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華 王艷秋
摘 要:清遺民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代遺民,因其身歷“千年未有之變局”,獨特的歷史境遇賦予了他們特殊的遺民性格。從清遺民的遺民立場、文化取向以及民族觀念三個方面展開清遺民獨特性分析。
關鍵詞:清遺民;獨特性;文化遺民;傳統文化
中圖分類號:K257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17-0096-02
身處新舊王朝交替之際,且不仕新朝,內心對舊朝故國懷有深切眷戀的士人,被稱為遺民。遺民在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上至商周之際的伯夷、叔齊,下至清末民初的清遺民。清遺民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代遺民,身處中國傳統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時期的清遺民,在心態以及社會活動等方面,都體現出歷代遺民所不具備的獨特性。
一、遺民立場的獨特性
“遺民”這一概念包含了豐富的政治內涵和文化內涵,故而遺民身份的認定,既要從當事人的政治立場考量,更不能忽視其文化立場的考量。與以往各代遺民相比,清遺民的“文化遺民”色彩更加濃重,有學者稱清遺民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遺民。
在封建社會內部,因王朝更迭而出現的歷代遺民,無須面臨文化立場抉擇的問題,故而他們對遺民身份的選擇,主要源于政治動因,且他們的社會活動也以政治活動為主,故而歷代遺民身上政治色彩濃厚,是典型的政治遺民。清遺民身上依然承續了傳統遺民的政治特色,但因他們所經歷的不再是封建王朝的更迭,而是中國社會政治結構乃至文化結構的徹底轉型,故而使得他們對于“新朝”與“故國”有了更為復雜的心態。他們的遺民立場,不僅僅體現了個人的政治取向,更具有深刻的文化根源。
“當一種文化衰落之時,必然會有一種新文化的興起,那些為舊文化所‘化之人,在即將興起的新文化環境里,無法融入其中而深感痛苦,并想盡一切辦法去維護或傳承那種即已衰落的舊文化。這種遺民,由于其文化情結的根深蒂固,由于其遺民立場的文化含義,使其所有的表達都富于一種文化內涵,”[1]許多清遺民正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衰落的時代背景之下,一方面出于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另一方面因文化大變革所帶來的沖擊的雙重因素作用之下,選擇了自身的遺民立場。
在清遺民心中,逝去的清王朝更多是傳統文化的載體,是讓他們能夠獲得人生價值和自我尊嚴的傳統秩序。清遺民這種強烈的“文化遺民情結”,使得他們中的很多人選擇站在文化立場上,看待舊政權和舊社會。他們難以割舍“舊朝”,更多的是源于對傳統社會生活,穩定秩序的眷戀。在劇烈的社會變革中,他們往日的舊經驗無法適應新變化,從而使他們失去了安全感,尤其是那些文化修養較高,并自視為代表了傳統文化價值的士人,他們感受到了更強烈的心理沖擊。他們所重視的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朝更迭,而是更看重他們賴以生存的,并從中獲取價值與尊嚴的文化土壤——傳統文化的興亡。在他們看來,清王朝對他們來說并非是完美的生活世界,但它卻是傳統文化的象征和載體。因社會政治秩序變革而引起的傳統文化的衰落,是清文化遺民產生的根本動因,因而復興傳統文化秩序亦是清文化遺民的最終理想追求。這種實現傳統文化復興的夙愿,是與現實中的政治環境緊密相連的,是要依托于清王朝——這個傳統文化載體的復辟而實現的,這就決定了清文化遺民必然關注甚至參與復辟的政治活動,但其最終的目的還是希望通過恢復舊社會的政治秩序,從而實現傳統文化秩序的復興。
二、文化取向的獨特性
民國初年的中國文化近代化進程中,傳統文化逐漸喪失其主流思想地位,被新式文化所取代,而選擇依然堅守傳統文化立場,拒絕接受新文化的清遺民,他們無疑成為民初社會中的文化邊緣群體。在他們看來,民國初年的政治腐敗、社會動蕩、道德失范、學術不端等問題,根源就在于傳統文化的解體。沈■植■感嘆“學士者,國之耳目也,今若此,則其誰不盲從而躓蹶也,且學者,禮之所出,禮也者,國人之準則也,今若學士,可謂無學,國無學矣,而欲質之以禮,其可得歟?”[2]被譽為晚清文化怪杰的辜鴻銘,是清遺民的代表,他多次抨擊袁世凱取清朝而代之的行為,認為袁罪大惡極之處在于“破壞了中華民族的政教和文明”,并多次向他的外國友人宣稱自己對清朝的忠誠,是源于對中國政教和文明的忠誠。
少數清遺民以一種更為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對傳統文化的堅守,即殉節。殉節是歷代遺民表達自身對舊朝忠誠的最高方式,是遺民情操的最高境界。令清遺民感到尷尬的是,清滅亡之時,竟無一人殉國。反倒是時隔數年之后,王國維和梁濟雙雙投水自殺,開啟了人們對于清遺民殉節的話題。王國維之死,給后世留下了謎團。對于其死因,在他去世后,社會各界有各種猜測。陳寅恪被認為是最了解王維國死前心態的人,他將王國維死的闡釋是為傳統文化而殉節。他說王國維生當中國文化衰亡之時,自視為此文化的寄托者,輒痛苦非常,每先以此身殉文化。
梁濟選擇在民國七年(1918)自殺,在當時引起了社會轟動。而梁濟在自己的遺書中說明自殺原因時說,“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為本位,而以幼年所學為本位。”[3]“故我身為清朝之臣,在清亡之日則必當忠于清,是以義為本位,非以清為本位也?!盵3]從梁濟的遺書所述,可以看出他的死,最終目的不是為一家一姓的天下殉節。民國初年黑暗的社會狀況,人倫道德的失序,導致了他對現實的絕望;清朝的覆滅這一事件背后所包含的文化理想與道德價值的覆滅,才使得他最終選擇了自殺。
在清朝滅亡之際,并沒有遺老為此而殉節,反倒是時隔若干年后,梁濟和王國維因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文化理想與道德價值的崩解而相繼自殺,足見晚清遺民對于傳統文化的依戀有多深厚,竟不惜以死殉之。
在清遺民心目中,傳統文化以及與傳統文化相關的一切無疑都擁有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但他們中的許多人對晚清的社會狀況,尤其是政治腐敗問題還是有比較清醒的認識的。很多清遺民都曾經是維新運動擁護者乃至參與者。如陳三立、沈曾植、鄭孝胥和林紓等人,都熱心于維新與立憲改革。清遺民能夠接受在不改變傳統文化體制前提下,在內部對其進行改革,也認識到了這種變革的必要性,但是他們難以接受的是一種新的異質文化全然取代傳統文化的主流地位。他們將自身視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全盤地對傳統文化進行否定,就相當于在否定其自身的生存價值。傳統文化相關的一切,既是他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更是他們精神皈依的家園。
三、民族觀念的獨特性
中國近代社會最重要的歷史主題之一就是抵御外辱,挽救國家危亡。這一歷史難題是歷代遺民所不曾遇到過的。隨著現代民族主義概念的引入,國人對“國家”、“民族”有了全新的認識。梁啟超提出了“小民族主義”與“大民族主義”的概念,“小民族主義”內涵為國內民族關系,主要是指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關系;“大民族主義”是指中國各民族團結作為一個大民族與世界其他國家與民族關系,他認為中國現在“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4]上述民族主義觀念已突破了舊式的“夷狄”觀念,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將“大民族”的利益置于“小民族”之上,已初步具備了現代民族主義思想的內涵。
在上述獨特的國內國際形勢作用之下,清遺民在處理“大民族”與“小民族”問題上,面臨著更為復雜的形勢和更艱難的抉擇。一方面,外來殖民勢力對中國國內問題的干預,客觀上造成了清遺民的主要政治活動——復辟運動多了一種外援。而是否借助外來殖民勢力實現匡復大業,對于這一問題,清遺民內部出現了意見分歧,這一分歧促使清遺民在民族立場上作出了不同的抉擇,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日本是對清遺民復辟運動投入支持最大的國家,“九·一八”事變后,日本為了便于對中國東北進行殖民統治,1932年在長春建立了“偽滿洲國”政權,扶植清朝已廢皇帝溥儀出任該政權首腦。溥儀及選擇追隨其參與建立“偽滿洲國”政權的清遺民,為了他們匡復大清帝業的夢想,不惜出賣國家民族的利益,實乃民族的罪人。他們的行徑,給清遺民群體的歷史造成了最大的污點。
這些成為漢奸的清遺民,以鄭孝胥為首,積極主張借助日本的力量,完成復辟大業。東北淪陷的消息傳至天津后,鄭孝胥立即勸說溥儀與日本合作,“昨夕陪膳時,鄭孝胥又大談其開放政策,言之津津?!盵5]鄭孝胥最終說動了復國心切的溥儀,選擇在日本扶持下出任“滿洲國”執政。鄭孝胥對“偽滿洲國”政權的籌建傾注了大量精力,扮演了重要角色,并出任“偽滿洲國”總理,一心期望通過這個漢奸政權實現他的王道理想。
鄭孝胥出賣國家的行為無疑為后世所不恥,他個人善于投機鉆營、極富政治野心的性格是其最后成為漢奸的重要原因。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在鄭孝胥身上所體現出的清遺民作為中國最后一代遺民荒唐而悲哀的政治命運。鄭孝胥希望通過與日本合作,回復王道綱常,從而恢復傳統的政治秩序,悲哀的是他并沒有意識到日本選擇利用溥儀及其追隨者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實現自身殖民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幫助他們復興大清基業。鄭孝胥等人淪為歷史的罪人,也充分體現了一部分清遺民并不具備現代民族主義思想,在他們看來一家一姓的天下即等于國家,所以在民族立場抉擇的問題上,犯下難以挽回的錯誤。
應該看到,以陳寶琛為首的另一部分清遺民對于民族大義問題則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溥儀自己回憶說,對于是否赴東北與日本合作一事,陳寶琛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并多次勸阻?!肮鈴凸饰?,豈非小臣終身之愿?唯局勢混沌不分,貿然從事,只怕去時容易回時難!”[6],這充分體現了陳寶琛雖然也一心希望復辟能夠成功,但反對與日本合作,拒絕追隨溥儀北上。偽滿政權成立后,曾經擬定陳寶琛出任“府中令”一職,被陳拒絕。
鄭孝胥和陳寶琛同為清遺民的一員,都以匡復清室為最終的政治理想。但在是否以出賣國家利益為代價,與殖民者合作從而實現這一政治理想的問題上,兩人產生了根本性的分歧,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前者突破民族大義底線,淪為歷史罪人;而后者則更清醒地認清當時的現實,堅守民族立場,值得肯定。這也充分體現了清遺民群體內部個體差異以及生存狀態的多樣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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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葛兆光.世間原未有斯人——沈曾植與學術史的遺忘[J].讀書,1995(5).
[3]粱濟.粱巨川先生遺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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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
[5]胡嗣瑗.直廬日記[M].北京: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4.
[6]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M].北京:群眾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