,平頭,戴近視眼鏡,笑容可掬,腳下一雙沾滿木屑的磨砂皮鞋,手邊嫻熟地擺弄著MacBook,用不疾不徐的語調和條理清晰的PPT講述了自己拜師學木工、創辦木工坊和收徒弟的始末,以及“物游工坊”的經營理念和對當下手工藝發展的理解。
他說自己在明清家具廠當學徒的半年里,都是白天跟老師傅學技術,晚上回去研究家具的歷史和結構,還用三維軟件把第二天師傅要做的家具結構圖做出來。會從書中和網上獲取資源,會使用電腦軟件提高精準度,這都是他作為“21世紀新木匠”的表現。
沙龍結束后,他立刻被至少3個想拜師的年輕人和4家媒體的記者圍住。他逐一通過了大家的微信好友申請,對收徒一事不置可否,只是提醒年輕人要考慮清楚,對媒體則強調不要過度報道消費手工藝。
80后新木匠的一天
我們的采訪約在4月中旬的一個早上,將近上午10點,物游工坊空曠無人,只有滿屋子的工具和木料,工坊吉祥物小狗笑笑人來瘋地演起了玩線球的把戲。陳志遠收到微信,從里間出來,大家還沒吃完早飯。相比工作區,生活區顯得很局促,還愣是隔出了一間廚房、一間書房和一間臥室,臥室里有兩張高低床,一些書、電腦和健身器械,4個徒弟——學建筑的蒙古漢子大師兄、愛讀書的三師兄、三國殺高手四師兄和發型朋克的七師兄住在里面,陳志遠和做陶藝的妻子住在隔壁院兒。
這樣的生活狀態更接近大學宿舍,而不是想象中的木工廠。“大家能吃能喝就行了,我們要接活,那是怎么也接不完的。今年春節后我們就不怎么接訂單了,原來的訂單還差4個柜子沒做完,做完我們就要稍微調整一下,把自己設計的東西進行打樣,下一步準備做網絡預售。”陳志遠說。他把自己做的老撾柚木小茶桌擺在兩張高低床之間的凳子上,泡了一壺茶,邊喝邊聊。4位徒弟戴上面罩,在工作區和院子里各自忙起了活計,偶爾過來跟師傅探討一些木工問題。
“我們基本上每天都保持七八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但有時候一天也干不了兩個小時的活。”說著,一位開車取家具的顧客打電話來問路,他用微信發了定位,不時關注著對方的位置。如此往復20分鐘,對方才找到工坊。最后因為所訂的琴桌太重,還是改用送貨上門服務,不過能親眼看看在網上被熱捧的物游工坊,這位女士很興奮,不免對這些難得踏踏實實做木工活的年輕人贊賞了一番,看見陳志遠做的給徒弟練手的木如意愛不釋手,便咨詢能否訂貨——這正是陳志遠所洞見的未來消費的主流——“體驗式消費”。
在離工坊200米遠的地方,是陳志遠和設計師朋友們創辦的電商小賣鋪“信手超市”的線下體驗店,平時大門緊鎖,只接受預約參觀。這是一個充滿極簡風格和生活智慧的設計空間:所有的天花板、地板和家具都由環保板材奧松木制成,從地板上挖出桌椅和燈具,從柜板上挖出衣架,留下的是漂亮的鏤空。小商品包括再設計的傳統手工竹編暖水瓶、手藝幾乎失傳的套嵌草鞋,也有設計師品牌的服裝飾品和手工制粗陶。“信手”有“相信手工”的深意,也有“隨意買買”的便捷感,都是由年輕設計師出創意,然后到民間尋找傳統手藝人來加工。讓商品的生產者回歸到個人的小作坊,讓傳統手工藝進入現代生活和市場流通,陳志遠認為這才是對傳統最好的保護。
請放過“匠心”
2015年1月,陳志遠在物游工坊的微信公眾號上發表了一篇2014年度總結,叫做《木工坊的一年》,某網站微信公眾號的編輯看到后提出轉載,改名為《幾個文藝青年厭倦了工作,當起了木匠》,陳志遠忙著干活沒及時回復意見,雖然他不喜歡這個標題黨的名字,但發現時已經被瘋轉了。
文章火遍朋友圈后,訂單和媒體一并接踵而至。對于市場的渴求,陳志遠并不打算擴大流水線生產,而是堅持小而慢定手工作坊模式。對于媒體的采訪,他略顯疲于應對:“被關注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主要是對傳統木工的意義而言。希望媒體更多地去推廣手工文化,不要過多關注物游工坊的生活。現在太多人把手工和生活穿插在一起,容易把手工消費掉。自己隨便去培訓班釘了個桌子,就覺得終于體驗到了‘匠心,這就是附庸風雅,不知道手工的含義,只是‘不明覺厲,就要發朋友圈轉載,這樣的轉載多了是很危險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匠心”呢?陳志遠曾在沙龍上描述自己理想中的木匠:他可以犯錯誤,但是他的作品有情感,他根據木頭的紋理去打磨,加上每次勞動的心情和力道不一樣,所以每一件作品都不一樣,甚至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胎記”,這是3D打印機之類的高科技工具永遠無法取代的。
坐在工坊的高低床上,他捧著茶盞,引用了《莊子 · 達生》中的3個故事來講述他理想中的手藝人:首先要付出“痀僂承蜩”的辛苦練習,還要如“庖丁解牛”般格物致理,更高的境界是如“梓慶為鐻”那樣齋戒靜心。這些過程連綴起來,便是物游工坊的宗旨:格物致理,順理成章,熟能生巧,技近乎道。
談及做木匠的境界,他比較傾向于稱之為“藝匠”——不僅要有高超的技藝,更重要的是具備一定高度的審美和修養,兩者結合才能創造經典。中國文化史上有明清家具和江南園林,西方設計史上有包豪斯風格,都是文人影響手工藝的經典案例。
理想的人生是勇于試錯
“那條微信之所以有那么高的閱讀量,并不是因為我的家具做得有多好,而是因為我們這種生活狀態實現了大家心里的期望。”陳志遠反思自己和徒弟們做木匠為什么會被人追捧,“主要是兩點,我們反對成功學,反對消費主義。有的人即便賺那么多錢,開好車,住豪宅,最后也來問我能不能跟我做學徒。在賺錢花錢那種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之外,我們試圖活出另一種生活方式。”
在做木匠之前,陳志遠也曾被卷入過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2008年從中國美術學院總體藝術工作室畢業后,他的理想是做藝術家。但初到北京,他的工作是一家畫廊的前臺。后來他和朋友合開了一家做展覽的公司,雖然賺了一些錢,但“為錢奔波不開心”,甚至無聊到去看電視劇《神雕俠侶》,他感覺自己墮落得就像大武、小武,每天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胡思亂想,他希望自己能像楊過一樣去闖蕩江湖、精進功夫:“年輕人還是要干一些不太靠譜的事情。”
在尋求人生轉變的關鍵時期,他用了大學導師邱志杰教的自我調查分析法,明確了自己從小就對動手做東西感興趣,而且從高中時就喜歡收集明清家具的圖片,于是他就去一個朋友開的明清家具廠學木工。由于近幾十年手藝人在中國的社會地位不高,他一開始也羞于跟別人談及自己在學木工。但明清家具的藝術美和手工制作帶來的快感成為他下定決心的主要動力,更重要的是,自學畫畫的經歷和中國美院的開放式教育讓他早早形成了獨立的自我意識,他越發堅定自己的選擇。自由是上帝對勇敢者的犒賞,當他2013年開始全身心投入做木匠時,訂單就主動來了,并且足以維持生計和木工坊的運營。
2014年,他在木工論壇上發帖招學徒,第一句話就是:“你必須視木工為一項崇高的職業,不怕勞動,不怕吃苦。”為了保證審美水平一致,還有一個標準是大專以上學歷。
陳志遠不止一次提道:“我理想的木工坊是一個作坊,一個實驗的地方,一個試錯的地方,也是一個跨界交流的場所,一個技藝競技的地方。”木工坊其實也是他理想人生的縮影:實驗、試錯、交流、競技,也是他一直追求的生活方式。
Q:你現在可以說是把理想變成了事業,并且能維持良性運營,還有一群伙伴,所以你是否覺得現在的生活步入正軌了?
A:生活太正常了好像就會有問題,所以我想做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說開個免費的木工培訓中心。因為有好多人給我發信息說要來學,然后問我培訓費多少錢,也有人想投資我做培訓。我覺得這么多人喜歡,就滿足他們,想玩就來玩,這樣做木工的人多了,反而對這個事業是一個幫助。
Q:然后這些師兄們就可以去當師傅了?
A:對,所以我現在讓他們盡快熟悉所有的過程。然后我有可能找片地自己蓋個房子什么的。我最近想去學太極,黑橋這邊有個太極高手,我看過他的視頻采訪,很厲害。我還想學一種樂器……還有很多想法。
Q:木工活兒不用每天都做嗎?你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嗎?
A:當然有。木匠是一個修身的活兒,每天都得做。王陽明說“知行合一”,就是說只要用知行合一的方法,做什么事情都能達到修行的效果。
Q:做木工也是一種工作,當習以為常之后,會不會也遇到瓶頸,也覺得煩?
A:如果在流水線上每天做同樣的事情,不用動腦,也不會出錯,久了當然會煩。但木工的技藝是不斷提升的,跟畫畫一樣,目標很遠,短期內是達不到的,你只會越來越好。一直有進步,你就不會煩。
Q:在做木匠這件事情上,你對自己有沒有什么目標?你覺得怎樣才能達到大師的水平?
A:我覺得等我老了吧。首先你得積攢幾十年的功夫,然后你自己的修為得提高,沒有這兩樣不可能達到那個層面。現在還年輕,我就先不去想那些,隨便亂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