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成熟的社會中,作為社會個體的企業如果不違反社會認可的法律制度,就可以在市場體制包容的邊界之內盡力發展自己,這在一個成熟的市場經濟體制中被視為常態。在這種情況下,對于企業的經營者來說,關注的重點是企業的發展,是社會中蘊藏的商機,是市場的變動。除非是國有企業,政府一般不會直接干預企業,特別是直接干預企業的經營管理甚至直接決定企業的人事任免。
可是在近代中國,特別是在晚清新式大機器企業剛剛在中國興起的時期,社會上各項與大機器企業配套的制度和法律尚未建立,整個社會仍然在沿襲此前農業社會的秩序運行之際,企業的發展就不僅僅是單純的企業自身的事情了。尤其是像招商局這種本身就是在政府關注扶持下誕生的企業,在誕生和發展過程中又得到過政府資金的扶持和漕糧運輸的特權,盡管招商局是股份制,是集合民間資金設立的企業,政府在其中并沒有投資,可是這時選擇什么人做企業的經營者,首當其沖的決定要素仍然是政府的喜好和抉擇,這受當時社會環境、制度和經濟發展程度所決定。可是這種政府對企業經管者的選擇和決定,將直接決定企業的經營方針和企業的發展目標以及經管水平。
唐廷樞和徐潤被迫離開招商局
唐廷樞和徐潤相繼在1884和1885年被迫離開招商局。離開的原因表面上是他們挪用招商局資金的事實暴露,而資金的挪用又對招商局的發展造成了不利的影響。但實際深究下去,根本的原因在于唐廷樞和徐潤本質上是商人,他們所強調的經營管理招商局的方針與晚清政府對企業的經管方針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
1873年唐廷樞和徐潤進入招商局分別擔任總辦會辦時,唐徐二人對招商局的經營管理方針就十分鮮明,徐潤曾在自敘中明確表示,力圖“純用西法經營”,積極擴大規模。唐廷樞、徐潤是當時中國最熟悉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人,也是力圖按商辦原則經營招商局的人。在1873年招商局第一次改組時,唐廷樞、徐潤取代朱其昂主持重訂“招商局局規”和“章程”,就顯現出他們力圖提高商股地位、增強商董權力、按照西法經營招商局的意圖。因而不論局規還是章程,都十分強調應照買賣常規辦理,也就是按照市場經濟的原則行事。
為防止這種力圖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官府控制的行動遭受攻擊和非議,他們在章程中先發制人,預先作了一番表白,強調公司既是商辦,就應遵守買賣常規。1881年唐廷樞徐潤在上李鴻章的稟文中,再一次說明了他們的這種觀點:官商本是兩途,名利各有區別。輪船運輸是為了謀利,做生意沒有利潤不能持久,商家經營不可由官府干涉操縱。
在唐廷樞和徐潤眼里,他們經營的招商局是商業企業,必須按商辦原則經營,可以說,這是唐廷樞、徐潤經營觀念中明確的特點。
與此相應,在經營方針上,唐、徐采取的是一種積極擴大規模努力進取的策略。他們力主擴展業務,僅1882年就有美利、海晏、海琛、江通、富有等5只輪船通過改建,改換原來面目,用費二十余萬兩。后又造致遠、普濟,添置拱北、圖南兩海船,江裕江輪一號,此外又定造鋼構輪船二號,兩號輪每號能裝重貨1500噸,食水十八尺,輕貨可裝四千噸。除此之外,在碼頭、棧房的擴展方面同樣下大力氣,在添置改裝輪船都是大手筆的1882年,招商局在上海南北兩棧均添地造棧,香港新置局房共用銀十八萬四千兩;蕪湖添置鐵彀躉船用銀二萬七千兩。1883年,在招商局走上順境之時,唐廷樞又計劃將航線發展至歐美,立志擴大招商局。為此他于1883年3月親自出洋考察,先美洲后歐洲,計劃遍訪歐美商情,選擇確有把握者相商協定,然后回華妥議。
唐廷樞徐潤等如此做,是他們認為,招商局能由一船而十,由十船而至二十、三十,不可謂不振興,但是洋行輪船既多,仍在陸續添置,招商局雖兩年連造七船,也不能補通商各口之不足。所以在各口岸生意可自立的情況下,應積極開拓外洋生意,這樣就必須裝備四千噸大船。因此,反復協商,決定裝備快捷大船兩艘,專走外洋。淺水中等輪船二、三艘,往來天津、朝鮮、越南等處。
顯然,這期間輪船招商局是由唐廷樞和徐潤這些本質上是商人的人控制著直接的業務經營,他們的出發點,主要是從商人爭奪利潤的角度考量。但是,原系生意中人的唐廷樞和徐潤的這些爭商權、生意須商辦的經營原則,擴大招商局規模和采用西式經營的做法,已逐漸難容于當時的清廷。因為難容于清廷,也就必然招致清廷朝野中頑固派的抨擊,特別是因招商局借有官款,又得到漕糧運輸和官款緩息等朝廷給予的特權,更給批評的人提供了口實。
從1876年招商局成功收購美國旗昌輪船公司站穩腳跟開始,來自于清政府上層的各種干預、動議和勒索就如影隨形,接踵而至。其中,欲在招商局中加入官股和將招商局收歸國有的動議成為招商局經營發展中最大的困擾。這里僅將招商局收購美國旗昌輪船公司后,隨后來自于清廷欲將招商局加入官股或收歸國有的動議略作記錄,以見一斑:
1877年7月9日,《申報》首頁刊載消息稱朝廷擬議招商輪船局所有借收未還各款,俱由國家自行籌填,蓋船局所借李相伯之錢七十萬吊,各海關所暫借之銀一百萬兩概算國家入股也。該消息強調如此則商局將變更為官局。
1877年10月25日,軍機處抄出御史董儁翰奏折,奏折中稱招商局應仿造船政成案,專設大臣一員管理,易商為官。
1878年8月15日,葉廷眷針對招商局“借款繁重”“商股不足”的狀況向李鴻章建議加撥公款二百數十萬兩,先將商股撥還,成為官局,如此方能立定腳步,為可久可大之圖。
1881年正月十七日,兩江總督劉坤一建議招商局提剩之官帑七十余萬,截至光緒八年止,緩息亦七十余萬兩,共一百五十余萬,均存局作為官股。
1881年4月11日,兩江總督劉坤一再上奏力主將招商局本息作為官股:招商局以撥公帑而成,如以本息作為官股,照商股一律辦理,期有裨于度支,未為不可也……唯將此項本息作為官股,其利得以分潤,公私兩得其平。既以官力扶商,亦以商力助官……。
招商局的創辦由于得到政府的補貼和扶持,來自于政府上層的干涉亦隨之而生,將其改為官局和設置官股是其中的核心。其它干涉如彈劾局中經管人員、派員對招商局“實力整頓”“查辦”等等還在其次。此后,在政府中直接主政招商局的李鴻章和總署中弈等人的支持下,招商局的“承商體制”得以維持,唐廷樞和徐潤的地位雖受到沖擊,但暫時還沒有出現危機。但是,這些來自于清廷上層的將招商局改為官局加入官股的奏折和議論,已經給當時經辦企業的唐廷樞和徐潤帶來了相當大的壓力。如1881年徐潤和唐廷樞給盛宣懷的信中就聲稱:“或恐都中人言藉以有關公款為責,此亦易辦,只需弟等變賣船只埠頭,歸還公款有余,散此公司,另圖活計,縱有虧折,與公家無涉,可不需查辦”,就是典型一例。
不夸張地說,從唐廷樞徐潤進入招商局成為經管者開始到其離局為止,圍繞招商局和唐徐經辦方針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一類是如上所述要求將招商局所借官款改為官股,以至將招商局收歸國有的各種議論和要求。二就是不斷有人要求對招商局進行“徹查”、“嚴查”、“整頓”等。這方面以1880年國子監祭酒王先謙上奏請求查辦招商局、1881年劉坤一奉旨派江海關道劉瑞芬嚴查招商局最為典型。王先謙的奏折中認為借給招商局的官款,“悉充唐廷樞等私橐”,“是徒以庫帑供伊等營利肥私之用”。指責唐廷樞等“蠹帑病公,任意妄為”。因而請求朝廷派員“據實查辦”。?截至1881年3月,輪船招商局僅僅開辦八年,就已經歷過兩次分別由劉坤一和李鴻章主持的“奉旨查辦招商局事”。在此情況下,唐廷樞徐潤等商人經辦輪船招商局處境艱難的情狀,就連李鴻章也有所感受:“從前議者多以商局將虧本,嚴加彈劾。該商等懼擔重咎,故以提還公款為汲汲,未嘗非急功奉上之意。乃王先謙復以為疑,殊令該商等無所適從。”
官商之間矛盾的逐漸累積,實際也預示著爆發沖突可能性的逐漸增加。1883年上海金融風潮的爆發,給了清政府將唐廷樞和徐潤趕出招商局的借口和機會:明面上看,唐廷樞徐潤被趕出招商局,是他們有挪用招商局款并因此牽動招商局事,更重要的是唐廷樞徐潤經管招商局的方針與清廷難以相容,也就是官商矛盾難以調和所致,這一點,是決定性的因素。這可從唐、徐出局四年之后,李鴻章在提到此事時仍有“中西情形不同,未便悉仿西法。從前唐、徐屢言不要官問,究不可靠”的話上得到證明。
盛宣懷改弦易轍
唐廷樞徐潤被迫離開招商局后,由亦官亦商而主要身份是官,同時又是李鴻章親信的盛宣懷接任。輪船招商局1885年的改組表明,此時的商人階層在社會上發揮更大作用的基礎還未奠定或者說還相當脆弱,特別是在晚清社會的統治高層,還存在相當大的對商人的蔑視和成見。1884年清代宗室、國子監祭酒盛昱對唐廷樞的看法就十分典型:當盛昱聽說唐廷樞有可能被推薦“備各國使臣”時,他的看法是:“道員唐廷樞,聞攜馬建忠一同送部引見,該員貪鄙近利,由輪船賬房出身,不過因粗習洋人語言,為李鴻章所信任。往者招商總辦,虧空甚深,近來開平煤礦侵挪尤巨。當時事需才之日,奔走末秩,使貪使詐,或可馭以權謀。傳聞李鴻章于唐廷樞、馬建忠保奏內,咸有‘堪備各國使臣字樣。夫使不辱命,圣人所難,況此細民,陋甚駔儈,既不知立身之本末,更何識國體之重輕,兼以各國風尚。役輪船之管賬,若中國之輿臺……”盛昱對唐廷樞等商人的不屑和蔑視,是何等的深厚和赤裸裸。在這種風氣和環境的影響下,尤其是當招商局站穩腳跟后,唐廷樞和徐潤力圖維護商人獨立經營和自身原則的努力越發難以為清廷所容,最終被晚清政府拋棄下臺也就成了必然。
唐廷樞和徐潤的下臺以及盛宣懷接任招商局經管大權后,招商局的經營方針和發展方式必然出現大的變化。這個變化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招商局改變了不斷向外發展的方針;二是招商局的利潤大量用來投資其它事業。
盛宣懷做了招商局第一把手后,首先改變唐徐此前的經營方針,轉而實行以“斂字訣”為宗旨的方針。斂者,收斂也。“斂字訣”完全是一種收縮發展規模的方針。因此,在盛宣懷的這種經營方針下,直到清末,招商局再沒有對外公開招募過股份,沒有開辟過海外航線。最基本的事實就是,招商局的船隊只數和噸數基本處于維持和停滯的狀況。從輪船只數上看,直到1911年清廷倒臺,輪船的只數并無大的增長。如拿1911年與1886年相比,歷經26年,輪船招商局的輪船數僅增加5艘,船只總噸數也僅從1886年的31420噸增加到1911年的49373噸。1886年時招商局輪船24艘價值242萬兩,到1911年時輪船雖增為29艘,但價值僅增為258萬兩。這對于一個以輪船運輸為專業的企業來說,只能讓人得出這家企業是處于停滯維持狀態的結論。
與此相對應,在盛宣懷的主持下,招商局卻將大量的資金轉投其他企業。在1882到1909年的28年間,招商局一共進行了二十項投資,投資對象包括煤礦、紡織、鐵廠、銀行、鐵路等領域,涉及晚清時期幾乎所有的洋務部門。二十項投資總金額312萬銀兩,占同期招商局資本總額400萬兩的78%。從時間上看,除唐廷樞、徐潤主持招商局期間于1882年向煤礦進行過投資以外,所有的投資都集中在盛宣懷1885年主持招商局后,尤其是1896到1903年的8年中。除1900年外,每年都有巨額的對外投資,7年總投資項目十項,投資總金額143萬兩,平均每年20多萬兩。無論從數額還是投資的頻率看,都十分驚人。再從招商局投資的對象看,數額最大的是機器織布局、華盛紡織局、湖北鐵廠和通商銀行等項目,這些項目絕大多數都和招商局最初的核心業務無關。
盛宣懷之所以如此做,是以他在官場中積累的經驗和精明為基礎,同時總結唐廷樞徐潤積極擴張招商局規模導致頑固派攻擊下臺的教訓而實行的。他收縮招商局擴展的方針,把大量利潤轉投其他行業企業,在避免“槍打出頭鳥”的同時,還給自己建立了一個以多種行業多個企業為基礎的“盛宣懷實業帝國”,使自己在晚清官場中取得了重要而獨特的地位,擁有了清廷不得不重用他的地位和實力。
晚清招商局成立二十余年三次改組管理層人員,進而導致招商局經營方針和發展道路產生巨大變化的事例,都提醒我們一個道理:就是企業中人才的重要性。可是,其中政府的干預和決策,相比起經管人員對企業的影響,更為直接和重要。政企關系,是近代中國經濟發展中一個難以繞過去的關卡,企業能否設立,設立后能否發展,經管人員的升遷黜貶,政府往往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這使得企業經管人員在考慮企業發展的同時,實際上更加重視的是自己的地位是否穩固和政府的意圖喜好,以求迎合政府并使得自身利益最大化。早期招商局的發展和變化,正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一例。
朱蔭貴: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