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車青年

楊迪

雨夜，隧道，跑車，無業青年。

這一系列頗顯神秘的因素，給北京2015年春天的一場車禍披上了光怪的外衣。

尤其是，當北京交通管理局在其官方微博中，將這起車禍的兩輛肇事車輛分別描述為“紅色小客車”和“綠色小客車”，將兩位駕駛者的職業描述為“無業”時。

“小客車”不是真的小客車，而是紅色法拉利和綠色蘭博基尼。但無業青年，卻的確是無業的青年。一個21歲，另一個20歲。

不過，與眾人猜測的有所不同，兩名年輕的駕駛者不是官二代，也沒有神秘的富商背景。他們擁有不錯的家境，可以支撐他們對跑車的愛好，但他們似乎對生活都沒有更多的想法，其中一個，從12歲便輟學，另一個，高中畢業后沒有工作。在無所事事又荷爾蒙充沛的年紀，速度與激情最終成為他們在多個深夜里的追求。

曾經的臺球天才

直至這起豪車事故曝光，臺球教練張凱才得知自己曾經學生的生活。

張凱是臺球名星丁俊暉和潘曉婷曾經的教練。2006年時，一位父親將一個12歲的孩子送到了他的俱樂部，請求張凱：教他打臺球吧。

這個孩子后來長成了身高1米83的小伙子，在臺球圈兒里，人們稱呼他“大天兒”。

從一開始，“大天兒”學臺球的目標就非常明確：專攻九球項目。為了學臺球，從拜師張凱那天起，他就退學全職練習。

臺球訓練極為枯燥。擺球，撞球，再擺球，再撞球，一練就是四年。但張凱很快發現了“大天兒”的與眾不同之處。“他心理素質很好，輸贏不掛相，而且非常執著、勤奮。”

如果當天的訓練目標沒有完成，無論多晚，“大天兒”都會繼續留在俱樂部練習，有時直到晚上八九點鐘，才回家吃飯。“大天兒”的父親也會一直陪他，直至練完。完成訓練任務之外，“大天兒”還每天自己給自己布置打四十個沖球的任務。

雖然與丁俊暉拜師同門，但“大天兒”的偶像是被臺球界稱為“魔術師”的菲律賓籍球手艾夫侖·雷耶斯。“他會在訓練之外，反復研究、練習雷耶斯的做球、解球技術。”

執著與勤奮很快為“大天兒”帶來了成功。

2007年，“大天兒”學球第二年，參加第二屆全國青少年九球錦標賽，就獲得了少年組第三的成績。兩年后，他再次參加“CUETEC（丘泰克）來力”杯九球公開賽北京站，一舉奪冠。那時候，他還不滿15周歲。張凱評價說，“當時他只發揮了一半的水平。”

為了在職業技能上獲得更好的提升，這次奪冠后不久，“大天兒” 便離開了張凱，跟隨素有“九球皇帝”之稱的臺灣名將趙豐邦學習。

不過，張凱始終對“大天兒”留有極好的印象。“他不像別人，叫我教練，他總是畢恭畢敬地叫我師傅。”即便不再師從張凱，逢至年節，“大天兒”經常給張凱打電話、或發短信問候，也會在路過俱樂部時，帶上茶葉之類的小禮品上樓來看他。

當年奪冠后，“大天兒”得到了一萬元人民幣的獎金，當記者問他打算如何使用時，“大天兒”回答說，會分給所有教導過他的師傅和疼愛他的奶奶，還要用一千塊錢請大家吃飯。

雖然當年奪冠時，“大天兒”對媒體自信地表示 “我想我會成功的”，但遺憾的是，此后，張凱沒有再聽到“大天兒”取得更好成績的消息，參加比賽，多是在前八或前十六名徘徊。此時，臺球運動在民間的熱度也漸漸降低，許多職業運動員選擇了退出。

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約在2012年，18歲的“大天兒”徹底結束了職業球手的生涯，轉而開始玩車。

朋友眼中的“大天兒”，在臺球桌上，是“冷面殺手”，在臺球桌下，則是有些靦腆羞澀，不善言談而和善的大孩子。“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飯，都是他開車來家里接我們。”

張凱并不清楚“大天兒”的家境。“我只管教學生，不過問其他。”

不過，臺球的學習費用不算便宜，每年十萬元，能承擔這樣費用的家庭應該也并不算普通。“大天兒”的朋友也認為，雖然“大天兒”不愛炫耀，但可以看出，他的家庭條件較好。一次，“大天兒”在他的人人網主頁上曬了一餐有龍蝦和河豚的照片，配文：“龍蝦，河豚，好久沒吃了，爽”。工體、三里屯，是他與朋友們在對話中經常提到的消遣去處。

朋友們偶而會開玩笑稱“大天兒”為“土豪”。不過這位“土豪”并不吝嗇，有時會將自己的車借給朋友開。一位朋友在他的豪車上播放《鳳凰傳奇》時，在社交網站上向他調侃：“土豪，我用你的豪車放這個音樂，你不要打我哦。”

貓主人“鐵子”

消瘦的尖下巴，一副黑框眼鏡，時髦的發型，喜歡跑車，喜歡自拍，還養著一只名叫“核桃”的貓。

這是事故另一位當事人的大部分生活內容。生活中，朋友有時稱呼這個20歲的青年為“鐵子”。

車，好車，無疑一直是“鐵子”愛好和向往。在他的215條微博里，有76條與車有關：路上遇到的車，其他微博發布的新品跑車，心儀的車，甚至玩具車。

“鐵子”的家境無疑也不錯。他母親姓張，曾是吉林一家石油行業公司的副總。據該公司官網介紹，這是一家國有改制后的股份制企業。自2009年至2011年末，三年多累計上繳稅金21.26億元人民幣，連續三年位列吉林省民營企業前三名。不過，該公司員工表示，這名姓張的女士目前已不在公司任職。

“鐵子”從小就被送到北京一家全寄宿私立學校上學，從小學，到中學，直至高中畢業，整整12年。

“鐵子”對車的喜愛極為執著，不僅喜歡跑車，還喜歡卡丁車。“每天來一發（指卡丁車），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他在微博里這樣表述。每每戴上頭盔，鉆進車廂，他還不忘舉起手機，啪，留影為念。

在開上這輛法拉利之前，鐵子開的是一輛奔馳S1系，并參加了奔馳的俱樂部AMG大隊。不過，擁有一輛“自己的超跑”一直是他的愿望。2012年10月，他在微博中喊：“啥時候能有自己的超跑啊 ？”

大約一年半后，這個愿望實現了。母親以自己的名義購買了一輛法拉利458型跑車，送給了“鐵子”。據經銷商介紹，祼車價格約為400萬元。從1992年法拉利在中國賣出第一臺車起，23年間，法拉利一共在中國大陸賣出了3200臺車。19歲的“鐵子”有幸成為這3200人之一。

可以看出，速度是“鐵子”最終選擇法拉利458的決定性因素。在最終決定購買前，他還曾對英國的邁凱輪跑車產生過興趣。“和458比誰快？”在和朋友的對話中，他問到。有車友評價458：“這車太快了，你開得了嗎？”他自信地回答，“只要不是大貨車，我都能開。”

“鐵子”無疑對這個禮物十分中意。車是紅色。紅色大概是他喜歡的顏色，每次開卡丁車，他戴的頭盔和車身的顏色，都是紅色。車牌一定也經過特別選定——尾號和車型一致，都是458。而且，在擁有了這輛豪華跑車后，“鐵子”的微博中再沒出現過分享其他款跑車的內容了。

位于北京東四環的Pure汽車改裝店老板張鵬曾見過“鐵子”。大概是2014年七八月份，“鐵子”開著這輛紅色法拉利到他的店里做過一次保養。“看起來不是個特別張揚的孩子。”張鵬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所以，沒有什么特別深的印象。”

4月11日晚，北京大屯路隧道，綠色蘭博基尼、紅色法拉利的交通事故現場。攝影/浦峰

從速度中尋找激情

“大天兒”和“鐵子”都十分沉迷賽車時的狀態。

“大天兒”的朋友描述他，開車時非常“猛”，常在兩車中間鉆來鉆去;“鐵子”也說自己午夜坐上跑車時就像“半夜的瘋狗一條”。

盡管沒有證據直接證明“大天兒”和“鐵子”之前就相識，但兩個年輕人的確都喜歡扎堆“玩車”。

“我去三里屯耍耍，我們三輛車，還一個M3（寶馬車的性能車系），一個GT535（寶馬5系的跨界車型）。”“大天兒”如此向朋友炫耀。“午夜捷豹，G55 （奔馳），卡宴的戰斗”。“鐵子”和朋友也在微博中這樣向未能到場的人通報信息。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聚在一起玩車，似乎也是“鐵子”和“大天兒”生活中最主要的寄托。

朋友們透露，“大天兒”退出臺球界后，沒有下一步的打算，便主要玩車。在這輛蘭博基尼前，他有一輛法拉利430。不過，這輛車是一輛走私車，“大天兒”購買的價格大概是35萬元。因此，他也很少開出門。“法拉利在車庫藏起來了，最近警察盯我那輛車很久了。”他在社交網絡上這樣說。

離開了充滿競爭的臺球運動，“大天兒”將競爭心態轉移到了車上，并且同樣專注而不認輸。“他想要最好的超跑。”一個朋友透露。

在試駕了朋友的蘭博基尼后，“大天兒”大發感慨，“這發動機，比我的430聲音大多了。”因此，應該就在事故發生前不久，他終于購進了這臺心儀的跑車，連牌照還是臨時狀態。

他的朋友圈是也是基于車輛發展的。對于一個12歲便退學的孩子來說，這也并不難以理解。

“鐵子”的網絡信息顯示，18歲從學校畢業后，他沒有上大學，沒有出國，也沒有工作。每天在微博上展示最多的，是他的寵物——核桃。他給它起了很多名字：國王，老板，大爺，小臭貓……他會轉發或分享一些“心靈雞湯”類的文章或視頻，最常描述自己狀態的一個詞是：累。

2014年6月，他開了一個奢侈品代購微博，不過只堅持了三天，便沒再更新貨品。

“鐵子”常常睡得很晚，有時清晨6點鐘還在發微博，朋友們知趣地評論說：“還沒睡啊？”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北京幾乎沒有朋友，在網絡上與“鐵子”頻繁互動的人，幾乎都是他在長春時的玩伴。不過，這些朋友有些不在北京，有些已經工作，一個人伴著冷夜清燈，依靠跑車從速度中尋找到的激情，似乎對于“鐵子”是最便捷的一條道路。

北京跑車俱樂部創始人志爽這樣形容跑車給他帶來的感受：“沒有為什么，就是覺得刺激而已。”

志爽更為人知的是他的網名——麥浪。這個1988年出生的年輕人，現在擁有兩輛超級跑車，一輛蘭博基尼，一輛法拉利。

他坦言，他與“大天兒”或“鐵子”不同，他對車不癡迷，也不喜歡玩，唯一的超速記錄是駕駛蘭博基尼在懷柔時——時速72公里。“當然也喜歡速度帶來的刺激，但是我自己不敢。要是別人開車，我也愿意讓他開快點。”

他說，他更享受的開著超跑時，眾人圍觀、拍照、評議的嘖嘖聲。這也是他選擇蘭博基尼和法拉利的主要的原因——“拉風”。

而當開上了跑車后，自然而然會想到，要與同樣開跑車的人一起出動，“那樣才更拉風”。除此以外，與開著同樣級別跑車的人在一起，還給他一種“與同樣階層的人在一起”的感覺。

這種相聚說起來沒什么特殊之處。麥浪最初成立跑車俱樂部時，只是在網上公布了一段自己拍攝的DV視頻：同樣是在本次事故發生地，北京大屯路隧道;同樣是午夜;幾輛名貴跑車同時踩足馬力，迅猛穿梭。

這段集聚了多重超炫元素的視頻很快吸引了年輕的跑車擁有者，麥浪的QQ群迅速從幾名成員發展到幾十個人。如今，這個限制條件為1982年以后出生、擁有裸車價60萬以上兩門跑車的俱樂部，已擁有成員近300人。

有時，他們會約著一同去郊區“跑山”，即去山區玩玩車，但更多是去郊游、吃飯。“也沒什么好做的，就是聊聊女朋友，或者看電影，吃飯。”

此前，北京最著名的公路飆車手是“二環十三郎”陳震。2006年，他用13分鐘跑完了北京二環32.7公里路程，時速超過150公里。那時，他比“大天兒”和“鐵子”略長幾歲，24歲。

如今，這個33歲的職業賽車手回想起近10年前的經歷，感慨是“膽大、幸運，完全沒有任何技術可言”。這項“游戲”最初是他們一群玩車的年輕人聚會吃飯，大家約定，最晚到的人買單，漸漸發展成用最短時間跑完二環來決定買單者。

陳震一共跑過11次二環。他坦言，在第四五次之后，他就想放棄，出于“面子”繼續參加。“雖然只有13分鐘，但是對我來說卻像一年那么長。” 最初飆車帶來的快感，很快被恐懼與緊張淹沒，“因為沒人可以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陳震最終因超速行駛，被治安拘留7天。

近10年后，陳震已從20多歲的青年，變得一個成熟的賽車手和自由車評人。他說，相比當時“幼稚的成就感”，他更癡迷正規賽道帶來的逼近臨界的快感。“那才是真正的刺激。而且這刺激背后還有整個團隊帶來的安全保障。”

歷史似乎總在重復。

據北京電視臺《紅綠燈》事發后的報道稱：兩輛超級跑車的駕駛員向警方描述，蘭博基尼在前，法拉利在后，在經過隧道中一段露天路面時候，因為下雨積水，蘭博基尼發生側滑，失控側翻，先沖向了旁邊的護欄，又撞向了隧道墻壁，最后被反彈到了護欄上。大量碎片和被撞出的線纜高速拋出，干擾了法拉利駕駛者的視線，法拉利司機及時控制了車輛，沒有撞向隧道墻壁和蘭博基尼，但還是碾壓了道路中間的護欄。

21歲的“大天兒”和20歲的“鐵子”如今被公安機關以涉嫌危險駕駛罪依法刑事拘留。

張凱對“大天兒”的最近一個印象，就是事發當天，當《紅綠燈》欄目記者在現場問起，是否有人受傷時，“大天兒”并沒有粗魯地地拒絕推搡記者，而是客氣地回答：“謝謝。”

而“鐵子”最近一次更新的原創微博，是事發前一個月的3月25日6：24。他曬出一張日暮時分的航拍城市景色，密密而黑漆漆的城市高樓，星星點點的燈火，夕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將天空暈染形成一片火紅的圖景。“人離開久了 總會被遺忘。”他寫道。

也許，這個事故也很快會被人遺忘，連同這兩個被百般猜測的豪車青年。