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小刀
對關注孩子閱讀的父母們而言,最初的也是最費心思的問題或許是:怎樣為孩子選書?這個問題如果換一個角度,也可以這樣看:童年的孩子能夠讀到哪些書,是由誰以及如何決定的?大人們常常允諾要給孩子自由,那么在閱讀這件事情上,孩子們有多自由?在選書這件事上,我們不妨有更多、更深入的觀察與思考。
可見的濾網
上個月,國內知名童書出版機構蒲蒲蘭繪本館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烏龍”。4月14日,河南洛陽一家媒體的官方微博稱,當地某幼兒園發給孩子的一本書中,出現多處關于“媽媽的奶”的文字和圖畫,“大人讀起來都會臉紅”,并由此指責這本兒童讀物尺度太大,會影響幼兒的身心健康。事件迅速引發熱議,并受到包括當地教育主管部門在內的多方關注。有網友憤怒地質疑:這樣的幼兒“毒物”,是從哪里來的?這本小小的書,正是蒲蒲蘭2008年自日本引進出版的圖畫書《我為什么討厭吃奶》。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大家很快發現,這其實是一部非常可愛的圖畫書,講的是哥哥在媽媽生了小弟弟之后渴求母愛的微妙心理,完全沒有性的意味。最終,事件在對一些成人戴有色眼鏡、不懂童書的批評中趨于平息。作為“問題童書”的生產者,蒲蒲蘭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場輿論的危機。
對當前熱火朝天的童書市場而言,這不過是一次小小的風波。一本以三歲左右的幼兒為主要目標讀者、品質相當不錯的小書,因為內容涉及身體器官而被一部分成年人誤讀,緊接著視角被修正,誤解被澄清,家長們終于可以放心地將這本書送到孩子的面前。整個事件顯示出社會大眾在兒童閱讀觀念上的進步,讓人感到欣慰。但換一種情形,如果被置于輿論放大鏡下的是一本確實有問題的書,可能的后果或將會完全不同:圖書會下架,出版者會被追責,甚至會觸發出版、教育主管部門大規模的整頓行動。
或許我們沒有讀過這本書,但從這個小事件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童書到達孩子們的手中之前,早已經接受了層層的過濾。這些濾網的設置者,包括童書的編輯、出版審查機關、銷售商、購買書籍的教育機構,還有每個孩子的父母。如同關心奶粉和零食的安全程度,他們會努力確保提供給孩子的每一本書都是無毒無害的。
父母審查官
但是對于關注家庭閱讀的普通父母而言,問題才剛剛開始。我們對童書的要求,除了安全無害,還有希望它富于營養、有益健康。更進一步,我們可能還希望它適合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會喜歡。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不是所有無害的書都是有益的或者合適的。于是,第二次過濾和擇取勢在必行。那么,父母們會依據什么標準做出自己的選擇?不難想見,許多因素會影響父母為孩子選書時的判斷。比如父母自身的閱讀能力和閱讀習慣。他們會從個人的閱讀趣味出發,來考量哪些書有趣、哪些書無聊;自身的知識面與視野,決定了他們會更多地關注自己熟悉的領域,而常常失去接觸陌生讀物的機會;對童書的特點的了解程度,會直接形成他們對童書品質的鑒賞能力。父母對童書的關注程度,是另一個重要因素。在兒童讀物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越多,獲取的童書出版信息的渠道就越多,發現好書的機會就越大。
而最重要的影響,則來自于父母對孩子的理解。大家都在說:“適合的才是最好的。”那么,對于自己的孩子,什么書才是適合的?什么書他們可以讀?什么書堅決不能讀?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性情特點、長處與不足,他們各自需要讀些什么?在這些問號之下,父母們精心地挑選著每一本書。一方面,他們期盼著孩子能讀到更多的好書,得到更多的收獲;另一方面,那些被認為“不合適”的書,被他們義不容辭地擋在家門之外。如果說挑選和購買是一種審查,那么父母或許是兒童讀物最嚴厲的審查官。父母的習慣、能力、態度和觀念,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孩子的書架上能夠擺些什么書。而最嚴厲的審查者是那些對閱讀漠不關心的父母,因為他們從不為孩子買書,書架上除了課本一無所有。
無形的審查
除了家中的父母,學校的老師也是積極的審查者。關心學生的身心健康是教育者的責任所在,其中當然會包括禁止孩子們在學校閱讀“有害”的讀物。一般情況下,如果孩子在學校閱讀的書籍被老師們視為對學習無益或無效,也會被勸阻。許多學校禁止漫畫書,便是最直觀的見證。一所學校的管理者對閱讀的理解和重視程度,不僅能夠反映在圖書室藏書的數量上,也會決定學生書包里課外讀物的豐富程度。
從家庭到學校,對孩子閱讀的審查從未缺席。既然如此,提供給孩子們的童書中理應不會缺少優秀的經典讀物。但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為什么好書那么多,孩子們讀不到?為什么質地平庸的流行讀物反而能夠勝利地占領孩子們的書包?如果一路向上追溯便會發現,最大規模的審查并不是讓孩子不讀什么書,而是有什么書可以給孩子讀。對生產者而言,童書是一種消費品,生產童書最重要的目的是利潤,而不是為哪一個孩子的成長負責。從作者、出版商到銷售商,他們更關心一本書能否暢銷,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一本童書寫得再好,如果缺乏暢銷的潛質,便可能永遠無法與小讀者見面;那些不具備暢銷潛力的普通童書,出版商不愿印,銷售商不愿意賣,能夠見到的必將越來越少;而那些直奔商業而去的暢銷書,經過精心的營銷宣傳,長久地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力,為書商帶來了豐厚的回報。長此以往,童書市場上最容易獲得的,便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暢銷讀物。讓孩子們自由選擇的前提,是有豐富多樣的童書可供選擇。而一個消費時代的市場,會用無形的審查,讓這種多樣性逐漸消失。
自由的限度
父母也好,學校也罷,我們在為孩子選書時所做的一切判斷,建立在我們的兒童觀念之上:兒童是什么?兒童能做什么?兒童需要什么?從這個意義上講,童書實際上的審查者,是社會對兒童的觀念。一個社會的兒童觀,會決定這個社會的兒童能閱讀什么。經濟上獨立的不可能性,已決定了兒童在與成人世界關系上的弱勢地位。層層過濾和審查之下,對于有什么書可讀和讀什么書,兒童顯然只有很少的選擇余地。成年人的態度似乎永遠是:你可以自由選擇,但只能在我們所認可的安全、有限的范圍之內。
我們已經看到,從童書作家寫下第一個字,到一本書抵達孩子的手中,有一段多么漫長的路程要走。作為父母和老師,為孩子“選書”固然是出于善意,而且作為一種保護和協助也必不可少,但我們是否已經意識到自己作為成年人的局限?我們費心盡力所做的選擇,有多少是出于成人自己的目的?有限的選擇,也是對無限可能的終結。成人所謂的“選擇”,會不會恰恰是一種剝奪?
在為孩子的童年之書作出選擇,也意味著我們在用自己的或別人的觀念塑造他們。我們的孩子首先是他自己,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生命。一個“有協助能力的成人”,最重要的任務是為孩子提供選擇的機會,而不是幫他們做出選擇。我們與其在“應該讀”和“不能讀”上糾結,不如多做些自我完善的努力,讓自己少一些狹隘與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