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的共時變異及歷時演變研究*

顧 黔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的共時變異及歷時演變研究*

顧 黔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南京是中國四大古都之一,其方言古為吳語,由于歷史上多次北人南下,充實江淮間,現已演變為江淮官話。本文考察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在老、中、青、少四個年齡段的共時變異,分析宕江兩攝入聲韻的語音層次,探討普通話滲透、嵌入南京方言的方式和步驟,討論南京方言入聲韻的演變軌跡和發展趨勢。

南京方言 入聲韻 共時變異 歷時演變

1 引言

南京是東吳、東晉和南朝宋、齊、梁、陳的都城,故稱“六朝古都”。南唐、明、太平天國、民國亦曾以南京為首都,因此又有“十朝都會”之稱。南京方言本為吳語,由于歷史上多次北人南下,特別是四世紀永嘉之亂,晉室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和平民為避戰亂,遷徙至此,南京方言漸次改變其吳語性質,演變為江淮官話。〔1〕南京方言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屬于吳語,現今則屬于北方方言,從吳語到北方話是很大的轉變(詳見鮑明煒1986)。

南京歷來是重要的物資、人員集散地,人口流動頻繁。近年來,隨著教育普及,城市化進程加速,普通話大力推廣,南京方言發生了巨大變化,其方言入聲陰陽對立早已消失,現只有一個入聲。中古全濁聲母在南京方言早已清化,演變規律與北方官話完全一致:平聲送氣,仄聲不送氣。

本次旨在探討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的共時變異及歷時演變,聲母的演變情況與本文主旨關系不大,此不贅述。本文選擇音讀情況復雜的宕江兩攝入聲韻,從這些成系統的共時變異,探討其對應的語音層次,討論形成語音層次的原因、方式、規律和發展趨勢。

2 宕江兩攝入聲韻的語言現狀

這些差異有的表現在聲母方面,有的在韻母方面,有的在聲調方面。有的字聲母用文讀或新派形式,而韻母和聲調用白讀或曰老派形式;或者韻母用白讀或老派形式,而聲母和聲調用文讀或新派形式。因此,本文以音節中的聲母、韻母、聲調為最小單位,而不是以字或整個音節為最小單位進行討論。有些差異是同一個語音系統內的歷時音變,有些是由于音系間接觸、影響產生的競爭、疊置,是異質、有序的變化。這些現象表面上是零散的、紛亂的,但仔細分析、歸納,都是成系統的、有規律的。

半個世紀以來,南京大學進行過幾次關于南京方言的集中調查。〔2〕第一次是1957年在江蘇省方言普查的基礎上,南京大學中文系師生對南京方言進行的專題調查,觀察自趙元任《南京音系》以來,三四十年間南京音系的發展變化;第二次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鮑明煒先生組織的調查,考察六十年來南京方音向普通話靠攏情況;第三次是1988年至1989年鮑明煒先生帶領研究生顧黔、孫華先、楊永成等,在南京城區和郊縣進行的調查,主要考察南京方言韻部分合、城郊差別和年齡差異;最近的一次是顧黔、張志凌等2006年6月至8月的調查,探討南京方言知莊章三組聲母的歷史演變與年齡差異。本文選擇宕江兩攝入聲韻日常用字40個,分四個年齡段進行實地田野調查,討論正在進行中的音變和變異。例字如下:

宕開一博、薄、膜、幕、摸、托、落、樂快～、作、錯、鑿、昨、各、擱、鶴、惡

宕開三略、雀、嚼、削、著、勺、弱、腳、約、藥

宕合一郭、擴

江開二剝、桌、戳、捉、鐲、覺～得、確、殼、岳、樂音～、學、握本次調查從2013年2月開始至3月結束。分老(60歲以上)、中(40歲～59歲)、青(24歲～39歲)、少(16歲～23歲)四個年齡層,計67人。其中老年16人,男9人,女7人。中年16人,男7人,女9人。青年20人,男10人,女10人。少年15人,男7人,女8人。老、中、青發音人要求世居南京,至少三代。少年組為考慮家庭因素對語言的影響,選取三代世居南京、父母一方世居南京、父母雙方均非南京人三種情況,但發音人本人須在南京出生、成長。調查區域涵蓋南京主城區及近郊,由于大規模拆遷,人口變動劇烈,我們發現地域差異對南京話的影響正逐步減弱。

3 宕江兩攝入聲調的共時變異及歷時演變

南京方言共有5個單字調,陰平31,陽平24,上聲11,去聲44,入聲5。〔3〕《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為陰平31、陽平13、上聲22、去聲44、入聲5;《江蘇省志·方言志》為陰平31、陽平24、上聲22、去聲44、入聲5,劉丹青《南京方言詞典》為陰平31、陽平24、上聲11、去聲44、入聲5。結合本次調查,本文從劉說。平分陰陽;次濁上歸上聲,全濁上歸去;去聲合流;入聲合流。入聲有舒化傾向,其消長與韻類的分合、外地方言(特別是普通話)接觸引起的借入等密切相關,可歸納為三個層次。詳見下頁表1。

第二層促聲舒化喉塞尾消失+南京音系的舒聲長調,如“確?hye44”

第三層促聲舒化喉塞尾消失+普通話的舒聲長調,如“確?hye51”

表1所列聲調的三個層次,實際上是南京方言入聲調向普通話集中靠攏的具體步驟和軌跡。三個層次是同時并存的,是正在進行中的、異質有序的變化。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普通話是如何一步步影響、滲透、嵌入,最終取代南京話的:

第一步:入聲消失(入派三聲)。

表1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調的層次

第二步:以普通話的調類對應南京話的調類,但仍沿用南京話對應的調類的調值。

第三步:以普通話的調值取代南京話的調值。

我們注意到,南京話的陽平與普通話的陽平調型相同、調值接近,如“學”從第二層“ye24”到第三層“ye35”,雖然聽感上很接近,但仍有區別,代表不同的層次。南京人很容易由此辨別說話人是否為南京本地人。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調的三個層次,在不同年齡段有明顯差異。詳見表2。

表2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調的年齡差異

續表2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調的年齡差異

表2顯示,入聲在老年組完全保留,表中四個字16人全部讀入聲,保持在第一層次白讀層。中青年開始分化,有的在第二層次文讀層1,有的已經到了第三層次文讀層2。少年組差異很大。

值得注意的是,青年組保留入聲的比例比中年組更高些。例如“削”,中年共16人,12人保留入聲,占75%;3人在第二層次,占19%;1人發展到第3層次,占6%。而青年共20人,18人保留入聲,占90%;2人在第二層次,占10%;沒有人發展到第三層次。中年組年齡在40至59歲之間,大都有上山下鄉插隊或參軍經歷,家鄉方言受到一定影響;青年組年齡在24至39歲之間,適逢社會比較安定,除個別人有短暫外地求學經歷,其余長期生活在南京,家庭內部使用南京話,加之近期方言保護意識增強,入聲保留較多,比例超過中年組。“削、學、各、鶴”四個年齡段保留入聲(第一層次)的比例曲線請見圖1。

圖1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調年齡差異圖

另有一些入聲字,已經或基本完成上述接觸、演變過程,完全舒化。如“膜”,所有發音人(67人)均已舒化,無一人保留入聲。“摸”,老、中、少各有1人保留入聲,青年組3人。“錯錯過、內錯角”(《集韻》倉各切),只有中年組2人和少年組1人讀入聲。“昨”只少年組1人仍保留入聲,其余均已舒化。詳見表3。

表3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舒化的年齡差異

宕江兩攝入聲合并、舒化過程,代表了南京方言入聲的發展趨勢。越來越多的入聲字開始舒化,這種現象在所有年齡層次均有分布。普通話的競爭、疊置和嵌入,南京方言入聲的消損,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些字如“昨”,老、中、青均已舒化,而少年卻有人保留入聲[tso5],應該是方言保護意識增強的結果。但這不會影響南京方言發展演變的大趨勢:入派三聲,入聲消失,最后同于北方官話。

4 宕江兩攝入聲韻的共時變異及歷時演變

第二層文讀層1或曰老文讀:外來方言(包括普通話、周邊方言)韻母形式+喉塞尾

第三層文讀層2或曰新文讀:外來方言(包括普通話、周邊方言)韻母形式+0(喉塞尾消失)

A.殼kh24、托tho31、幕mu44、削i?31、鑿ts?24、腳?i?11、昨tsh?24/ts?24

B.殼kh35、托tho55、幕mu51、削ye55、鑿ts?35、腳?i?214、昨tsuo35

A類借入、改造外來韻母,配上南京音系調值;B類連韻母帶調值一同借入。這個過程即:首先外來韻母取代南京韻母,接著替換南京音系調值,最終完全取代南京話。事實上,第三層B類已經非常接近普通話。這個發現令我們感到震驚。

我們知道南京話正迅速向普通話集中靠攏,但是這么多人,如此徹底地使用第三層B類南京話,這個結果本次調查前始料未及。

表4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的層次

調查發現,韻類的第二層和第三層有多種音讀形式(見圖2)。表面上看零亂而復雜,但對南京方言宕江兩攝而言,是同一性質的變異,都是從普通話直接借入,原先是什么韻母形式借入到南京音系就是什么形式,全盤照搬。它的借入方式和性質是完全相同的。

圖2 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的演變軌跡

圖2可以看出,有些字看上去只有兩個層次,但其實還是三個層次,如博、膜、摸、剝等。這是因為普通話韻母形式和南京方言原有的韻母形式相同,同形異質,分屬不同的層次。

5 宕江兩攝入聲韻變異結果統計分析

方言的變化和變異與年齡、性別、地域、職業、家庭語言環境、語言認同態度、受教育程度等密切相關,其中最主要的是年齡因素。本次調查發現,南京方言宕江兩攝入聲韻音讀存在明顯的年齡差異。茲列總表如下。

表5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1)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2)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3)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4)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5)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6)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7)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表5(8)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續上表)

續表5(9) 宕江兩攝入聲韻年齡變異統計表

除年齡差異外,家庭語言環境對南京方言的影響亦不可小覷。調查少年組發現,若父母均非南京人且其母方言無入聲,發音人完全無法發短促的喉塞音,連學都學不像;若父母非南京人但其母方言保留入聲,他們能夠模仿南京話的入聲但從不使用;父母均為南京人但家庭內部不常使用南京話,其子女保留入聲程度大大降低。少年組一發音人為大二學生,世居南京,父親是警察,母親是會計,工作時使用普通話,家庭交流很少用南京話,因此發音人幾乎沒有入聲,甚至覺得入聲很“異怪”。

6 結語

第四步a.聲母文讀+韻母文讀+聲調文讀(對應的南京話調值),如“削ye31、確?hye44”;

b.聲母文讀+韻母文讀+聲調文讀(對應的普通話調值),如“削ye55、確?hye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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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黔,女,1963年8月生,江蘇泰興人。博士,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南京大學方言與文化研究所所長。主要從事漢語方言學、音韻學、地理語言學、語料庫語言學研究。

第十六屆中國當代語言學國際研討會將在南寧舉行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當代語言學》、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擬于2016年10月28日(周五)至30日(周日)在廣西師范大學召開第16屆中國當代語言學國際研討會。本屆會議歡迎當代語言學各個分支領域的研究成果。大會突出三個主題:1)接口研究;2)跨語言、跨方言比較研究;3)跨學科研究。大會將評選《當代語言學》“青年語言學家獎”。評獎細則見《當代語言學》2015年第3期。

參會者提交會議論文摘要(包括《當代語言學》“青年語言學家獎”參獎論文)時請提供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請注明作者詳細信息;另外一個版本請僅給出論文題目以及摘要或論文全文內容,作者信息不要注出。兩種版本均請在摘要或參獎論文首頁的左上角注明所屬的研究領域,如句法學、語用學、語言類型學、兒童語言習得等。

投稿電子郵箱:contempling@163.com。參獎論文請在郵件主題欄注明“參獎論文”。摘要提交截止日期:2016年7月6日。

(本刊記者)

On Synchronic Variation and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the Entering Tone in Dang and Jiang Classes in Nanjing Dialect

Gu Q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Jiangsu 210023

Nanjing has been recognized as one of the four Great Ancient Capitals of China where Wu dialect was originally spoken but later replaced by Jianghuai Mandarin due to the northern immigrants’settlement in the Jianghuai area during different periods of history.This paper explores the diachronic age-based variations of the entering tone of Dang and Jiang rhyme classes(shè)in terms of phonetic data collected from seniors,middle aged,young adults and adolescents.In addition,it analyzes phonetic levels of these sounds and discusses the means and stages of Putonghua’s intervention and diffusion into the Nanjing dialect,thereby to point out the possible evolutionary track and developmental trend of the entering tone in the Nanjing dialect.

Nanjing dialect;entering tone;synchronic variation;diachronic evolution

H172

A

1671-9484(2015)04-0384-10

2014年8月6日 [定稿日期]2015年2月10日

10.7509/j.linsci.201502.029722

*本文得到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2&ZD177)資助。在“方言學國際高端論壇暨慶祝《方言》雜志創刊35周年學術討論會”(2013山東大學)上宣讀,王洪君、邢向東、陳忠敏等教授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語言科學》編輯部和匿名審稿專家提出了中肯詳盡的修改意見;汪瑩、張薇、袁詠、顧海洋、李露瑤、班陽、朱海默、張月、張志凌等參與調查;謹致謝忱!文中不妥之處概由筆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