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夫婦重現(xiàn)巴米揚大佛

陳濤

6月6日、7日，“侶行”團隊運用建筑投影技術在巴米揚山谷共投射了10個小時的大佛像。被投影的金色佛像高50米，寬25米。圖為初建時的大佛像被投影在山谷的佛洞里。

“你們讓世界看到了阿富汗美好的一面。”在6月10日喀布爾大學的分享會上，阿富汗研究中心的負責人南希·杜普利說。

幾天前，來自中國的一對夫妻張昕宇、梁紅，運用建筑投影技術讓巴米揚大佛重現(xiàn)，這在充斥著汽車炸彈和戰(zhàn)亂的阿富汗是罕見的好消息。

“這次光影重現(xiàn)大佛，達到了預期效果，首先是科技重現(xiàn)的效果，然后我覺得這事兒的意義挺重大的。”張昕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走出了自己的理解，大佛如今并不屬于任何宗教，不屬于任何政治派別，它是人類文明的證明。”

“我們這次做事的方法

跟國際上挺接軌的”

這絕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張昕宇和梁紅是科技控，喜歡在旅途中運用現(xiàn)代科技記錄見聞。這一次的旅行時間是4月至10月，路線是中東諸國。

運用投影技術重現(xiàn)大佛也是計劃之中的事。“在出發(fā)前的半年，我們把沿途各國的興趣點都找出來，找到阿富汗的時候就是巴米揚大佛。”張昕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我們”是指“侶行”團隊，除核心成員張昕宇和梁紅這對夫妻外，成員還有方鵬、王曠涵、張健豪、范承剛、葉爾夏特等9人。事實上，張、梁二人在國內(nèi)早已是網(wǎng)絡紅人，他們的“侶行”紀錄片也在視頻網(wǎng)站上播出，每一季都有上億的點擊率。此前他們被網(wǎng)友熟知的是“在北極求婚，在南極結婚”。

作為“侶行”第三季的重走絲綢之路，卻還無意地“把握了一下政治走向”。他們指的是，正巧趕上了“一帶一路”的熱點。雖然是純粹民間的行為，但這次重現(xiàn)巴米揚大佛也被認為是“增進了中阿兩國的友誼”。

巴米揚遺址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其中東側的大佛是世界第三高的立佛，名為塞爾薩爾，穿紅色袈裟，建于5世紀，高53米。西側還有一尊名為沙瑪瑪?shù)姆鹣瘢?8米，披藍色袈裟，建于1世紀。張昕宇、梁紅夫婦運用建筑投影技術重現(xiàn)的大佛即是53米高的塞爾薩爾。

2001年2月至3月，塔利班以“摧毀一切異教偶像”為由，連日轟炸巴米揚的兩座大佛，甚至強迫當?shù)鼐用窬蚨绰裾ㄋ帲罱K這兩座大佛被炸成碎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組織多國專家進行修繕，但短期內(nèi)已無復原的可能。

事實上，早在2005年日裔美籍藝術家山形博導，就計劃用彩色激光束投射的方法再現(xiàn)大佛，但因阿富汗局勢緊張而一直擱淺。另外，激光是高能光束，能量大、色溫高還會造成巖洞的不規(guī)則收縮或擴張，可能加速遺跡老化或坍塌，所以山形博導的計劃沒能獲批。

張昕宇此前也聽說再現(xiàn)大佛的計劃，那何不自己也試試呢。張昕宇做過多次測量，投影下類似巖壁的溫度變化不會超過0.5度，光線的色溫接近日光。

張昕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一步一步地申請，聯(lián)合國和阿富汗的審批是非常嚴格的，目的是保護文物。”其中喀布爾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的南希·杜普利，還有向導馬赫迪及其作為社會活動家的妻子，都幫助這支中國團隊去與當?shù)赜嘘P部門溝通。

6月5日，中國團隊即剛到巴米揚的第一天，巴米揚文化信息局就對設備是否符合安全標準等事項進行了檢查。“然后，我們還有一套比較詳細的純英文Q&A（問答集），也給了一份給南希，基本上就解答了技術、數(shù)據(jù)及是否造成破壞等方面的疑問。”團隊成員葉爾夏特介紹說，“其實我們這次做事的方法跟國際上挺接軌的。”

這次中國的“侶行”團隊使用的是金屬鹵素燈泡作為光源，并且燈泡外面還加了特制的石英玻璃隔熱以減緩能量。“當光源和佛洞洞壁的投射距離達到95.5米時，對洞壁造成的問題相當于日光，我們還帶了激光測距儀精確地測試距離，還帶了紅外熱像儀測試溫度。”葉爾夏特說。

最終，巴米揚文化信息局局長卡比爾·達德烈斯認定，“這是一次科學而嚴謹?shù)耐队鞍才拧薄?計劃獲得了巴米揚文化部門、阿富汗國家文化與信息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批準。

“盡量保密行程和操作日期”

在做完這次重現(xiàn)巴米揚大佛后，這個團隊的成員幾乎都成了光學物理的專家。

出發(fā)之前，張昕宇、梁紅夫婦在投影儀的改裝上做了很多功課。這是一項專業(yè)技術極強的工作，需要對投影儀的功率進行提高，光源的溫度也不能過熱。投影機、膠片及成像位置三者之間的距離和角度需經(jīng)過計算，精確到厘米。其中還需要解決膠片投影后出現(xiàn)的變形，以及制造出立體效果的問題。這即通常所說的3D建筑投影，通常會運用在商演領域。

而投影原理很簡單，光源通過膠片，讓膠片上的彩色大佛像直接映射在原來大佛所在的崖壁上。

團隊成員的分工也很明確，如張昕宇負責操作投影，膠片的制作由梁紅和王曠涵負責，另外還有紀錄片攝像與無人機航拍等。事實上，張、梁這次的團隊多是從網(wǎng)友中挑選出來的80后、90后小伙。比如隊員葉爾夏特曾是央視中東新聞的編導，范承剛曾是《南方周末》的記者。

4月初，在北京居庸關做測試時，膠片多次被燒掉，張昕宇也因為只戴了一副普通的墨鏡而造成眼睛灼傷。“接著我也犯了第二個錯誤，就是揉眼睛，把角膜給揉掉了。”他說。之后，他只得做了眼角膜移植手術。

張昕宇其實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會成功。他可能遭遇的難題不僅有天氣和設備狀況，投影儀、汽油發(fā)電機等重達400斤的設備還得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海關，并且必定會穿越阿富汗東北的戰(zhàn)爭區(qū)域。

另外，“巴米揚大佛是塔利班炸毀的，重現(xiàn)它的時候很可能觸怒塔利班，我會盡量對我們的行程和操作日期進行保密。”亮起來的佛像，在幾十公里外都能看見，所以他們原計劃的操作時間就不長，“只要我們成功了，就會快速離開”。

“我不是一個莽夫，我們團隊安全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事實上在每一季“侶行”出發(fā)前，“我都會在一個空屋子里架一臺機器（攝像機），讓每個隊員進去對著機器說段話，類似于交代后事，如果我死了怎么辦之類。”張昕宇說。

4月19日，張昕宇、梁紅帶著整個團隊從北京出發(fā)，他們的交通工具是兩輛經(jīng)過改裝的奔馳越野車。

5月30日，被稱為“大白”“小白”的兩輛越野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辦理了托運，得以運到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邊境線上。

“一條國境線上，車能過，人不能過，可能是因為局勢太亂，路上都是塔利班。”團隊成員葉爾夏特形容這是一條奇怪的路線，團隊成員從白沙瓦返回伊斯蘭堡，然后乘飛機到喀布爾，再坐安保車到阿富汗邊境提取越野車，最后再返回喀布爾。也就是說，因為取車和設備，又來回兩次穿越阿富汗最危險的東北部區(qū)域，“繞了個大圈”。

途中，這隊中國人看見很多卡車和坦克的殘骸，以及從戰(zhàn)場上返回的阿富汗國民軍運輸隊。葉爾夏特在日記中寫道，“架著機槍的悍馬、皮卡一連十幾輛從我們的左側通過”，“一輛悍馬車的車頭綁著兩個戰(zhàn)俘，他們被蒙住眼睛反綁在車的保險杠上”。

“飯都吃不飽，又怎能回憶起美好？”

6月5日上午，團隊成員坐飛機從喀布爾到巴米揚。下午訪問了當?shù)鼐用瘢蠓鹚谏窖律系暮芏喽纯呃锷踔吝€住有人家。

6月6日，他們完成了搭腳手架、搬運器材、實地測量、做膠片的流程。這天傍晚，當投影燈光通過彩色膠片，最后映射在原本已被炸空的佛窯里時，金色而立體的佛像呈現(xiàn)出來了。巴米揚當?shù)氐墓嗽跉g呼聲中載歌載舞，像過節(jié)一樣。

“現(xiàn)場有一千多人吧。我當時心情確實特別復雜，想起來這件事的各種困難，還有成功的結果。看著現(xiàn)場當?shù)厝说臍g呼，我也很激動。”張昕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

加上7號傍晚的投影，整個重現(xiàn)過程共有10個小時，發(fā)電機里的汽油已經(jīng)耗光，而且不能投影過長的時間，因為很容易遭遇塔利班的襲擊。

就在6月7日的早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來郵件，稱可能會遭遇恐怖襲擊，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頭一晚重現(xiàn)了大佛。警報的級別為灰色，即有潛在襲擊的可能性。在張昕宇和梁紅成為阿富汗媒體報道的紅人后，連續(xù)幾天都接到了灰色預警。

向導馬哈迪帶著工作團隊來到巴米揚警察局。“什么都不用擔心，只要有我在，晚上誰也不敢來搗亂。”巴米揚警察總長胡達亞爾·庫特西將對這隊中國人說，他會增派安保力量。

在離開警察局時，他們還在樓道上還看到一幅宣傳海報，內(nèi)容大致是：婦女若遭受家庭暴力時，請及時報警，千萬不要當街自焚。

這讓中國團隊覺得很荒誕，而這卻是阿富汗女性所面臨的現(xiàn)實。“整個阿富汗家庭暴力十分嚴重，許多偏遠地區(qū)的女性經(jīng)常遭受丈夫的打罵，有的甚至割鼻、割耳，以至于一些女性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走向了極端。”團隊的隊員葉爾夏特說。

6月7日下午，張昕宇教會了當?shù)匚奈锉Ｗo的工作人員如何使用這些投影設備。

這天下午，向導馬哈迪還帶著梁紅去采訪了半山腰洞穴里住著的哈扎拉婦女。見有攝像機，女主人迅速戴上了布卡（即穆斯林女性罩衫）。“如果你問我什么是最美好的記憶，那么我的回答是，我連飯都吃不飽，我甚至都想不起來上一頓吃的是什么，又怎能回憶的起曾經(jīng)的美好呢？”這位當?shù)貗D女回憶起生活的艱難，她并不太關心大佛的事，她每天思考的是如何活下去。

傍晚時，巴米揚文化信息局局長卡比爾·達德烈斯主持了第二晚的投影活動，并發(fā)表了感謝致辭。張昕宇將投影設備的啟動鑰匙交給了卡比爾，整套設備交給了文物保護工作人員哈米德·賈利亞。這都是在計劃當中的，即投影成功后，設備送予當?shù)亍?/p>

“為的是這片土地上的平凡人”

6月8日，這個團隊從巴米揚飛往喀布爾。隊員范承剛帶了一盒巴米揚的蛋糕上飛機，張昕宇以模仿機長廣播的形式通知這天是另一隊員葉爾夏特的27歲生日，然后機艙內(nèi)唱起生日歌。“在顛簸中吃蛋糕是個技術活，我們的身上、臉上都被蹭上了奶油，最難忘的是巴米揚蛋糕里還放了大量的姜粉。”

公元630年左右，中國唐朝僧人玄奘路過巴米揚，也時值27歲，他在《大唐西域記》里記錄到巴米揚大佛，“金色晃曜，寶飾煥爛”。

在回到喀布爾后，張昕宇和梁紅的團隊在喀布爾大學有一次分享會。事實上，這次重現(xiàn)大佛的成功，喀布爾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的南希·杜普利的幫助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早在5月31日抵達喀布爾時，團隊首先訪問的就是南希·杜普利，后者是在阿富汗生活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美國學者，一直致力于研究阿富汗文化，并協(xié)助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阿富汗的文物保護工作。

“53米高的大佛，臉部從嘴唇往上的部分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這座大佛的臉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但由于阿富汗歷史上受希臘文化和印度文化影響較大，所以在阿富汗很多地方出現(xiàn)的雕塑、佛像的面龐有西方雅利安人的高鼻梁、深眼窩面部特征。”南希對張昕宇說。

這次重現(xiàn)巴米揚大佛，團隊制作了兩張彩色投影用膠片，其中根據(jù)南希提供的照片制作出“現(xiàn)實殘缺版本的巴米揚大佛”，即在塔利班炸毀前的大佛面貌。

南希還建議這支中國團隊去喀布爾博物館看看阿富汗出土的佛像。張昕宇仔細研究了博物館內(nèi)的大佛：“袈裟與巴米揚大佛是一致的，手的姿勢也是一致的。”

在確認細節(jié)處盡量符合真實歷史，并尊重當?shù)貍鹘y(tǒng)后，團隊做出第二張大佛投影用膠片，即是參考博物館出土的犍陀羅佛像而制造出“初建時版本的巴米揚大佛”。

在這次阿富汗之行期間，他們還采訪了阿富汗協(xié)助殘疾人就業(yè)中心，阿富汗女導演薩拉·卡里米，甚至還有當年被塔利班挾持并強迫在巴米揚大佛上安裝炸藥的哈扎拉人費羅茲。

“阿富汗的巴米揚就像我們的敦煌，曾經(jīng)也是絲綢之路上的中心。”張昕宇說，但現(xiàn)實是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和平。“我們做這些事，為的是這片土地上的平凡人。”梁紅說。

6月18日，他們本來還準備去赫拉特采訪老兵。“因為那邊局勢緊張，飛機都停飛了，嚴重耽誤了我們的行程，所以被困在了喀布爾。”張昕宇對《中國新聞周刊》描述團隊的處境，“當?shù)剡€在戰(zhàn)亂中，大前天死了17個人，前天死了90個。”

掛有北京車牌的兩輛越野車在喀布爾頗為惹眼，他們只能把車藏起來。黑色的軍用直升飛機還時常從頭上飛過，遠處傳來炮彈聲。

“為什么會選擇重走絲路，探索中東？因為我覺得，這塊土地是世界上最大的盲點。我們每天都會聽到它，在新聞里，在美劇里，在恐怖襲擊后老百姓的議論里。可是我們真的了解它嗎？”張昕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