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勝
內容提要在中國詩性文化語境中,作為自然物的金玉被看作是山川萬物之精華,可以溝通神靈,又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是永恒價值、高貴品格的象征。考古出土文物以及存世的早期文字資料都大量存有金玉崇拜的文化烙印。金玉崇拜直接溶進了中華文化的建構過程,從日常用詞到實踐體驗再到精神品格,我們都不難看到金玉文化的身影。基于漫長濃郁的金玉崇拜文化傳統,《文心雕龍》也深受金玉文化的影響。劉勰認為,珠玉是身份的象征,是人格、品德、地位的標志。劉勰喜好以金玉喻文學,用鏤金雕玉的生產經驗來喻指文章寫作,以金玉的特質比擬文學的至尊地位、永恒價值、倫理法度、人格精神等等,從而形成《文心雕龍》以金玉喻文的獨特言說方式,呈現出中國古代文論富于人文傳統和生活氣息的審美體驗。
關鍵詞金玉文化文心雕龍金玉喻文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9-0076-06
金,是從大自然礦物中提煉出來的一種金屬;玉,用許慎《說文解字》的話來說,“玉,石之美。”雖然只是自然界中一種漂亮的石頭,但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卻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成為珍貴永恒價值、至尊至上人格的象征。基于漫長久遠的金玉崇拜文化語境,《文心雕龍》也喜好以金玉喻文學,直接用金玉或相關字眼之處也不少。文學的雕刻琢磨、至尊地位、永恒價值、倫理法度、人格精神等等,都可以金玉的特質來作比,從而形成其以金玉喻文的獨特言說方式。
一、金玉通神
《文心雕龍·原道篇》談到人文之初時說:“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①玉版,即“刻有象征意義的圖形或文字之玉片。相傳堯在水邊得之,方尺,圖天地之形。”②近乎神話的人文誕生故事,竟然與金玉有不解之緣。這樣說來,金和玉是中國最古老的書寫材質,參與了中國最初的文化建構。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可以溝通神靈;而在中國古代文論的語境中,金玉則是至尊至貴品格的象征。
金是自然界的一種自然礦物,一開始并沒有被附上神的品格。但在實際生活中,由于其特殊的質地而有一些重要的作用。泰勒指出:“人類在制造石器搜索原料的時候,一定很早便發現有某種‘石塊特別沉重或堅硬,或且有美麗的光澤。這種‘石塊因其美觀便被采用為妝飾品。人類最初曉得的
*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詩性文化與《文心雕龍》的詩性遺存研究”(12BZW011);江西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江西完善優秀中華傳統文化教育行動方案研究”(ZDGG1405)
①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頁。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內容,均引自本書,不另注。
② 戚良德撰:《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頁。
金屬物便是這種自然狀態的金、銀、銅等。”林惠祥:《文化人類學》,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17頁。玉正是這樣一種石塊,一開始僅僅是自然界的礦石,因為其特殊質地而受到格外的關注和崇拜。何星亮指出:“由于石的功用極大,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促使人們經常觀察石、想象石,并把石神化,把一些與眾不同的石奉之為神,崇敬它,祭祀它,從而形成豐富多彩的石崇拜文化。”何星亮:《中國自然神與自然崇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2年,第347頁。作為自然界中“與眾不同的石”,玉最有可能成為想象、神化、崇拜的對象。“原始先民認為,玉是山川自然的精英”,張燕:《論中國玉器的形而上意義及其衍變》,《東南大學學報》1999年第11期。是溝通天地、人神最好的媒介。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提到原始社會普遍存在的“石頭崇拜”現象,這是原始詩性思維的具體體現。泰勒說,石頭等“沒有生命的物象”,在原始人類看來,卻是“活生生的有理智的生物,他們跟它們談話,崇拜它們。”⑤[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神話、哲學、宗教、語言、藝術和習俗發展之研究》,連樹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0、534頁。石頭之所以成為崇拜的對象,因為原始人認為“它們里面住著強有力的精靈。”⑤中國古人對玉石的崇拜,就是“石頭崇拜”的體現。
2015年第9期
金玉崇拜與《文心雕龍》的金玉之喻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占有重要地位,甚至到了統攝天地萬物、溝通天地神靈的地步。中國古人有五行之說,稱“金”為五行之一,是構成世界的五種基本元素之一。玉文化的形成也很早,考古工作者指出:“我國在新石器時代,玉文化便相當發達,雖各地數量有多寡之分,制作有精粗之別,但基本上每個文化遺址都有自己的玉器制作,可以說玉器是我國新石器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原始玉器古樸稚拙,但一直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這一特征是其他文明所沒有的。……表明了玉器在中國獨一無二的地位。”⑧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起源》,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33、131頁。迄今八千年的興隆洼文化發現玉器,迄今四、五千年的北方紅山文化、南方良渚文化、甘青地區的齊家文化等,也都發現有玉禮器。例如良渚文化大墓常用大量玉器隨葬,如玉璧、玉琮、玉鉞等,考古工作者稱之為“玉斂葬”。其中玉璧具有“作為財富的象征物”的意義,玉琮可能是“一種與獸面神崇拜有關的神柱或法器”,而玉鉞上的神人獸面像“說明神權或神的遺志在當時具有最崇高的作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省新近十年的考古工作》,《文物考古工作十年(1979-1989)》,第118~119頁。也就是說,遠古時代的中華大地上,玉就作為禮器也即溝通人神的器物而被大量使用。《文心雕龍·祝盟篇》云,古人用“珠盤玉敦”來祝告神明,就是把玉器當禮器的祀神現象。
中國漢字中保存了金玉崇拜的文化信息,相當數量的漢字是金部和玉部,就是這一文化信息的具體體現。就拿玉部字來說,《說文解字》玉部收字124個(外加從玨的字3個),說明華夏先民造字時,雕琢玉器的社會實踐成為日常語匯的重要來源。我國早期的文字資料也大量存有金玉崇拜的文化烙印。《山海經》中記載玉礦或玉器制作地共207處。⑧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的崇玉傾向就十分濃郁,相關詩句有:“巧笑之瑳,佩玉之儺。”(《衛風·竹竿》)“將翱將翔,佩玉瓊琚。”(《鄭風·有女同車》)“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衛風·木瓜》)“何以贈之?瓊瑰玉佩。”(《秦風·渭陽》)“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召南·野有死麕》)等。“金玉其相。”(《大雅·棫樸》)玉,成了美好品格的象征,是人們表達愛情、傳達友情最好的信物。《爾雅·釋地》有一段文字:“西南之美者,有華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璆琳瑯玕焉。”胡奇光、方環海撰:《爾雅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55頁。可謂中國較早的玉礦說明書。《韓非子·和氏第十三》載有“和氏璧”的故事,[清]王先慎撰:《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年,第95頁。今天的考古發現在湖北保康有古金玉,佐證了這一傳說。據新華社2014年6月4日電,關騰飛、陳悅撰《湖北保康發現古金玉,千年“和氏璧”傳說得印證》。有文獻明確記載,玉是古代宗廟祭祀禮器的重要材質,不同的祭祀對象、場合,玉的尺寸大小、形狀品級都有不同。《周禮·考工記》云:“天子圭中必,四圭尺有二寸,以祀天。……土圭尺有五寸,以致日,以土地。祼圭尺有二寸,有瓚,以祀廟。……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大璋中璋九寸,邊璋七寸,射四寸,厚寸,黃金勺,青金外,朱中,鼻寸,衡四寸,有繅,天子以巡守,宗祝以前馬。……雨圭五寸有邸,以祀地,以旅四望。……璋邸射素功,以祀山川,以致稍餼。”[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22~923頁。天子佩戴相應規格的玉器敬祀天地、祖宗、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也就說,玉有溝通神靈的作用。不僅是華夏先民,世界其他民族對金玉也有類似的從使用到認識,從崇拜到文化建構的過程。如“黃金海岸的黑人舉目向天并且這樣請求:‘上帝,今天給我米和甘薯,黃金和美玉,給我奴隸、財富和健康,這樣我就能夠活潑而敏捷!”[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94頁。
金玉崇拜直接溶進了中華文化的建構過程,從日常用詞到實踐體驗再到精神品格,我們都不難看到金玉文化的身影。就拿我們要討論的《文心雕龍》來說,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宗經篇》有一條自稱“妄說”的注釋:“疑經乃金之假字,丁寧錞于之屬耳。經金既可通假,疑六經之經,本呼為金。古人凡巨典寶訓,或鑄鐘鼎,或書金策,口曰金口,聲曰金聲。孔門弟子尊夫子刪定之書,稱之曰金,其后假經為金,而本義遂湮沒不著。(經金韻部不同,而聲類則同,但別無左證,故附于此以當妄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4頁。范文瀾的注解看似妄說玄想,實卻道出中國文化言說方式的一種普遍現象,凡是世間珍貴之物,都用“金”字喻之。后來加上“玉”字,如《原道篇》“泉石激韻,和若球鍠。”球,指玉磬。《原道篇》又曰:“夫子繼圣,獨秀前哲,镕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金聲玉振”出自《孟子·萬章下》:“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就其文化根源不說,終究有金玉文化的身影。也就是說,《文心雕龍》深受金玉文化的影響。
二、金玉比德
《文心雕龍·章表篇》云:“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劉勰指出了金玉承載著深厚的比德文化和禮儀文化。不同身份的人佩戴不同類型、不同級別的珠玉,也就是說,珠玉是身份的象征,廣而言之,則是人格、品德、身份、地位的標志。
如前所說,金為五行之一,五行構成萬物,與自然物候、人之性情品德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黃帝內經·素問》卷十六《水熱穴論篇》:“秋者,金始治,肺將收殺。”[唐]王冰訂補:《黃帝內經素問》,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年,第118頁。《白虎通》卷八把五行與五藏五性六情聯系起來,所謂“肺所以義者何?肺者,金之精也。義者斷決,西方亦金,殺成萬物也。故肺象金色白也。”⑧陳立撰:《白虎通疏證》上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384、306頁。從季節而言,金屬秋;從五藏而言,肺象金;從五性而言,金主義。把人之性情品德與天地五行聯系在一起,這是天應感應學說的具體體現。沈約說:“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宋書·謝靈運傳論》)[梁]沈約撰:《宋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1778頁。也是這一思路。玉也是人格、品德的象征,所謂“圣人被褐懷玉”(《道德經》第七十章),又有所謂君子必佩玉、玉不離身之說:“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禮記·玉藻》)玉有防止“非避之心”的功效,所以古之君子一定要佩玉,所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禮記·玉藻》)玉又是禮制的標志,從天子到公侯、大夫、世子、士,其佩戴的玉及裝飾分別是“白玉而玄組綬”“山玄玉而朱組綬”“水蒼玉而純組綬”“瑜玉而綦組綬”“瓀玟而缊組綬”。(《禮記·玉藻》)地位不同,玉的品級及裝飾也不同,所以玉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到漢代,儒家的比德言說加上天人合一觀念,人們對玉之品格與人之品德作了更詳明的比附。比如《春秋繁露》卷十六提出“玉有似君子”說,把玉“至清而不蔽其惡”“潤而不污”“堅而不硻,過而不濡”的品質,與君子“不隱其短”“不知則問,不能則學”“仁而至清潔”“廉而不殺”的人格一一對應。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420~421頁。《白虎通》更是把金玉的品格與君子的性情和品德聯系起來:“玉以象德,金以配情,芬香條鬯,以通神靈。玉飾其本,君子之性,金飾其中,君子之道,君子有黃中通理之道美素德。金者精和之至也,玉者德美之至也,鬯者芬香之至也。君子有玉瓚秬鬯者,以配道德也。其至矣,合天下之極美,以通其志也,其唯玉瓚秬鬯乎。”(卷七)⑧正是基于儒家深厚的比德思維,漢末許慎的《說文解字》也認為玉有“五德”:“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不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許慎《說文解字》認為玉有仁、義、智、勇、絜五德,這完全是把玉石人格化了,是以玉比德的最好例證。到《文心雕龍》,劉勰說:“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還有以玉比君子人格的文化印跡。
人之品德,在中國古代實質上是人的身份、地位的代名詞。如高高在上的皇帝,往往被賦予澤被天地之德,而地位低下的臣民則常常視為人微德薄。所以,前面所說的金玉比德,實際又變成了金玉比擬身份地位,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佩戴不同品級、不同形狀的玉器。《周禮·考工記》說,天子守一尺二寸的鎮圭,公守九寸的桓圭,侯守七寸的信圭,伯守七寸的躬圭,身份不同,玉的尺寸大小有別。另外,天子在不同場合,又佩戴不同的玉,“天子執冒,四寸,以朝諸侯。……天子圭中必,四圭尺有二寸,以祀天。……土圭尺有五寸,以致日,以土地。祼圭尺有二寸,有瓚,以祀廟。琬圭九寸而繅,以象德。……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璧琮九寸,諸侯以享天子。榖圭七寸,天子以聘女。……琭圭璋八寸,璧琮八寸,以覜聘。牙璋中璋七寸,射二寸,厚寸,以起軍旅,以治兵守。駔琮五寸,宗后以為權。大琮十有二寸,射四寸,厚寸,是謂之內鎮,宗后守之。駔琮七寸,鼻寸有半寸,天子以為權。雨圭五寸有邸,以祀地,以旅四望。”不同場合的玉又各自有不同的含義和作用,如注“天子執冒”曰:“冒者,言德能覆蓋天下也。”又注“琬圭九寸而繅,以象德。”曰:“諸侯有德,王命賜之,使者執琬圭以致命焉。”[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22~923頁。也就是說,玉與德相聯系,德之大小不同可以佩不同規格的玉,天子、公、侯、伯、子、男、諸侯,各有不同規格的玉。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規格的玉,這樣,玉就成了身份的象征和禮制的標志。這里所謂的“德”實際上是權利地位的另一說法。天子享有天下,恩德澤被天地,所以享有如前所說的對天地山川萬物的祭祀權,有“以起軍旅,以治兵守”的兵權,行使這些權利時,需要使用相應的玉器。《周禮·天官冢宰》云,玉府負責王的金玉、玩好、兵器和車乘禮樂之器,及一切珍貴物品的收藏。平時供給王所需的服玉、佩玉、珠玉。王齋戒時,就供給食玉。王的喪事,供給含玉、招魂衣、角枕、角柶。楊天宇撰:《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6頁。同樣是舉行國之祭祀大典,季節不同使用的玉器也有別:“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周禮·春官·宗伯》)上朝之時,地位不同佩戴的玉器也迥然有別。《白虎通》卷八有所謂“五瑞說”:“何謂五瑞?謂珪、璧、琮、璜、璋也。……五玉者各何施?蓋以為璜以征召,璧以聘問,璋以發兵,珪以質信,琮以起土功之事也。珪以為信何?珪者,兌上,象物始生見于上也。信莫著于作見,故以珪為信,而見萬物之始莫不自潔。珪之為言圭也。上兌,陽也。下方,陰也。……”④⑤陳立撰:《白虎通疏證》上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349~350、353~354、355~356頁。從天子到公侯伯子男,玉器的品級差級明顯,同樣是君王使用的“五玉”,作用也各有所施。不同的玉各有不同的象征意義,《白虎通》卷八:“合符信者,謂天子執瑁以朝,諸侯執圭以覲天子。瑁之為言冒也。上有所覆,下有所冒也。”④又云:“臣見君有贄何?贄者,質也。質己之誠,致己之悃愊也。……公侯以玉為質者贄者,玉取其燥不輕,濕不重,明公侯之德全也。”⑤《周禮》《白虎通》體現的是儒家繁縟復雜的禮儀制度,而玉的使用則是這種繁縟復雜的禮儀制度的外在形象化,可視可感的玉器把禮儀社會無處不在的等級秩序呈現出來。《文心雕龍·封禪篇》:“玉牒金鏤,專在帝皇。”又《聲律篇》“古之佩玉,左宮右徵,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禮樂文化的等級秩序通過玉器鮮明地呈現出來。
三、雕琢文章
《文心雕龍·原道篇》:“雕琢情性,組織辭令。”劉勰常用鏤金雕玉的生產經驗來比喻文章寫作,具體體現在生產用詞的直接移用和相同的精神追求兩大方面。
生產用詞的移用,顯而易見的是“雕”一詞。“雕”字本字為“琱”,《爾雅·釋器》:“玉謂之雕。”管錫華譯注:《爾雅》,中華書局,2014年,第372頁。又《說文解字》:“琱,治玉也。”可見,《文心雕龍》書名用“雕”字,有玉生產的文化烙印。劉勰自己也說,以雕玉比寫作不是他自己開的先河。《宗經篇》說揚雄就曾把作文當作雕玉:“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揚雄《法言·寡見篇》云:“或曰:‘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何謂也?曰:‘玉而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8頁。《文心雕龍》雖不是首創,但的確大量用“雕”一詞比作寫作。除前面幾例外,用例還有《正緯篇》:“糅其雕蔚。”《明詩篇》:“各有雕采”。《詮賦篇》:“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諸子篇》:“辨雕萬物。”《檄移篇》:“文不雕飾。”《體性篇》:“童子雕琢。”《風骨篇》:“雕畫奇辭。”《通變篇》“夏歌‘雕墻。”《情采篇》:“莊周云辯雕萬物”“藻飾以辯雕”“雕琢其章”。《隱秀篇》:“雕削取巧。”《指瑕篇》:“雕虎之人。”《時序篇》:“騶奭以雕龍馳響”“集雕篆之軼材”。《物色篇》:“不加雕削。”《程器篇》:“垣墉立而雕杇附。”《序志篇》:“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周禮·考工記》有“雕人”,內容今闕,但推想應指雕琢玉石的工匠。“雕琢”本是打磨玉器的生產用詞,卻與文學寫作相聯系。文學寫作,遣詞造句,一如一塊原生態粗糙石料,經過精雕細刻,卻成為人們賞玩珍藏的玉器。
與“雕琢”近義還有“鏤”“刻鏤”等,《文心雕龍》用“鏤”一詞用例有“玉版金鏤之實”(《原道篇》)、“鏤彩摛文”(《頌贊篇》)、“仲山鏤績于庸器”(《銘箴篇》)、“鏤心鳥跡之中”(《情采篇》)、“刻形鏤法”(《麗辭篇》),其中“金鏤”“鏤績”指雕刻金屬,其他三例則是喻指創作。用“刻鏤”一詞有2處用例,均出自《神思篇》:“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爾雅·釋器》:“金謂之鏤,木謂之刻。”也就說,劉勰用“刻鏤”以喻創作,有鏤金勞動的文化烙印。《原道篇》用“熔鈞”喻孔子修訂六經,其中“熔”字,就是熔金勞動體驗的結晶。
與雕玉生產經驗有關的用詞還有“理”一詞。據陳書良統計,《文心雕龍》用“理”一詞有125處。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頁。理,作名詞時原義指玉石的紋路,后引申為事物的紋理。用例有《原道篇》:“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又《論說篇》:“斤利者,越理而橫斷。”由此,可引申指事物的內部義理,如《知音篇》:“必敏則理無不達。”又《比興篇》:“附理者,切類以指事。”又提升為理性的志向,思想內容,如《雜文篇》:“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又《熔裁篇》:“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理用作動詞時,就是雕琢玉器。《說文解字》云:“理,治玉也。”引申為修理、整理等。用例有《詮賦篇》:“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又《附會篇》:“理枝者循干。”這一義項當與雕琢玉石的生產經驗有關,如《韓非子·和氏》:“王乃使玉人理其璞。”可見,《文心雕龍》中運用較多的“理”一詞,與中國久遠的玉文化傳統密切相關。
《文心雕龍》以玉喻文,更重要的當然不是前述詞語的使用,而是相同的精神價值追求,主要有兩個方面:
1.永恒價值的追求。因其自然品格的不易變質性,金玉成為后世價值永恒的象征物。“礦物質尤其是金、玉等,不僅堅固而且因其光彩而仿佛‘凝固的光芒水晶那樣暗示著永恒不朽的存在性。”葉舒憲、蕭兵、鄭在書:《山海經的文化尋蹤——“想象地理學”與東西文化碰觸》上冊,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4頁。人生的永恒價值,是劉勰的不息追求。《文心雕龍·諸子篇》:“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又云:“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序志篇》也云:“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人生有限,文章不朽。生命脆同草木,聲名超越金石。劉勰用金玉比文章聲名,金玉價值永恒,文章聲名流傳更久遠。楊明照《從〈文心雕龍〉〈原道〉〈序志〉兩篇看劉勰的思想》(《文學遺產增刊》十一輯)認為“《諸子篇》:‘太上立德,……懸諸日月焉。‘嗟夫,身與時舛,……聲其銷乎!這里表面上雖在談諸子,實際無異于自白。特別是《序志》篇末的‘茫茫往代,既沉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與《諸子》篇的‘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寓意大體相同。”詹锳撰:《文心雕龍義疏》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62頁。
2.完美境界的追求。先民們對于玉的打磨、雕琢,體現的是對至臻至美境界的不斷追求。潛心研究夏商周審美文化的朱志榮先生指出:“在青銅禮器出現以前,玉器作為最重要的禮器在中國社會發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每件玉器都閃爍著文明之初人類社會發展的信息,是人們價值取向、審美意識最完美最真實的體現。”朱志榮:《夏商周美學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頁。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人們逐漸用雕琢玉器的生產體驗來指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如《詩經·衛風·淇奧》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君子人格的養成,要象玉石一樣不斷打磨。《文心雕龍》中的以金玉喻文,也體現了對至臻至美境界的追求。如前所說,《文心雕龍》中大量運用“雕”“鏤”“理”等詞語,即是這一生產體驗的反映。劉勰對于完美作品、美好事物,也常用金玉作比。用例有《征圣篇》:“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正緯篇》:“黃金紫玉之瑞。”《辨騷篇》:“金相玉質,百世無匹”“金相玉式,艷溢緇毫。”說楚辭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都很華美。《樂府篇》:“氣變金石”“金石云陛”。《書記篇》用“金相”即“金玉其相”來喻文采之美。《風骨篇》:“文明以健,珪璋乃聘。”“珪璋”是兩種貴重的玉制禮器。這句話意思是說,文章剛健有力,定會為人重視。《麗辭篇》:“玉潤雙流,如彼珩珮。”《比興篇》:“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詩經·衛風·淇奧》以“如金如錫”稱贊衛武公。《詩經·大雅·卷阿》以“如珪如璋”稱贊賢人。《夸飾篇》:“倒海探珠,傾崑取琰。”《事類篇》:“或微言美事,置于閑散,是綴金翠于足脛,靚粉黛于胸臆也。”又曰:“文梓共采,瓊珠交贈”。《練字篇》:“前漢小學,率多瑋字。”瑋,謂奇異。《隱秀篇》:“川瀆之韞珠玉……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淮南子·地形訓》:“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附會篇》:“摛振金玉”,即運用美好的文辭。又曰:“石之合玉。”《總術篇》:“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時似乎玉。”《時序篇》:“美玉屑之談”,用“玉屑”比喻美好的言辭。又曰:“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物色篇》:“若夫珪璋挺其惠心。”《才略篇》:“磊落如瑯玕之圃。”“璿璧產于崑岡”“金玉殊質而皆寶也。”《知音篇》:“珠玉與礫石超殊”“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程器篇》:“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等等。玉石的美質是潤,所謂“珠圓玉潤”,本著以金玉喻文的言說理路,劉勰又常用“潤”一詞來形容文學之特色。用例有《明詩篇》:“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而“叔夜含其潤”則指嵇康。《銘箴篇》云“體貴弘潤”。陸機《文賦》:“銘博約而溫潤。”《雜文篇》:“其辭雖小,而明潤矣。”《封禪篇》:“法家辭氣,體乏弘潤。”與“潤”一詞相似,又用“澤”一詞,如“悅澤”:“尚勢而不取悅澤。”(《定勢篇》),意為悅目光澤,“引申為文章文采美潤。”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8頁。顯然有金玉審美體驗積淀在。
《文心雕龍》褒揚美好的事物用金玉,批評不足或有欠缺的事物則用“瑕”“玷”,原意指玉的斑點。還專門設有《指瑕篇》,篇名就有玉器生產的體驗。用例有《正緯篇》:“尹敏戲其深瑕。”《夸飾篇》:“曠而不溢,奢而無玷。”《事類篇》“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指瑕篇》:“斯言之玷,實深白珪。”“比語求蚩,反音取瑕。”“若掠人美辭,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斯言一玷,千載弗化。”《才略篇》“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程器篇》“諸有此類,并文士之瑕累。”“豈曰文士,必其玷歟?”等等。一正一反,呈現的都是玉器生產經驗和審美體驗。
本是作為自然物的金玉,在中國特殊的詩性文化語境中,被看作是山川萬物之精英,是可以溝通神靈的圣物,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成為君子人格的比德之物。正是基于濃郁的金玉崇拜文化傳統,劉勰喜好以金玉喻文,把文章寫作比為鏤金雕玉,以金玉至尊至上品格比擬文學創作的完美追求。《文心雕龍》以金玉喻文的言說方式,呈現出中國古代文論深厚的人文底蘊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作者單位:贛南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