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漫筆（節選）

張毅

1

這是一座海邊的石頭建筑：石階沿山勢向上，對面也有與之對應的斜坡和景物：鐵門古舊、石階曲折，海是一個隱喻。

我說的“對面”是世紀之前，或者更遙遠的歐洲大陸。

石頭粗勵。這些粗勵的石頭來自不遠的山里，與我同族。一百塊石頭、一千塊石頭，一萬塊石頭。一塊挨著一塊，一層壓著一層。如同黑夜壓著黑夜，人群壓著人群，甚至就像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我們自己壓著自己。

這個秋末黃昏，我想起老家的土房子，破敗的土墻，在風雨中飄搖。這里，我無意觀看什么大海和落日。我無意尋訪這座建筑的來歷。我不知道寂靜的鐵門在等待什么。那個窗口一直開著，或許它在等待一艘貨輪從大海深處駛來。

天空帶著些微的傷感，一些異鄉人在暮色中移動，他們大多來自遠方。燈光剛剛亮起，未及照亮周圍的事物，另一些燈光已經熄滅。那個窗口像一片海，木紋是一層凝固的波浪，我知道礁石附近有一支消失的船隊。

我們從四處走來，在臨海的陽臺朗誦詩歌。如同這座臨海的房子在朗讀大海。如同蟋蟀在朗讀秋天。如同風暴在朗讀沉船。如同星辰在朗讀天空。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多么虛弱，我還是把詩歌攥成拳頭，對那座建筑用力吶喊：

石頭開門。石頭開門。

2

那年夏天，我在海濱讀一本關于蒸汽機的書，時光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火車的輪子在眼前飛速轉動。

1790年——這是人類第一個“站臺”：一個司爐在鍋爐下面加煤，火在燃燒、水在沸騰，水汽“滋滋”響著并不斷向四周蕩漾。蒸汽產生的動力推動機車巨大的輪子，火車緩緩前行。這時“火車”出現了——從瓦特發明蒸汽機。到理查德·特拉維西克創造出第一臺蒸汽機車，一輛火車駛出英國國界并逐漸加速，刺眼的光柱和震耳的聲音不斷在天空蔓延。

瓦特先生發明的蒸汽原理一直在中國鐵路延續著：蒸汽推動軸承，軸承推動巨大的車輪，機車龐大的身軀噴著火焰。車輪轉動，我向外望去。我不知道此刻是鳥在減速，還是風在慢行？我不能確認眼前的景物誰在晃動。我不能確認火車帶來的，是故鄉月色，還是北方的大雪？

一列火車在加速。一列火車使黑夜縮短，在兩次話語之間。一列加速的火車，讓月光提前抵達站臺，在風暴和落日之前。一列火車在不斷加速，天空被打開。道路兩旁大雨如飛，河流蒼茫著。許多事物在愈加模糊。一列火車在不斷加速，并且發出轟鳴的聲音。許多事物在時光中飛速跑動。

3

“一粒砂子涼了。”

曼德爾斯塔姆在1928年出版了他最后一本書，1938年，47歲的曼德爾斯塔姆死于斯大林集中營輾轉途中。在當時以及他消逝后的二十年里，他的名字幾乎徹底從蘇聯文學的記錄中擦除了。但是他的聲音在幾十年后再次閃亮。

“成垛的人頭在向遠方徘徊。我縮在其中。沒人看見我。但在富有生趣的書中，在孩子們的游戲中，我將從死者中升起，說太陽正在閃耀。”

曼德爾斯塔姆的信念證實了：政治可以消滅一個人的生命，但不能淹沒那些來自靈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